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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沉石岛 (十九) ...

  •   水帘悄然荡漾,波纹层层皱起,动荡愈来愈急切,终于到达了极致,如银镜乍碎,在沉默中迸淬出无穷无尽的细碎晶点。
      余晖斜照,单单片刻,这场幻迹便再也无处可寻。
      我怔立良久,磨挲着却邪剑柄,不由喟叹。
      原来你曾见证过这样的情难以堪。

      我闭上眼,把自适才那场混乱漩涡里捕捉而出的碎片逐一连缀,然而脑海中依旧混沌,且越是深究越是昏眩,仿佛有股巨力强行要将旧日痕迹抹去,正与自身意志殊死撕扯。
      我本以为自己只是无法窥探大乘真人的行止盘算,然而那些水中旧事分明发生于李阁大乘之前,为何会有许多缺失,更有许多相悖?
      是李阁的手笔?
      不会。
      我明白自家性情,只觉世事过于喧嚣浮华,绝不会沾染过甚,而至于这种千般设伏万种埋策的手笔,更非我追逐之道。
      任是域外真实不可阻,或蚀骨情思纠缠,纵是曾陷入交臂错失的彷徨,待一剑斩落,万法皆破。
      那又会是谁在我识海中烙下印迹?
      不其然间,昨日力尽入梦而来的交谈声再次响起,这次愈加分明。

      ——既然今生无望,那就再来一次。
      ——……若是天意如此,你又如何?
      ——我等终生追索,臻至大乘之境,临此道路穷途,自当身为刃,奋力劈行。
      ——……也罢,都是命数……你执意若此,我便助你,只是……
      ——……深恩今生难报,嘿,怕这个来世也……乃……望……
      ——李阁。

      我睁开眼,见到最后一缕夕阳缓缓消散,天地昏黄,心中如晚灯乍亮,瞬息清明。
      大乘之上,手段层出不穷,虚存星野前曾与李阁倾谈。
      千重掌门。
      陈微舟。

      我止住朝深处推究的思绪,不再探寻过往迷途。
      大乘真人的心意如高山之巅缭绕雾霭,以我此时浅薄功行贸然触碰,岂不啻蚍蜉撼树,徒惹麻烦?唯有潜心静修,有一日重回云端,方可与他并肩而立,重拾旧日因由。

      想通此节,我有些释然,便趟过清溪,踏上一座小桥,忽有夜风徐徐拂面,远处略有动静,举目望去,但见浓重暮色里一盏游灯飘飘悠悠,有人执灯而来。
      他行走于灯火光影里,长衫飒飒,颜色模糊不清。
      我定立原处,心旌忽而波荡,一时分不清是真是幻,不由伸出手去想要触摸消散的水帘,然而五指空空,唯有晚风自指隙中滑过。

      越莳已至近前,看到我探出的手,神色轻怔,似是迷惘又似欢喜,忽然握住了我的手。
      其实我依旧大可从容撤后,便如祭坛苦战之后,以剑为屏,推开他递来的手,然而这一回不知怎地,终究没有抽手。
      这一瞬我想起当年撕裂的半幅袖袂和血色唇痕,也想起了岁寒谷底的夜夜相伴,想起高悬窗边两百年的却邪剑,想起初见时漫天落花下的稚弱少年。

      我,终于,没有撤手。

      越莳将等举高照亮我面庞,眼波流转不停,将我仔仔细细一通打量,微笑道:“我还当什么邪物作祟,原来不是。”他宛然一笑,拉着我倚上栏边,手依旧攥着我不放。
      他同非澜阁主相去甚远,却又与从前很是相像。
      我想起暗室中所见斯人,只觉陌生难辨,然后明白过来,原来的确许多年不曾相见,他如今性情如何,手段怎样,是否还怀抱放不下的痴念,尽皆湮没入前尘旧事中,随着李阁身殒无迹可寻;眼前人喜怒哀乐举手投足才更似回忆中人。
      ……是么?
      我心头微动,在电光石火间窥破了什么,随之却又怅然。
      交握的掌心温热,不若是夜寒月冰凉,灯火歇在足下,于风中溺溺。

