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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6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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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里,雪融雪落。
清扫过的青石小道上留下一串串湿漉漉的脚印,忙碌的人甚多,已看不清原先的的木屐印,似水洗过的冰面,一路蜿蜒至院深处。
今日是三公子贺兰雪的生辰,下人们一大早就前前后后忙活起来,因为今日贺兰文举派帖宴请朝中不少要职者,谁会来,谁会不来,他想借此掂量掂量,同时来者中又是怀着什么心思,他想趁着贺兰雪的冠礼进一步试探。
时下朝局动荡,东有高家北齐,南有萧梁,北有突厥,血雨腥风间,时有王朝更替,今家霸主明日沦为阶下囚,这样的事情犹如过马观花,应接不暇。
五胡乱华,汉族冠礼废止多年。
拓拔家乃鲜卑族,朝廷政权紧握于手,贺兰文举却在这时为贺兰雪举行汉族冠礼,可见此人行事确实胆大,常常剑走偏锋。
贺兰文举在屋内如坐针毡,下人们却不知主人心思,欢天喜地的忙进忙出。喧闹声不时入耳,他觉得烦心,便让近身奴才关了房门,说是下午有客上门时再唤他。
奴才跟随他多年,虽不明主人想什么,脸色却是极会观察,不多时就将院落里的闲杂人等赶得干干净净,不一会儿就有冬日觅食的鸟雀落在院头上。
与贺兰文举所居‘文轩院’同样安静的,在整个贺兰府就只有小公子贺兰芷的‘浣花阁’。
院落一角有口古井,井边放置着几盆衣物,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正浆洗着衣物。
一双白嫩的小手冻得似萝卜一般胖乎乎。
她将双手拢至嘴边呵了口白气,又搓了搓,再次将双手浸入水中。井水冬日微温,只是院中贴身奴婢不让她用井水,非得将井水提上来晾上一个时辰再用,此时盆中的冰水像尖针一般刺入指尖,钻心的痛。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李慕蓉。
十日前,贺兰芷一病不起。
前后来过不少郎中,独不见老爷夫人前来过问,在回廊里,李慕蓉听见几个小丫头低声议论过,小公子这是顽疾,动辄就要卧床三五日,大家已经习以为常。
只是此次不像寻常体弱所致,贺兰芷胸闷气短险些窒息时,李慕蓉就在一旁,她看的清清楚楚,这位小公子差点一口气上不来就去了,只是她不会讲与他人听,因为这事跟她脱不了关系。
所以当蓝沫指着院中水井让她大冬日浆洗衣物时,她可没有半句怨言。
此次贺兰芷卧病在床,无人问津,其实另有缘由。
府中下人都知当初贺兰芷并不住浣花阁,五岁那年他在府中甩了贴身奴婢一人到处游玩,不知怎的就走到这处极其偏僻的浣花阁,当全府上下火急火燎的寻他时,他却在这无人居住的浣花阁里玩的不亦乐乎,直到贴身奴婢被打折了腰,下人才在浣花阁的一间房子里找到呼呼大睡的贺兰芷。
后来他又三番四次的一个人跑去浣花阁。
贺兰文举与谢氏好生商量了一番,便将这处院落给了贺兰芷。
贺兰芷就寝那间房临着湖泊,湿气较重,府中立了规矩,那扇窗是不得随意打开的,据说还有一个原因,这扇窗外不知有什么东西,似乎邪乎的很,若是开的时间过长,贺兰芷便会中邪直呼头疼。
贺兰芷不开此窗,后来家中下人也不去开,久而久之无形中成了一种禁忌。
红染与蓝沫进入房间时,见水泠窗大开,以为是湖畔疾风引起公子顽疾,遂朝李慕蓉大吼大叫。
此事她们不敢报给大夫人,就怕丢了小命,索性对外只说公子旧病复发,所以才无人问津。
按理说,李慕蓉惹了这么大的漏子,本应赶出府,但红染与蓝沫合计了一下,此女是大管家带进来的人,若是她在夫人面前嚼了舌根,她们欺上瞒下一事不就露馅了?
所以这两人表面让李慕蓉整日在水井旁浆洗衣物,看似是惩罚她,实则是不让她出了浣花阁。
两人轮番值夜,十日下来,已经累得睁不开眼。
眼见贺兰芷的病情有了起色,两人换着去偏房补眠。
浣花阁的大门被敲响时,无人来应,其他下人一大早就被借去前院帮忙了。
李慕蓉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急忙去开门。
院门落栓打开时,李慕蓉以为来了只狐妖娘娘。
今日贺兰瑢穿着一件赤纹襦裙,肩头披着红披帛,外罩一件火狐皮毛大氅,一名奴婢搀扶着她,另一名则替她撑着伞柄。
三位着衣都为喜色,两名奴婢要淡雅些,却将贺兰瑢衬托的愈发妩媚明艳,身后一地的白雪,两色之差在李慕蓉眼中似极得道升仙的狐妖。
她怔怔的望着贺兰瑢,心思是喊人捉妖呢?还是要这位狐妖许自己三个愿望?
