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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二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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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远处,灰蓝色天幕下停留的群鸦叫了三声,凝滞的气氛陡然破了条缝。
铃木朝日提着那男人衣领的手忽然被按住,侧过脸便见到铃木信江疲惫的脸,“阿云,此事说来话长,我等会与你细说。”
她拧着眉,在铃木信江的劝阻下这才放开手,只是那男人突然在地上结结实实地向铃木朝日磕了个头,这一磕头便引得下马的几位武士一同跪了下来,地上顿时齐刷刷地跪了一片,乌黑的头顶地比头上堆着的积雨云还沉,“云姬殿下,朝光大人危在旦夕,那鬼声称......”
“够了!”谁知铃木信江忽然一声怒喝,拉下来的面色看得人心不由自主地发颤,听着那几个恳请的声音戛然而止,她才继续放稳声音道,“此时还需从长计议,莫要胡来。”说罢,铃木信江就要拉着铃木朝日往一边避去说话。
“夫人,我们能理解您爱女之心,”那男人不肯作罢,仰起头忙说,“可朝光大人是您丈夫......”
“我难道还需要你来教我如何做?”铃木信江一听这话便立马拉下脸,态度更是一反常态地强势,“我若是你,现在立马带着人去休息。等到出发那日,必然不会让你失望。”
“母亲,你这是......”铃木朝日听得这话一头雾水。
还没等这边问明白,又听铃木信江喊了一声,“朝日,缓过劲了就过来。”
“......?”铃木朝日一愣,顺着铃木信江的目光看去。
只见并未跪下的部分武士身后走出一面色苍白,略显瘦弱的少年,他正扶着身边的武士慢吞吞地挪着,一见铃木朝日,那张本没什么颜色的脸勉强挤出了几分笑,声音轻飘飘的像一团棉絮,“姐姐。”这少年正是铃木朝日离家时那还不怎么会说话的弟弟,也不知道是怎样的巧合,才让铃木朝光替他取了这么个名字。
“怎么这么多人?”得了消息急忙赶来的炼狱栀子装作没看见方才那气氛诡谲的一幕,像平日那样走上前抱怨道,“怎么一个个都杵在这,没任务了吗?赶紧的,做自己的事儿去。”推赶着一旁围观的鬼杀队武士们离开原地,等到人散去得差不多了才无奈地看着铃木朝日,“我说你们,受了伤这么要紧的事都不在乎,身体不是自己的吗?”
“就是,我看你们这一路奔波恐怕没有余力备好伤药,我们这还有些多余的人手可以照应,不嫌弃地话还请留在鬼杀队处理一下伤口。”鳞泷夫人不知什么时候也跟了过来,“铃木夫人是吧,我们这也有女医师,你身上的伤耽误不得,跟我一块先去医疗室如何?”
铃木信江觉得她说得有理,看了铃木朝日一眼,“那我们......迟些再说?”
“嗯。”眼看着铃木信江跟着鳞泷夫人往屋后走,那小了铃木朝日两码的瘦弱版铃木朝日也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铃木朝日眼皮子一抬,伸手就拦住了他,“你跟我走。”
“我?”这年轻的铃木朝日一听,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连忙去看铃木信江。
铃木信江叹了口气,“听你姐姐的。”
少年面色恢复了点血色,眨了眨眼睛,乖巧地应了声,“哦。”
铃木朝日把人抓到自己身后,又看向那不肯挪地方的男人,“你们也一块儿去。”
“我们的伤并不严重,朝光大人未能脱险,我等无颜休息。”
“严不严重也不是你说了算,去医疗室找医师,”见那男人依旧倔强不肯动弹,铃木朝日顿时没了耐心,“别在这跟我来这套,以为自己是在铃木家呢?这不是铃木朝光说了算,是我说了算,要么给我安心去治你的伤,要么给我耗死在这,到时候你托梦回魂去救你的朝光大人。”
男人面露不可思议之色,“云姬殿下,那可是您父亲。”
“你也知道那是我爹,这话说得,你可比我懂得当他女儿多了。赶紧滚去治疗,如今你们这状态,回去那可不是救人,是送命。”
“你们这不管是遇着什么事,恐怕也耗了不少时间在路上,眼下再如何着急也不能立时三刻回去救人,要是倒在这了,那可就真的永远没法救人了。”炼狱栀子站在一旁好言相劝,这才说动了地上这些人,这一动,武士队就散了大半。
一看还有人留在原地不动,铃木朝日问道:“你们怎么不动?”
