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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番外:考据 ...

  •   一千三百年后,洙顺省,中符市,市立图书馆。

      一楼落地窗边坐着一名三十多岁的青年,他穿着一件咖啡色格子衫,头发蓬乱,不修边幅,下巴冒出一层青青的胡茬,正在看一本史书,看得全神贯注,手中一支中性笔,时不时作些笔记。

      身上的手机突然响起,他看到来电显示,又看了看时间,心叫糟糕,忙接起电话,只听电话那端的人说:“小赵,到哪了?”

      赵詹统压低声音说:“戴导,不好意思,我还在图书馆,看资料看得忘了时间,你们先开始吧,我现在马上过去。”

      赵詹统挂掉电话后,收起桌面的书本和记事本,在图书馆门口叫了一辆出租车,赶到流虹文化传媒有限公司已是四十五分钟后,他被前台引入会议室。

      会议室中已经开始,人手一份剧本,他的进入打断了里面的说话,导演戴扈五十多岁,身材高胖,微有秃顶,他抬头,招呼说:“来了?坐。”

      赵詹统走到戴扈身边的空位落座,戴扈扫一眼他放在桌面的几本书,没发表什么意见,只说:“继续。”

      凤行祉的扮演者宁舟唐接上先前的话头说:“凤行祉这个人从翰林院到刑部,再到宰相,为百姓做过许多实事,可见他是有一颗拳拳之心的。‘埓原之屠’过于血腥残暴,史学家历来褒贬不一,争议很大,考虑到需要过审的问题,我个人认为剧本中这一段是不是可以拿掉,或者用画外音的形式几句带过?”

      赵詹统解答道:“朱晢帝与凤行祉君臣情厚,在凤行祉死后将他追谥为‘慧王’,要知道这是朱朝开国两百多年来第一个异性王。凤行祉死后,晢帝一直不愿再封相,甚至为他废了丞相制,可见凤行祉在晢帝心中的分量有多重!即便如此,晢帝也没有动用过特权去干涉史官对凤行祉‘埓原之屠’的记录,这是不能抹杀的历史。”

      戴扈接口说:“我们拍的是历史片,先不考虑能不能过审的问题,我们要争取尽最大可能去还原历史。”

      宁舟唐点点头,没再发言。

      鸢尾的扮演者窦晗朶开口说:“我觉得历史正剧有些偏沉闷,会失掉一些想嗑CP的年轻观众粉,是不是应该考虑在剧本中给鸢尾和凤行祉多加几场感情戏?”

      赵詹统说:“在历史上,凤行祉至死也没有娶妻生子,我们这个剧的定位是历史剧,不是言情剧。”

      他望向苏禾涴的扮演者张夏滇及漱平长公主的扮演者许豆橙,继续说:“史料的记载少之又少,现在有据可查的,与凤行祉有感情沾边的,只有三个女性,一个是苏禾涴,一个是漱平长公主,还有一个是鸢尾。”

      “据《朱朝武将传》载,境熹十一年,时为云麾将军的靳无射娶了漱平长公主。境熹十九年,旐烈侯靳矍两夫妇相继病逝,靳无射守孝三年,期满后再次申请去边地守关,长公主也追随他同去。两人一生恩爱,育有一儿两女,史实确凿,所以漱平长公主与凤行祉的感情戏是不能胡编的。”

      赵詹统转望张夏滇:“至于苏大小姐,据野史《境熹记实》载,苏禾涴与凤行祉‘有少谊’,我个人觉得从‘有少谊’这几个字可以推断出苏大小姐和凤行祉小时候是很好的玩伴。凤行祉早慧,才貌双绝,苏大小姐对凤行祉动过心是有极大可能的,但据《朱代民间婚嫁俗》载,苏大小姐最后嫁给了狞照富商云宗列,两人的婚礼盛况空前,成为一时美谈。”

      “又据《朱朝商才集·商神宗列》载,云宗列经商天赋惊人,生意遍布境内外,在朱晢帝朝有着举足轻重的社会经济地位,他终生仅得苏禾涴一位夫人,在那个妻妾成群的年代,被后世传为模范,两人育有三儿一女。因此,苏禾涴与凤行祉的感情戏也不能随意乱加。”

      赵詹统转望窦晗朶,说:“严格来说,鸢尾和凤行祉也不是情人。历代美人志《唏嘘集》有载‘鸢尾好酒,常与止饮’,这里可以看出鸢尾和凤行祉是很熟的酒友,他们算不上情侣,最多只能算是知己。鸢尾长相绝美,眼光孤高,一般的男子看不上,凤行祉出类拔萃,也许鸢尾心里是喜欢他的,但史料没有记载,至今已不可考。”

