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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浮香楼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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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等我好好体会下这种名叫落荒而逃的陌生滋味,房门被敲开,侍女送来三大盘白斩鸡。两个孩子也玩得累了,见状欢呼一声,推着我上桌,不等坐定就开始大嚼。
或许从前难得吃这些鸡鸭之类,小家伙们毫无章法,不是一口咬在鸡腿上被噎得脸红脖子粗,就是被翅膀戳了嘴角。我看不下去,索性将盘子拨到身前,将鸡肉撕成了细条,沾了汤喂他们吃,小家伙们一口就一口的直吃得肚皮溜圆,明明像下一口就要溢出来,却还是努力张口吞肉。
我瞧得感慨,正想霍嬷嬷的豆子实在难吃,无怪如此——却见小草子身体猛然向前一探,就要把嘴里得饭呕出去,却很快以手捂嘴强咽下去。
我放下筷子,眼角直跳,“不必如此勉强。”
小叶子一小口一小口抿着鸡汤,小声道:“盛了就要吃!”
我一怔,静了片刻,伸出手摸摸她的头,温言道:“是么?那也不必,剩下的我来就好。”
两个小孩眼睛登时发亮,“真的么?”
应该是真的吧——
我原本要点头,却一眼瞥到他们身前桌面,只见鸡骨头连着鸡皮丢得到处都是,鸡汤撒斑斑点点,米粒也是这一点那一点,这个头它就僵在了半空,心中再次开始一轮艰难的天人交战,正你死活我的当口,却见两个小孩在桌旁眼睛眨也不眨的等待,咬了咬牙,重重点头,“真的不能再真!”
小孩子们欢呼一声,很快抱着肚子哎呦哎呦起来,却是实在撑得不行,我只好再叫来碧漪,让她请大娘们再度出山,一通揉肚子捏手拉脚的,好不容易把鸡肉从喉咙里送下去,到最后小草子小叶子也困得不行,被狐仙们哄着在里间榻上睡着了。
碧漪早被一通忙乱折腾得脸色发绿,全没想到自家久负盛名的白斩鸡被如此暴殄天物,自个儿在哪喘了半天粗气,方右手捂紧嘴巴,左手指向桌面,示意我是否要收拾残局。
我站在那里犹豫老半天,到底告诉她不必撤席,还要继续用宴。碧漪一听,眼睛险险从眼眶里弹出来,绝没料到我这臻斓土豪竟然有这等珍惜食物的好习惯,当下一挑大拇指,满脸佩服的退出房去。
此时外间便只剩我一人,还有半桌狼藉。
我都不忍心看面前啃得乱七八糟的鸡,歪倒的茶盅,还有浸了油的米饭,闭眼将袖风一扫,再睁眼,桌上油污去尽,瓷具复又整洁。
然而鸡还是那些剩下的鸡。
我又能如何,唯有视死如归的坐回原位,却邪削箸成刃,将鸡肉一片片削下,在茶水里涮一涮再吃。
……快和豆子一样难吃了。
如此默默干饭,不多时桌面上多出一堆干干净净的鸡骨,我将他们按照粗细排列开来,整整齐齐跟堆牙签似的,托着腮看了一会,突然笑出声来,却是想起了当年第一次在馆子里吃饭,自己将所有鱼刺鱼骨都集齐剔干净,拼出了一条完整鱼架的情形。
当时薛虚庭正隔桌独酌,酒杯都从手里掉了下来,同桌的萧真真也难得没有唧哩哇啦,安静了整晚。
……后来他们就见怪不怪了,当然我也没有那么一丝不苟了……
大概时日一长,有些东西也就不会再那般执着,可彼时旧影纵已飘远,偶尔还会如今晚一般,从鸡骨里泛出一丝亮。
我不由伸手入怀,拈白色棋子入指间缓缓转动,心念亦跟着慢慢回旋,半晌过后,将那面藏有溟鲸虚海的黄铜小镜取出,再解下腰间殿状形玉佩并排置于桌上,最后把棋子悄然放到最上方。
自岳襄醒来,所历波折重重,其中尤以此三次为最,其后又隐隐都有陈微舟的影子。
——白棋乃沉石岛所化,陈微舟言此岛实为太晋真人遗留下的左眼。