      我轻叹出声,而后惊觉这声叹息如此熟悉,恰是当年李阁临窗之叹。
      越莳身体一震,转头看我,眸子在夜里闪着清光。

      “李平?”
      “嗯?”
      “这是你的真名么?”
      “嗯。”
      “还真是平平无奇”
      “嗯……”
      “我的名字你还记得吧?”
      “越莳。”
      “越莳者,月蚀也,天狗食月,至不详。”
      “挺好。”
      “什么?”
      “这是奇景,挺好。”
      “有趣,你和师兄说得一样,他也说过这名字很好,所以我虽然早已取回本名,也还是用这不详之名。”
      “只是他早就不会唤我名字了。”

      “你说得不错,我心悦你,是因为你姓李。”
      “然而如今这个我,我……”

      他将我手掌送到唇边,轻轻吻住。
      没有血意,没有大笑,亦无情-欲,只是烙下平静无声的一吻。
      “李平,无论你是谁,不要忘了我,无论我是谁。”
      他转身离去。

      掌背烙出的热度犹在。
      若非一点游灯仿佛星光坠地,适才一场邂逅,几如幻像。
      我倚阑望向灯火中模糊的影子,恍然发觉,原来目送他离去的次数如此寥寥,负剑而走徒留背影的那个人,从来都是我。
      小界化形的田罗又一次无声无息钻了出来,轻轻抓了抓我的袖子,压低嗓子道:“主人你听小的说,这个人可怕极了,我们离他远一点吧。”他声音又弱又颤,生怕被旁人发觉,“小的虽然记不起来了,可一见道他浑身哆嗦,打心里害怕……”我嘘了口气,截断他道:“可怕的不是他。”
      田罗满脸迷惘,似想追问,我已一把攥起他,揉吧揉吧搓成个团,顺手塞进袖筒,哼哼道:“入夜之后不准说话,这是主人家规矩。”

      我回到宫内居所,本欲倒头就睡,却始终难以入眠,索性披衣而起,步入院中吹风。
      凉风清寂,云朵于星光下流散,蟋蟀的鸣叫声高高又低低,我在这片寂寞的宫殿里倾听夜光流逝的声音,世上的尘嚣缓缓消散,唯有一点意念萦绕:不知此处幻境时辰怎生折算,会不会误了我的棋。
      这荒唐的念头却令人沉湎回味,而从这明晃晃的荒谬里抽身而出之后,我发觉自己居然在笑,然而很快笑容就停住。
      北向方圆百里,青青磷光大作,那是镇安王府。
      果然此境危机半刻不停。
      然而打破这场幻梦,亦着眼于其间种种危机,就如日前将界灵与污秽一分为二之后,我已经隐隐感知识海的激荡。

      我策马疾驰,盏茶时分已来到北地王府。
      整座王府陷入曲曲折折的光影里,仿佛正在被无声无热的青色烈焰燃烧着。院墙时而凝实时而虚浮,而府内却光华大作,只是那并非灯火明珠,而是一道道惨厉白电。
      电光此起彼伏,一道接一道刺空而去,白光亮起刹那,发出刺耳哀嚎。
      我跃下马背,一脚踹开大门,直冲入府。

      刚奔进门内,一股刺骨寒意铺面而来,无数朱漆木柱凭空逼至眼前,不待我拔剑,它们突然在寸许前消失,像被巨浪扑走。
      目之所及,府内所有人与物都仿佛卷荡在无形无质的波涛中,这些看不见的波浪横竖交错,拉扯挤压府内的一切,所有有形有质之物在无处不在的纹理中震荡起伏,很快形状就成了囫囵一团,惨叫着化为道道白色厉光,冲天而起,待到得高空突然变得尖细,似被一只手攥紧,下一刻便消失在王府上空那片漆黑夜幕里。
      这转瞬即逝的变化实在太过迅疾,一时看不真切,我正欲动作,突然听到有人在对面高声大喊我的名字。