大约是被她刚才那幅神态给唬住了,一直不做声地小少年这才小心翼翼地探身上前,“他们是我身边的人,母亲留下来照顾我的。”
“你一没病二没伤,还没缺胳膊少腿,要什么人照顾,”铃木朝日头也不回地说,“一道去处理伤口,别在这耗着。”
一边是病弱气虚的小少年,一边是说一不二气势压人的铃木朝日,这帮一言不发的武士果断跟在方才离开的人身后去了医疗室。
“你跟我来。”人散了,铃木朝日才和身后的少年说。
“去哪?”少年见她转身就要走,一步迈开立马和自己拉开一大段距离,忙说,“诶,等等......”
铃木朝日转过身,才见他磨磨蹭蹭地跟了上来,皱着眉问他,“怎么了?”
那张年轻的脸颊微微发红,“我腿有点软......”然后拿着那双和铃木朝日有五分相似的圆眼睛照着她的脸,期期艾艾地问,“你......能牵着我走吗?”
心如磐石的铃木朝日在这样的眼神之中沉默了两秒,然后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他,“不能。”
两人一前一后万分拖拉地走完这条路,走不出几步路,铃木朝日还得停下来等一会儿那个迈不开腿的家伙,而且才走上几百米,他已经开始有些气喘。
这让铃木朝日有些嫌弃,“你体能怎么会这么差劲。”
刚坐下喘口气的少年一听她这么问,立刻收回了想要去给自己倒杯茶的手,嚅嗫道:“我身体一直不算好。”
“那也应当有过体能训练才对。”
少年有些不大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不怎么喜欢那些,父亲也不勉强,就由我去了。”
铃木朝日仔细回忆了一番自己记忆里说一不二且认为男人应当有男子气概的那个亲爹,陷入了深深的怀疑之中。
不过这些事都可以暂且放到一边,铃木朝日留他下来最主要的是要从他嘴中套话。
原本想着他年幼,好应付,谁知道他看着年纪不大,说话装傻一把好手,翻来覆去又问了几次回答得也是滴水不漏,铃木朝日见软的不行,只能来硬的,这才从他嘴里挖出铃木信江企图隐瞒事实一事。
只是这话琢磨着又不对劲,真要隐瞒大可不跑这一趟,没必要多此一举。
于是她又揪着小铃木朝日领子,盯着那张无辜的脸看了许久,“说实话,你这人其实软硬不吃,对吧?”
这个瘦弱的少年摸着良心果断道:“不是,我真的怕挨打,而且母亲也真的说过不让我告诉你说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铃木朝日冷笑道:“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把话说全,别逼我揍你。”
“可是我觉得我说了,你也会揍我。”
“我不会。”
“真的?”
“真的。”
“你保证。”
“我保证。”
“你真的保证。”
“你再不说我就很难保证了。”
“我说......她告诉我,我们以后会跟着你一块生活,叫我不要惹你厌烦,等到成年了再学着自己去找生活。”
一听这话,铃木朝日的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松开了他领子,拔腿就要往外走。
“等一等,那个......”他想要伸手去拽铃木朝日的袖子,结果反应太慢,扑了个空,“铃木......”
铃木朝日闻言停住,回头看着正吃力地从地上站起来的少年,露出一个怪笑,“怎么,刚喊姐姐不是挺熟练的么,这会儿怎么就说不出口了。”
“你都知道我本意是要讨好你......而且你看上去也不怎么喜欢我,”他不自在地挪了两步,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再这么干,就有点讨人嫌了。”
铃木朝日从未接触过这种性格的人,语气一噎,有些尴尬地说:“.......我也没有不喜欢。”
他眼睛一亮,“真的吗?”