      赵詹统看了看纥骨雄奇的扮演者陈中骅,继续对窦晗朶耐心解释:“鸢尾之所以能出现在这部剧中,不是因为与凤行祉有什么感情纠葛,而是因为在朱晢帝执政期,月徙国王纥骨雄奇曾带丰厚的聘礼前来向鸢尾求婚,事关朱晢帝一朝的外交,这才有几场戏份。”

      赵詹统目光滑过章龙绍的扮演者俞茗成及姬谖的扮演者曹粒筱,最后落在导演戴扈身上:“如果觉得剧本中感情戏有些薄弱,可以给朱晢帝和敬信皇后加几场。敬信皇后温婉嘉善,贞静贤淑,深受帝宠,朱晢帝的后宫是整个朱朝史上妃嫔最少的后宫,帝后情深是有史为证的。”

      戴扈开口说:“晢帝是历史上有名的勤政皇帝,他在位五十七年,采取的一系列政治举措,奠定了朱朝延续数百年繁盛的基石,我们的着重点主要放在朝堂国事上,在不影响大框架的前提下,可以适当加几场感情戏。”

      剧本围读一直到晚上八点多才结束。

      众人各自散去,会议室中只剩下戴扈和赵詹统,赵詹统抬手揉一把乱糟糟的头发,打了个哈欠。

      戴扈看他一副精神萎靡的样子,不禁说道:“剧本已经交了,你还看这些史书干什么?”

      赵詹统说:“凤行祉遇害一案直到最后也没有找到真凶,我总不甘心他就这样死了,我再找找相关文献,看能不能找到点什么。”

      戴扈从烟盒中抽出一支烟,会议室中禁烟,他没有点着,只拿在手里把玩:“我说你就是一根筋,容易钻牛角尖。”

      赵詹统不反驳,他捧起图书馆借来的几本书:“我回去按照今天讨论的结果再调整一下剧本。”

      一个月后,剧本定稿。

      两个月后,正式开机。

      当晚,开机宴,赵詹统赶到金联□□时,宴已将尽,众人散在各处,玩游戏,唱K,聊天。赵詹统从其中一张饭桌的剩菜中随手抓起一个馒头,也不沾炼乳,直接咬下一口,环顾一圈,没看到导演戴扈,他三两口解决掉手中的馒头,转身去楼梯间,果然见戴扈站在楼梯间的窗边抽烟。

      戴扈说:“你怎么现在才来?饭都吃完了。”

      赵詹统说:“我去了吉前区图书馆,赶回来有点远。”

      戴扈看一眼他手里捧着的几本书:“你还在找资料呢?”

      赵詹统笑着说:“你不是说我一根筋嘛。”

      戴扈吸一口烟,看着面前飘散的烟雾,淡淡道:“史官下笔无情啊!百万字一部《朱书》中关于凤行祉的死只有短短一句‘境熹九年冬,相止薨,帝葬之’,至于他是怎么死的,当时的人们有多伤心,只能靠后世自己猜测,或者从无法分辨真伪的野史里去寻找一些蛛丝马迹。”

      戴扈手里的烟吸完,他叹一口气:“滚滚历史长河,相比起朝代更迭,局势变动,一个人的生死简直渺小如泥沙。”

      他望向赵詹统,看着这个青年熬红的双眼说道:“凤行祉的死无论是正史还是野史都记载是境熹九年,我劝你,消停吧,别找了。”

      赵詹统拍了拍手里的几本书:“比较有名的历史文献我都看过了,我再找找晢帝朝官员们的著作,看能不能有所发现,等我把各个图书馆所有能找的相关资料都看完就消停了。”

      他挥别戴扈,回到住处,从冰箱拿出一罐啤酒,进入书房,翻开一本晢帝晚年一位户部尚书写的养生杂谈。

      他看完这本养生杂谈已经凌晨三点多,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也顾不上洗澡,回到卧室,倒在床上,一秒入睡。

      第二天,赵詹统被饿醒,他抓起手机看时间已经一点多,起来泡了两桶方便面,然后去刷牙洗脸。

      洗漱完回到客厅,坐下狼吞虎咽吃起面,随手又翻开一本晢帝朝一位刑部致仕老官写的山河游记。

      赵詹统在沙发窝了一个下午,看完这本游记已经七点多,他打电话叫了一份外卖,然后去洗了个冷水澡。

      外卖送到,他从冰箱拿出一罐啤酒,边吃着,又翻开一本丞辅司一名官员写的自传。

      这名官员是境熹十六年的状元,殿试时所对的策问深受晢帝赞赏,录为翰林院修撰,后来几经升职,官至丞辅司五成员之一。

      这名官员在境熹十年参加过一次春闱,没有考上,后来一直没再科考,直到境熹十六年,再入科场,两元及第。他为官端慎,见地独到,很得晢帝重用,他主张推行的一些新政使百姓受到许多实惠,因而深受爱戴。他进入丞辅司后,再次重提凤行祉当年遇害前曾提出过粗略构想的黎效制,并进一步完善细节,推向全国。