      “李平!”
      张玄桥一人一剑,在这畸变的王府内里犹做困兽之斗。他腾跃刺破,手中刀光不住吞噬着周围晃动的空间纹理,勉强维持了身形完整。
      然而他脚下的地面早已凹陷坍塌,渐次扩大,石板,树木,花圃……连着光线都跟着一道陷入那混沌模糊的黑暗里去。他在这些大大小小的凹陷边缘间闪转腾挪,每一剑都或许是最后奋力,随时将有倾覆之虞。

      我长剑挺出,剑光到处,缠绕纷乱的空间顿时被劈开一条罅隙,又听张玄桥那边叫道:“莫管我!救我闺女!”当下数剑接连前斩,顷刻间一条小径凭空而出,直通一隅。那里有个少女剑影纷乱,眼看不支,恰在此刻,她身后数根柱子齐齐弯折,空间陡然拗弯,眼瞅着就要从她腰间切过。
      剑脱我手,雪色弧光嗖的劈向空间皱纹,与此同时我箭步冲向少女,一把将她揽向后方,那道皱曲空间被却邪寒光击得稍退,险险自她身前擦过,而她身侧一切被吞入那未知空域,瞬间消失不见。
      少女骇得花容失色,宝剑几乎落地,我扬手接回却邪,剑花一翻,磕上她的剑刃,将剑柄重又送回她手中,“简道……姑娘小心!”
      那少女正是瞑心山简秀,她仓皇握回宝剑,回头正欲开口,忽一声痛苦嘶吼响起,她失声大叫:“父王!”
      原来就在这转瞬之息,张玄桥已被拧成一道白练!

      这道白练急速向上,眼看就要没入那片深空。
      此刻我终于看得分明,黑沉沉的夜幕中,赫然伸出一只巨掌,向着白光抓来。原来笼罩这边府邸上空的又哪里是星云,那是一张极其巨大的脸!
      它俯瞰下方,嘴巴大张,仿佛正享受这场饕餮盛宴。
      我毫不思索,却邪朝上一挥,断喝出声,“去!”
      此时此刻,封印真识的枷锁终于松动!

      却邪犹如离弦之箭,穿破层层叠叠扭曲变形的时空,直刺那张庞然巨脸,待它将要凌空斩落的刹那,那只巨手突然而至,轻易就将它夹住。
      我微微冷笑,看却邪剑挣扎数下,似失却真力,然而下一瞬,无数璀璨光华自巨掌里倾泻而出,剑光竞相迸溅,千条万道火树银花,将那张遮蔽天幕的面孔照映得清楚。
      巨掌似是刺痛,猛地松开,却邪一鼓作气,一路向上奔袭,我几乎能听得到它凌空发出的嘶嘶声,再一瞬,只听得一声震耳欲聋的痛嚎,巨脸面颊上裂开一道狭长无比的缝隙,若干星光自当中倾射而落,地面黑洞同时齐齐涨破。

      张玄桥所化白索被星光映过,陡然松动涨开,竟又恢复了几分人形,从高空直直跌落,我纵身一跃,捉住他背心,落地连滑数步,卸下这股冲劲,再看他,筋骨尽折,皮肉松脱大半,怕是有死无生,不由喟叹。
      此时却邪也冲至最高处力竭堕落,它坠势奇快,我不及放下张玄桥,只当这剑灵被封的宝剑要折成几段,忽然一道人影迎寒光而上,身影几折,从从容容将它接住。
      这人提剑来到附近,剑柄倒递交于我手,沉默不语,亦只有微微一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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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沉石岛 (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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