太晋真人,正是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位大乘修士。
——溟鲸上古异兽,得脱玄华古符的镇压后游荡于镜内虚海。所以这面铜镜与玄华派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玄华乃上古大派,定鼎者名叫丁晔,据传自界外而来,亦是今日臻斓诸派祖师的师叔。
白棋可承至圣剑意,铜镜自藏虚海长天,至于这枚玉佩——
当可与时光同憩,前可至宇宙尽头,见证万物寂灭;退亦能回千百年前,见证旧影重叠。
然而就如借白棋施至高一剑,结果经脉倒悬真元动荡,过了月余方缓的情景一般,掌管这艘时光之舟,代价不菲。
霍嬷嬷便落个道消念忘。
而我所经历的过去,纵有许多相同,更多的却被重新誊写。
我清楚记得,当年的千重确出战古圻界不错,也委实损失惨重,直到百年后元气方复,沈予瑾也在此役中剑陨人亡。
——但是其中诸多关节并不尽相同。
我当时被困在一处小境之中,待终于脱身而出时,山门已出发征伐古圻界,然而数十天妖大将不惜血祭全族设下绝阵,三千剑修尽陷其中。沈真人分魂施法,以元神破裂的代价为同门劈开一条生路。
待我赶到,人妖鏖战正烈,我亦如这回一般,两次喝令结阵,直到连长孤都握不住,终于扫荡群妖,古圻界天于千年后重归人族之手。
——其间既无妖皇现世,也无雪梅真剑顾琼自尽之事。
当时我受伤不轻,但也没有因为强运大乘之剑到那种道行尽解的地步,顾惜崇就是在离开古圻的最后一天捡到的。
那时候我连续数日掩埋同门尸身,搜罗散落元神,收敛他们遗下的剑丸,当中所见妖兽尸体堆积如山,男女老少皆有,更有死去的幼兽胎毛未退,紧缩于母亲怀中,茫然若失之余,人与妖之念竟一瞬动摇。
在这种茫茫然不知何去何从中,从狼妖窝里捡回了顾惜崇。
当时他年已十二,不着寸缕,连话也不会说,虽不清楚来历且满身伤痕,周身上下并无半分妖气,因此我只当他是个普通小孩,不知为何竟沦落妖族之手还能保得性命,未免触动了心肠,就这样一路将他带回了山门。直到面见掌门,少年得名顾惜崇,才惊知他竟是顾琼之子,更深藏一息狼影。而彼时顾琼何处,生死如何,早就不为人知。
那时山门各位长老峰主确实对此有所异议,但是因为不知就里,我又因一路护持结出的情谊而为其力争,所以诸真便将他视为寻常人妖混血之裔——此事在玄门虽属禁忌,但放诸万界并不罕见。
至于其生父为谁,既然谁也不知,也只有轻轻放下;何况这孩子资质不凡,母亲又曾是我派最出类拔萃的弟子,所以经过探骨查根,确认了他虽带有一缕混杂气息,却并非大妖血脉,终是收归门中。
然而此事始终非小,道统所系,不容轻忽,最终诸真定下约法三章——不能收归掌门门下,动静太大;同理,我亦不能收其为徒,毕竟其时千重内外皆视我为下任掌门;更不可如当初教我一般,那般的倾尽心血竭力培养,若真养出一个妖孽来,纵我等身死道消,也难洗此悔此羞。
——于是顾惜崇就这么成了我的师弟。
回忆到了此处,我轻轻一声叹息。
顾惜崇实在资质绝顶,甚至比归苡还要强出半分,然而相比归苡作为掌门弟子所受的诸般关切,不尽教诲,山门对他虽不曾薄待,但却委实也称不上尽心尽力。
我是十分敬爱自家师尊的,但也只能说一声,虽他老人家慈爱温厚无可挑剔,却是闲云野鹤,剑术不过尔尔——至于我自身剑术,其实是师祖玉壁照影所授。山门当初收我,本就是为保下这脉剑道令其不至失传。毕竟彼时我虽已显出天分,但这里乃是玄门第一剑派千重,不世英才多如过江之鲫,待后来发觉不知如何,我竟会在剑道上一骑绝尘远迈同辈之时已然太迟,总不成让我转换门庭背叛师尊罢。
于是各位炼虚真人,如朱冕,如沈予瑾,如扈峻岭,都成为我的一时之师。
这便是我虽然入门晚年纪亦轻,却成了大师兄的缘故。哪个还在练气期的小辈,会没事就被炼虚真人揪过去亲自排疑解难,悉心教导?