      这名官员为官四十多年,自传中政治生涯的篇幅占了八成,赵詹统喝完那罐啤酒,看到他写到父母妻儿,贫寒的出身,以及先生的悉心教导。

      赵詹统从头至尾看下来,看完他为亡故恩师写的一篇悼文,不禁心跳加速,微微坐直身,又重读一遍:

      吾本寒门,居于穷乡,邻有夫妇,亲厚谦和。有日机缘,蒙先生垂问,吾恬求师之,获先生许可,实乃三生之幸。

      先生执笔艰难,仍为吾批改文章,吾看书至困惑处,常登门讨教,每受点拨,总觉醍醐灌顶,先生卓见,格局远大,吾实难望项背。

      十年不第,有先生看顾,吾未尝失意,先生常鼓励吾抒己见,吾频与先生论政,对至深入处,常忘茶饭,大感酣畅。

      先生体弱,终日不离药石,每逢阴雨,更备受折磨,吾看在眼中,心痛不已,常恨不能以身代之。

      十五年十一月壬寅,先生病故,吾当痛击,如丧父兄。先生不弃吾质庸,吾得先生教导六载,竟不知先生名姓,村人日常皆以“菩提相公”称之。

      吾虽平步青云,人生得志,每忆及先生,常以为憾,生当永念。

      赵詹统控制不住心头激动,忙打电话给戴扈,得知戴扈在片场,他立即赶去片场。

      他去到片场,坐在戴扈身边,等着他拍完戏,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

      戴扈从烟盒拿出一支烟,看一眼赵詹统的神色,又扫一眼他手里的书,嘴里含着烟,声音含糊道:“看你这一脸兴奋的样子,是发现了什么?”

      赵詹统将手里的书递过去:“这是境熹末年丞辅司一位官员写的自传,我觉得他很有可能是凤行祉的学生,里面有一篇悼文,写到凤行祉的死亡时间不是史书所载的境熹九年,事实上他活下来了,直到境熹十五年才去世。”

      戴扈接过书,大致扫了眼封面,作者是王山右,他信手一翻,悼文那页夹了一张书签,他认真看完那篇悼文,抽一口烟,说:“里面提到的‘先生’无名无姓,你怎么就能认定他是凤行祉?”

      赵詹统身体微微前倾,解释道:“这位官员的政治主张和凤行祉的政见很相似,他推行的一些改革也和凤行祉为相期间提出的一些改革方向相一致,我认为他受凤行祉教导六年,思想上受到凤行祉的影响很深,所以才会有这么多的相似,不然单单用巧合说不通。”

      戴扈又抽一口烟:“你单凭这些相似就推测他写的是凤行祉,实在有些牵强,这些政策都是惠国惠民的实政,要说这两人是‘智者所见略同’也说得过去啊!退一步说,就算你我都信他写的是凤行祉,别人会信吗?”

      戴扈拍了拍赵詹统的肩膀:“小赵,我觉得你为了追寻凤行祉最后的下落,弄得本末倒置了。我们要拍的是晢帝一朝执政时期的历史,虽然凤行祉是很耀眼的王佐之臣,与晢帝君臣相得,在剧中是不可或缺的存在,但他毕竟只占了其中短短几年。你不要再钻牛角尖了,我不支持你再改剧本,就按正史里的记载去拍。”

      赵詹统不甘道:“戴导,我们的初衷不是要争取最大程度去还原历史吗?”

      戴扈扬了扬手里的书:“我们要拍的是正剧,正史才是权威,如果按照这部自传的一篇悼文去改写剧本,到时候你能一个一个跟观众去解释这不知名姓的‘先生’说的就是凤行祉吗?况且,悼文里还提到一个叫‘菩提’的人,在现存的资料中,正史、别史、稗史、野史、逸史里都没有这个人,根本无据可考啊!到时候观众只会认为是我们凭想象臆造了这个结局,这会打破制片方期望这个剧能呈现的严肃性和客观性。”

      赵詹统一时张口结舌,戴扈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小赵,很多时候我们看到的都不是事情的全貌,只是其中的一个片面而已。有时候就算我们有幸看到了全貌,但受到现实条件的限制,我们往往也没办法让全部人都和我们一起去看到这个全貌。你现在还年轻,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你自然就会明白了。”

      赵詹统沉默,他虽然不认同,但他没有话语权。

      戴扈抽完手里的烟,站起身:“走吧,我们去吃宵夜。”

      城市灯火万家,两人一起往路口走去。

  •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到此完结,感谢看到这里的你。
    下一本,仍是古风文。
    来日方长,有缘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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