“大胆奴才,见了将军夫人还不下跪?”搀扶着贺兰瑢的奴婢厉声喝道,当时士族间只能与士族通婚,即便是妾侍也必须是士族身份,所以妾侍与正室间的身份差距并不太大,贺兰瑢虽是宇文觉的妾侍,却同样拥有‘夫人’尊称,何况贺兰瑢身后还有整个贺兰府,而那些被宠幸的贴身奴婢只能被收房,却没有任何名份,地位与待遇也是不能与这些夫人们相提并论。
李慕蓉回过神来,赶紧行礼并将贺兰瑢请了进来。
贺兰瑢并不责怪李慕蓉的无礼之举,她离家好多年,府中新来的下人很多都不认识她。
缓行几步,印下一串浅浅的足印,贺兰瑢突然止步问道,“芷儿好些了没?”
李慕蓉想了想,垂首回道,“好……好的差不多了。”
贺兰瑢点点头,继续朝前行去,没几步李慕蓉听见撑伞的奴婢小声的直道小公子怎么招了个这么愚笨的奴婢。
李慕蓉无言以对,正欲回到井边继续浆洗衣物,这时那位说她笨的奴婢转过脸来唤住她,“喂,我说你给谁脸色?都不知给我家夫人领路吗?”
“晴儿。”贺兰瑢轻声喝止撑伞的奴婢,她身边的这些下人就知欺负忠厚老实的,真正遇事时没一个顶用,不然她也不会回家小住,想来心中有些烦闷。
“哦!”李慕蓉擦擦手,朝前跑去,超过三人几步后,猛地停下步伐,半侧身,微躬身,比了个手势,“夫人,这边请!”
贺兰瑢身边的两个奴婢瞪大眼睛,一脸见了鬼的样子,贺兰瑢却突然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刚才心头郁积的烦闷似乎在看见这个小丫鬟如此笨拙的样子时一扫而空。
“外面天寒,你们莫不是还想让我在这里待着?”贺兰瑢对着两奴婢说道,两人顾不得责难李慕蓉,连忙将贺兰瑢搀扶进屋内。
李慕蓉将三人领到贺兰芷的房间时,隐隐看见红染正趴在床头打瞌睡。
她欲叫醒红染,却被贺兰瑢制止。
贺兰瑢环顾一周,缓缓朝内屏行去,只是越朝里走,薰香的味道越大,她怀孕在身,闻不得这些沉闷的西域香,遂掏出绣帕,轻轻捂住口鼻。
见状,李慕蓉转身灭去几个香炉,这活儿她做的熟络,她经常趁红染或者蓝沫打瞌睡时进来灭香炉。
若不灭,只怕贺兰芷的病还要很久才会好。
待到贺兰瑢站到床边时,终于将里面的情景看的一清二楚。
贺兰芷呼吸平顺,也未盗汗,想来正如郎中所说,应该好的差不多了,只是看样子应是出席不了贺兰雪的冠礼,想来有些遗憾。
贺兰瑢瞥了眼好梦正酣的塌边奴婢,也不唤她,在楚儿的搀扶下,择床榻边坐下。
这时,贺兰芷翻过身,朝向贺兰瑢,兴许屋内炉火燃的旺,他有些发热,便将手臂伸了出来。
贺兰瑢微微一笑,正欲将他的手臂放回去,目光落到那张白皙的容颜上,不由怔了一怔。
贺兰芷年仅十一,贺兰瑢出嫁时,他还只是一个五六岁的孩童,印象中这个小弟是个粉雕玉琢极其惹人喜爱的娃娃,当初上轿时,这个弟弟拉着她的嫁衣大哭大闹,弄的她不知所措,心中也感动不已,险些落下泪来。
时光荏苒,不觉中,贺兰芷竟已十一,脸上虽然依旧稚嫩,却长的越发精致漂亮,若是再大些,只怕许多姑娘家都比不上他。
莫非又是一名卫玠?
这时,一双手伸过来将贺兰芷露在外面的胳膊放了回去,然后又压了压被角。贺兰瑢望去,正是那名略显笨拙的奴婢,没想到心倒是极细。
贺兰瑢看在眼里,噙着一丝笑意,抬头望向李慕蓉,“你进府多久呢?”