彼时我看顾惜崇,仿佛看到初入时山门的自己,师尊常年云游在外,只能跟着影子学剑——比我当时还要艰难多了,毕竟李族家学渊源,他却是个开口都结结巴巴,大字不识一个的小野孩;何况他的身世虽然对外秘而不宣,但山内诸真尽知,几无一人对他有照拂之意。
这般冷眼看了整年,看他跌跌撞撞,居然也学出一点点模样,不免生出许多怜悯同情与可惜,在掌门的默许之下,我接过了传授他课业的责任。
从他勉强读了一半的千字文开始,纠正他似是而非的出剑之势,直到他一步一步走到千重峰前,逐渐为人所识,为同辈所瞩。
然而即使是我,对他也不能全心全意,就算无诸真之约,我也不能言之凿凿,保证绝对不会看到顾惜崇妖骨忽生,背叛师门的一日。
而千重对我,恩重如山。
所以在剑道法术至深至妙的那一隙,我总是语意稍稍模糊,既望他即刻悟道,又望他进境慢些。
如此尚嫌不足,总怕他道心不坚,终于为天性所俘,所以便令他出去经历万界,踏遍我曾经走过的路,经历过我所经历的劫难,以此打磨心志,消尽妖性。
顾惜崇说我偏心,什么好的也不给他,其实并没说错。
或许是因为所拥无几,他才对法宝灵器云云格外珍视——其实他根本不屑于外物,就连法会赢来的至宝千钧也不过是随手抛在山后,转身即忘——他只是不能容忍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被他人抢走。
那年法会之后,他开始为万众瞩目,也有自己的洞府山峰,却始终不领庶务,不掌权柄,旁人只道是循了我的旧路,我却明白不是这样。
山门免我庶务之责,乃是厚爱;隔他与权责之外,乃是忌惮。
别人看到他光辉万丈,剑术无双,我却明白他尚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他离“至”,只有一线,如有人倾尽心力,全心教导,当可推开那扇近在咫尺的窗。
然而并无此人。
我从不后悔这般行事,万载以来,为潜伏门内妖魔所袭因而覆灭的大宗何止几十上百。千重虽然今日威势赫赫,焉知他日也不过只是个简牍上才可见的名字?
纵万般警惕亦不为过。
然而不后悔,却不意味着不歉疚。
尤其看他由筑基入金丹,由金丹入元婴,每次都石破天惊,却始终止步于在那一线之外。
极其微妙,几不可察的一线。
待最后他入道一百六十四年入炼虚,臻斓震动,诸派相贺,人人都道千重又将有一位李阁。
然而我知道,他道途止于炼虚,永远也无法迈进大乘。
只差那一线。
当初身陨,固是李阁自己设局相陷,或许他正是为了眼前这些物事——金丹方能到手的白棋,元婴之上难求的铜镜等,方定下此局。
然而横跨光阴,逆行寰宇之时,我真真切切的在想——若无那一线之隔,顾惜崇本不必遭此浩劫。
道心动摇,是有四绝阵之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