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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千重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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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圻界天人妖一战,实令人心力交瘁,原本打算在奉无小住几日,却直到山门遣人来催方告辞离开,旬月之间居然不曾在棋盘上大败亏输,当然并非是自身棋力见涨的缘故,全因老友体恤而已。
再回千重已是初秋,天高云淡,北雁南飞。
我携了妖族少年在千重主殿等候。他一路随我自古圻辗转至奉无,又来到臻斓,近两月光阴须臾不离,连我下棋时也守在门槛上蹲候。我始终不问他的名字,大抵只知随母姓顾。
萍水相逢,不涉因果。
童子出迎,道掌门口谕李阁单独觐见,便要将少年领到偏殿等候。他自然不肯,倒也不撒泼打滚,只狠狠揪住我袖口不放,犹觉不妥,又张嘴用力将袖筒咬入齿间。往来弟子不知底细,掩口发笑。
我举起剑鞘在他后颈处一磕,将人敲晕过去,眼望那细瘦背影于消失在朱红殿柱间,低头瞥一眼左袖处两排牙印,振腕抖去,旋即整理衣冠步入主殿。
殿门声启,掌门自案牍间抬起头来。
四下里似有悄然一静。
少顷,他微微颔首,清声开口:“李阁,是你回来了。”
我抱拳为礼,“见过掌门。”
掌门陈微舟端坐案后,灰炮素冠,鬓边微霜,眉目清俊如画。
以前因机缘巧合,我以元婴之境,却与掌门略有私交,那时只觉他平易近人,而此刻再见,仿佛见某座神祇遥坐山巅,唯人间孤峰四字可稍做描摹。
掌门将手中玉牒搁于案侧,目光在我脸上浮了一浮,片刻后转回视线,忽道:“你对此子如何计较?”
我拱手回应,“弟子并无打算,带回山门任处置。”
掌门沉默良久,忽问:“你可知我千重立门几时?”
我一静,复道:“五千四百载。”
掌门点头,“上古太初,人妖魔未分,天下气机纵横强者为尊,待我千重开山立派之际,已三族分明,势不两立。”他看向我,目中光华闪动,“我且问你。千重为诸天万界之首,可容得下这等非人非妖之人?”
我以目相视,沉声以答:“正因我千重乃是玄门至宗,方容得非人非妖之人。”
——天下诸宗,谁敢多言!
殿中清风荡起,案头卷宗簌簌飘响。
掌门凝视我半晌,忽然一笑,“你果然还是欲庇护此子?”
我摇头,“兹事体大,岂容弟子妄言,全凭掌门处置。”
陈掌门轻咦一声,眼底浮起几分兴味,“你有话不妨直言。”
我直视他,“弟子有五问,还请掌门明示。”
陈掌门轻轻一笑,“你且问,只是我却不见得答。”说话间唇角微弯,眸中略起黠意,与平素肃凛颇有不同。
我点头,“第一问,敢问掌门,沈真人魂魄下落如何?”
掌门闻言,笑容微凝,他目光透过大殿,落入四绝阵那冰天雪地间。
“沈予瑾……”他缓声道:“分魂施法,魂归无所。”他重又看我,语气平静无波,“若有朝一日,你得入大乘三重境,便可去原初时乱神之渊,若寻得沈真人的神魂齑粉或可重聚魂识。”
我拱手,“多谢掌门告知,弟子当有此行。”
掌门略一点头,眉目已归肃然,淡声道:“第二问。”
我道:“多谢掌门所赐一剑斩妖,那妖皇当无力相抗,”我顿了一顿,“然而弟子不解,他虽无法抵挡,但却可提前回避。”
“所以弟子第二问便是:既他明知无望,为何竟然甘心承那一剑?”
掌门闻言,眉宇微动,似有笑影拂过,“李阁你竟疑自己剑锋不利?”
我摇头,“弟子不疑,正因为不疑,所以也不信服。”
掌门看我半晌,忽然摇头,“此乃大乘真人的幽奥,纵是我难窥其貌,”
他容色平静,虽含糊其辞,但话中隐含深意,我心中忽生一丝异样。
他口中的“大乘”,并非指他自己。
那又会是谁?
殿内一时寂然无声,唯有云影斜透,薄光浮动。
我沉默俄顷,复又开口:“我与妖皇争斗,侥幸砍他一剑,其时受到剑意反噬,只见虚空其影溃散,其后群妖散去,但到底如何,并未看个分明。”
“既然大乘真人无所不知,那么弟子斗胆有第三问:妖皇果真已殒?”
掌门初时未答,只举目凝望浮云,仿佛遥远天光间曾经落下段不可知的旧事,须臾,他收回目光,声带浅温:“若你问他妖身是否泯灭,我可答你,不错,那一剑之下,他确已陨落。”他的衣袖拂过一枚玉简,声轻若尘:“至于他是否有神念存世,无需我讲,你稍后便可得知。”
日光渐转,暮色稍降,掌门灰袍微摆,染上一层秋日轻寒。
我抱拳相向,“多谢掌门告知。弟子虽与那妖皇不过一战之缘,却觉其气息高绝,似不在人间,由此不免存疑,有此第四问:顾真人果然为妖皇所掳,与其有一子?”
此言一出,殿中骤然沉寂,只有檐外沙沙叶声。
陈掌门的指尖轻扣案角,复又沉默,半晌才缓缓开口:“顾师妹确是曾在之前古圻界折阵失联,后来门中有人说她为妖皇所擒。”
他不再回答,目光落向远方,不知是殿外山影,还是曾经过往。
我低声道:“那日待我从渊底黑牢醒来已是清晨,顾真人尸身已烟消云散,朱师叔说是妖族秘法,弟子却不以为如此。”说着天袖囊取出一物,双手奉上,“此乃是当日程师叔覆盖顾真人遗骸的道袍,完好如新,不见半点血迹,还请掌门代为交还师叔。”
陈掌门看我半晌,忽然摇头轻叹,“李阁,李阁……”声音中充满无限感慨,袖风一展,将其卷入袖筒之中。
殿中静谧无声。
掌门看我一眼,“如今你只剩最后一问。”
我默然片刻,再度开口时,终于将这最后一问,亦是最难解的谜团亮了出来:“那日妖皇殒身之际,曾道——”
——李阁,我们扯平了。
“他所言再明白不过,我这一剑他不避不躲,正是因果报偿。他欠弟子一剑,如今当可清算。”
“可我绞尽脑汁,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何时曾与半步大乘交手,更不曾受过其一剑。掌门说他确已殒身,那便是以命偿命。如此一来更是奇怪。”我抬眼直视掌门,寸步不让,“除非弟子我也在四绝阵中,被他刺中毙命,方可言两清再不相欠。”
一字一句落入殿中,气氛愈发沉凝。
“世事未见这般荒谬之事。”
掌门神色不动,眼底沉静如渊。
“其实你早已知晓先前三问的答案,只不过——你执意要问的,是这一问罢了。”
—— 既他明知无望,为何竟然甘心承那一剑?
为了不再亏欠。
——妖皇果真已殒?
两者扯平,我既然未死,他当然也活着。
——顾真人果然为妖皇所掳,与其有一子?
不曾!
我注视千重掌门,目光如刃,声音生冷,“还望掌门给我答案。”
古圻一战,我同门九百二十二人战陨,重伤者一千并七十四,余者人人带伤。
天妖死伤无算,古圻新血七日不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