被这么看着,铃木朝日有些心梗,扭过头说:“我等会还有事,你在这等一会儿,我会叫人送你去我那。”
他有问:“你去哪?”
“跟你没什么关系。”
“我能一起吗?”
“不能。”
“可是我一个人在这呆着害怕,我会自己跑出去迷路。”
铃木朝日:......
正巧这时神崎千代找了过来,说是医疗室那边要铃木朝日过去一趟。
铃木朝日指着站着的少年,“你来得正好,帮我个忙,送他去我家里。”
神崎千代的视线在对方身上敷衍地走了一圈,压根没注意对方示好的眼神,“哦,好。”
“在我回来找你们之前不要让他离开你眼底,看住他。”铃木朝日叮嘱道。
“我会的。”
知道神崎千代靠谱,却怀疑另一个人不靠谱,铃木朝日临走时又补了一句,“他要是想跑,直接揍他。”
一听这话,神崎千代这才对上了少年的眼睛,只是她目光精亮,一身凶悍的气势压根不作掩饰。就这么一眼,直接把人吓得打了个颤,“好。”
神崎千代领走了缩起脖子和鹌鹑一样一小团的,铃木朝日则赶去了医疗室,正巧遇上了替铃木信江处理完伤口的鳞泷夫人。鳞泷夫人见她行迹匆匆,宽慰了两句,又帮她带走了医疗室内其他人,留给她们母女二人独处的空间。
见铃木朝日站在房内一动不动,铃木信江面色冷静地合上衣襟遮挡住肩膀手臂那一片绷带,心平气和地说:“你弟弟都和你说了。”仿佛一早预料。
“不用他说,光是你的异常我都能猜出个八成。父亲被鬼挟持,这里面总和我脱不开关系,”铃木朝日一把在她面前坐下,“这么大的事,你觉得你能骗我多久?”
“自然是能骗一时是一时。”铃木信江满不在乎地说。
“你疯了?难道你打算死在某个我不知道的地方,什么也不告诉我?”
铃木信江看向铃木朝日,“如果这能够让你安然无恙,我自然会这么选择。”
“从我选择走这条路的那天开始,就已经注定不存在安然无恙的结局。你应该明白,因为你曾经也是这样走来的。”
“我当然明白......”她语速有些许激动,大约是牵动了伤口,连咳了好几声才恢复平静,“不止你父亲,你的叔伯,还有不少城民都在对方手上,有这些人质,谁去都是一样的下场。只是我能够接受自己死在当下,却不能够接受你和我一个结局。”
铃木朝日看着她,沉默良久才问,“那你觉得我能接受你们因我而死吗?”
“阿云,我很抱歉,但是我并不后悔这个决定。”
铃木朝日别过脸,故意说:“那你就不该带着那家伙来找我,应该让我一辈子蒙在鼓里。”
“他们......救出了朝日,如果不是朝日,我已经打算死在纪州了。”
铃木朝日了然,“又或者可以说,挟持,对吧?”
铃木信江不再说话,算是默认。
“我一直很想问你一件事,”铃木朝日静静打量她的脸,在找一丁点与那贤惠和温婉截然相反的影子,“你觉得,为了我们放弃你过去的一切,值得么?”
“如果不是我们,你不会面临所爱之人陷入危机而束手无策之况。”
“如果不是我们,你不会因为区区几个武士的胁迫而认命。”
“如果不是我们,你不会放弃你曾经所热爱的人生。”
“真的值得吗?母亲?”