“十天。”李慕蓉恭敬的回道。
“十天?”贺兰瑢目现疑惑,片刻后又问,“以前在别家做过奴婢?”
“从未。”
贺兰瑢正欲再问些什么,贺兰芷动了动眉头,缓缓睁开眼睛,待看清来人,不由精神为之大振,喜道,“大姐!?什么时候回来的?”说着便要起身,李慕蓉见此朝后移了移,正好避过贺兰芷的视线。
贺兰瑢赶紧压住他,“别起来,你身子还未好,我刚从外面进来,身上还带着寒气。”
说话声惊醒了红染,她揉揉眼角,见一屋子人都盯着她看时,顿时吓得跪趴在地上。
贺兰瑢淡淡的收回目光,笑着问道,“今日你三哥生辰,可想好要送你三哥什么礼物?”
贺兰芷恍然大悟,顿时脸色几分懊恼,几分愧色,他支吾着,“芷儿这几日……”
贺兰瑢不欲再逗他,笑道,“知道你病了去不了,要什么礼物告诉大姐,大姐替你备着。”
贺兰芷转瞬笑颜逐开,李慕蓉心想芙蓉花海也不过如此,“那就大姐看着办,日后等我身子好了再来还这份大礼。”
贺兰瑢责备道,“自家兄弟姐妹还说什么还不还的,要让外人听去了,只会笑话我们贺兰府。”
贺兰芷自知失言,不好意思的笑笑,拉起贺兰瑢的手问道,“大姐可是来为三哥庆生的?”
“算是吧,不过我回来已经有几日了,还要再住段日子才回去。”说完,目光落在自己的腹部。
贺兰芷起先不解,目光在贺兰瑢脸上跟腹部间来回窜了几窜,顿时惊喜道,“大姐又怀上了?”
贺兰瑢点点头,贺兰芷继续道,“那大姐就不要回去了,等生下这个娃娃再回去。”
贺兰瑢只笑不语,心思这个小弟果然纯真,也不知娘亲是怎么想的,对前面几个子女甚多约束,到了贺兰芷这里,却宠溺的无法无天,兴许是年岁大时所生,当时辛苦异常,自然也心疼的厉害。
贺兰瑢如今当了母亲,也能明白做母亲的一些心思,一想到贺兰芷从小身子孱弱,比寻常子弟少了许多乐趣,心中便暗暗发誓,绝不能让三弟身上发生的事落在贺兰芷身上。
贺兰瑢又坐了会儿便起身作辞。
贺兰芷也不挽留,想着大姐还要在这里住上一些时日,过几日他再去寻大姐叙旧,还要叫上大哥、三哥以及六姐。
大小姐贺兰瑢、大公子贺兰墨、三公子贺兰雪、以及六小姐贺兰婉华加上贺兰芷都是正室谢氏所生,贺兰文举总共有七个儿子,六个女儿,谢氏所生就占了五个,这几位平日里关系又十分亲厚,所以谢氏在家中的地位牢不可破,也不曾有其他妾侍取而代之的传言。
贺兰瑢走后没多久,贺兰芷就起身寻找衣物。
跪趴在地的红染小心翼翼的探头问道,“公子在找什么?”
贺兰芷一脸的兴奋,“三哥冠礼,我怎可不去,快去准备,我要沐浴更衣。”
“可是公子……”
“没什么可是,快!”贺兰芷不悦道,红染还心有余悸,也不敢再说什么,急忙朝外跑去。
李慕蓉在贺兰瑢离开时就悄悄的跟着出来了。
现在贺兰芷是真的好了,没准他想起之前的事,一股脑的找她算帐,她可吃不消,所谓眼不见心不烦,这个道理她还是懂的。
见门旁放着一把油伞,想起是刚才贺兰瑢身旁的奴婢撑着的,这会儿雪停了,兴许就忘在了这里。
于是李慕蓉抱着油伞朝三人追去,刚至院口,就看见三人转过院角,待其追上时,那三人也没走太远,正欲唤人止步,突然听见贺兰瑢的声音。
声音不大,只是她们所行路段是条巷子,所以李慕蓉听的特别清楚,只闻,“三弟的事儿你们可别在老七面前露了口风,否则我饶不了你们。”
“是,夫人!”两个奴婢唯唯诺诺的道。
李慕蓉抱着油伞又等了会儿,见确实听不见脚步声了,这才折身返回。
大户里的事她可一丁点兴趣都没有,明哲保身她却是极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