铃木信江听着这连番追问,慢慢露出了一个带着些怅然的笑,“阿云,你得明白一件事,我这一生所有的选择并非是放在天平上的砝码,哪个更重我就选哪个,”她突然抬起头与铃木朝日对视,她的眼睛并不如以往那样清亮,泪意像是层层薄雾飘荡在湖中央,“今天我所拥有的一切,远非值得与不值得能够笼统概括。我爱着过去的我自己,我也同样爱着你们,虽然我的后半生选择了更爱你们,但这不代表我亏欠了我自己,”
她突然握住了铃木朝日的手,“爱不是明码标价的商品,是无法计算盈亏的,阿云。”
铃木朝日有些由于,“可......总是心有亏欠。”
她平静笑道:“我之前认为不管一个女人过去如何强大,她最终都会选择安定下来,因为她是一个女人,她会爱上某个人,因为这个人而甘愿成为一个小家庭的一部分。当我知道你并没有死,并且在鬼杀队之中战斗时我并不觉得惊讶,因为你就是这样的人,你向往强大,向往战斗,跟过去的我一样。所以我也想当然的认为你即便这样向往,最后都会选择回归家庭,做一个真正的女人。”
她缓缓摊开铃木朝日的掌心,伸手手指一点点抚摸着铃木朝日掌心里的茧子,伤疤,面露怀念,“可是你跑了,我的想当然就不作数了,我最初是有些愤怒的,但是那时候我还没明白我为了什么愤怒。直到那位继国先生跟我说,我所谓的父母子女之情应当告诉我你去了哪里,那时候我才突然意识到,我并不了解你。我曾经愤怒,大概是因为我将你视作了我自己,你的逃离被我视作了背叛,我认为我被自己背叛了。”铃木朝日听到这,突然握紧了她的手,她无奈地摇了摇头,“但其实我应该早就意识到的一件事,是你不是我,我所想的,也并非你所想。所以,这种背叛是莫须有的。”
铃木朝日疲惫地闭上眼,“也许我一早就该跟你们说清楚,我不会选择安稳下来,不论现在,还是未来。只是心有不安,不愿直面你......”
“阿云,我不是你,所以我没办法了解你的决定;同样的,你也不是我,你又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指责你?即使你的选择和我不一样又如何,我始终都是爱你的。”
“我......”
“我现在只是很高兴你还活着,就这样够了。至于你爹,他就那个臭脾气,谁都违抗不得,”铃木信江轻声说,“当年他一直没告诉过我,他以为你死了的时候在想什么,后来是他喝醉了才说,不该拦着你习武,你既有天赋,若是放你去学,你在校场上野都好过如今......”
听到这,铃木朝日有些失语。
“阿云,若是换做你爹在这,这一次也断然不会叫你去冒险。”
“......我知道了。”铃木朝日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抚。
表面理解的铃木朝日,扭头出门就吩咐蝴蝶千穗理给铃木信江下了药,又嘱咐炼狱栀子带人看好家中的那个不安分的小少年,再叫产屋敷给纪州城附近出任务的武士们递去消息和她在城外碰头后,她便紧赶着就骑马出了门。
踏着暮色开始沉没的那一丁点微弱的苗头上路,直至钟鸣漏尽也不见停歇,神情掩埋在夜色之中不见半分放松,情绪和神经都在这独自发酵的焦灼之中缓缓绷至顶端。山林道蜿蜒而去,行至半途下起了小雨,眼前叠起的黑影留下了湿润的墨色,一层更比一层高的丛林树影也开始变得湿漉漉的,雨珠不断捶打耳膜,着发出绵密的声音。
就在此刻,她耳朵一动,骤然勒紧了缰绳,身下的马发出一声嘶鸣的同时,她抽出了腰间的刀,伴随着一阵阵清鸣声,雨帘被齐腰斩断,还融化了一整段的墨影,显露出其间的一丝不显眼的朱红色来。
她忽然愣住了,面颊不知是被雨水还是泪水沾湿,仓促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汽,大力得像是要将视线范围内那抹多余的颜色擦去,只是她尝试后发现那颜色依旧牢牢地粘附在眼底,心头猛然涌出一阵繁杂的情绪,分不清是喜是悲。这一刻,连声音都被化进雨声里,一并被泡得柔软,“缘一?”
站定在不远处的男人只见得胸膛起伏的幅度有些大,一双眼睛穿透浓浓夜色,定定地望着铃木朝日,“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