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浏世录》雪如暖

57、娑婆

　　天色方拂晓，菩提又醒来，她摸一摸凤行祉的手足，触感微热，再为他掖好被，下榻穿衣，去灶间洗米煮粥，生火煎药。

　　凤行祉浑身关节疼痛，寝不安稳，菩提起后半个多时辰，他亦醒来。天雨仍未晴，屋外滴答有声，他只觉四肢无力，几度尝试，也无法起身，卧床二十余日养回的些微元气，似又耗尽。他最终放弃尝试，静卧在榻上，默默忍受着蚀骨之痛。

　　菩提提着一壶开水回到屋中，见凤行祉已醒来，她走近榻边，问询道：“身体感觉如何？”

　　凤行祉哑声道：“比昨夜好些。”

　　菩提取来针灸包，又为他做了一次针灸。

　　她收好针灸包，下去灶间端来一盆温水，放在榻边，扶他起来，拿起软枕作背垫，让他靠着榻栏，在水盆中打湿面巾，为他擦脸。

　　凤行祉本欲接过面巾自己擦，无奈双手重如千斤，难以抬起，他只得作罢。

　　菩提为他擦净面，又取来木梳，拢起他的长发，仔细梳理，手中一把墨发已半灰，光泽不复，她心头酸涩，面上不显，为他梳好头，用发带束在颈后，道：“我去端粥来。”

　　菩提端起水盆，转身出屋，少顷，端来一碗热粥。

　　凤行祉吃力抬起手，欲接过她手里的粥碗。

　　菩提坐到榻上，道：“你使不上力，我喂你吧。”

　　凤行祉亦不再逞强，就着她的手，吃下一碗粥。

　　菩提端着空碗到灶间洗净，又端来一碗药，放在桌上，道：“这药刚出炉，先晾一晾。”

　　她说完，又转身出屋，约过一刻钟，拿回一只小小的油纸包，走到桌边伸手碰了碰碗壁，试到药温刚好，便端起药走近榻边：“这药可以喝了。”

　　凤行祉就着她的手，将药一口饮尽。

　　菩提把手中的小油纸包放到凤行祉手里，凤行祉接过：“这是什么？”

　　菩提道：“我加了两味药，你今日的药有些苦，我去向邻居王大娘讨来几颗糖腌梅子。”

　　凤行祉不由失笑：“我又不是三岁孩童，药苦有什么？”

　　话虽如此说，他还是打开油纸，捻起一颗放进嘴里，又捻起一颗递到她嘴边。

　　菩提吃下梅子，端着空药碗下去灶间，随后，端回一只火盆，放在屋中，又问：“你要不要躺下睡会？”

　　凤行祉身虽倦怠，但关节正痛，无法入睡，他哑声道：“我还不乏，再坐会。”

　　菩提点点头，拿起针线箩，坐到榻边，做起针线活。

　　凤行祉看她有几缕长发脱出发带，散在眼前，他费力抬手为她别到耳后：“你头发很长了。”

　　菩提专注针线，随口回道：“你不是想让我留长发吗？”

　　她缝下几针，忽而停下手中活计，抬头望向他，坦然又诚恳道：“你先前送我那支簪子，我扔了，你再给我做一支吧。”

　　“好。”凤行祉哑声应道，目光温柔。

　　他身骨疼痛，只小坐片刻，便觉不支，又默默躺下，强忍着不让自己痛吟出声，合起目养神。

　　菩提针黹做到将近午时，见凤行祉合着双目，以为他已睡着，探入被中摸到他手足微热，便起身去准备午饭。

　　她打伞到隔壁王大娘家拿回一只母鸡并一把菜心，就着灶间现有的食材，做了一道蒸水蛋，一道肉末茄子，一道白灼菜心，另熬了一锅党参黄芪炖鸡汤。

　　午饭做好，菩提将屋中的方桌移到榻边，叫起凤行祉。

　　凤行祉躺在榻上苦熬，其实并未睡着，他起来见桌上几道菜，与昨日又不重样，不禁问：“院子里只种了几颗青菜，这些菜从哪来？”

　　菩提一边为他穿外袍，一边道：“附近田边及山上长有一些草药，龙葵、牛膝、天冬、鸭跖草……之类，我采下，晒干，托李家大爷卖给县里的药铺，换了一些银子，这只鸡和菜心是从邻居王大娘家买的。”

　　她坐到榻边，端起饭碗，舀起一勺蒸蛋，喂到他嘴边，凤行祉张口吃下，他费力抬手接过瓷勺：“我自己吃，天冷，菜易凉，你也趁热吃吧。”

　　菩提依言放下饭碗，凤行祉撑着床榻，咬牙挪到桌边，菩提搬来一张方木凳，坐在他右侧，方便为他布菜。

　　凤行祉忽而问：“我可以喝酒吗？”

　　“不可以。”菩提毫不犹豫道。

　　她夹起一块鸡肉放到他碗中，见他似有失望，又补道：“你是伤患，不宜饮酒，你要遵医嘱。”

　　凤行祉微微一笑，反问：“我何时不遵医嘱了？”

　　菩提夹着一筷子菜心，正欲送入口中，闻言，如实回道：“倒是没有。”

　　两人吃完午饭，凤行祉又躺回榻上，他被疼痛反复磨折，精神已极度疲弱，在榻上躺了两个多时辰，总算迷糊睡着。

　　菩提惜他精神虚弱，夕食做好便热在灶中，并未吵醒他。

　　凤行祉醒来见天已黑透，屋中点着一盏灯，菩提仍坐在榻边做衣裳，他哑声问：“什么时辰了？”

　　菩提停下针线：“约莫是戌时。”她又问，“饿不饿？夕食已做好，我去把菜热一热。”

　　她到灶间把饭菜再热一遍，两人用完夕食，凤行祉又饮过药，菩提端来一盆温水，为他擦身。

　　擦过身，她又给他做了一次针灸。

　　屋中忙活停当，菩提才下去灶间烧水沐浴。

　　她沐浴完回到屋中，坐在灯下擦头发，见凤行祉合着双目，以为他已睡着，待擦干头发，摸到他手足微热，便也熄灯上榻，不到一刻钟，人已熟睡。

　　长夜寂寂，枕边人呼吸匀长，凤行祉一直忍着疼痛，静卧在榻上，听屋外雨声沙沙，未知过去多久，他才睡着。

　　更深夜半，拍门声忽而震天响，同时惊醒榻上沉睡二人。

　　拍门声急又骤，夹杂男声叫唤：“菩提姑娘!菩提姑娘!菩提姑娘!”

　　菩提扬声应道：“来了!”

　　她掀被下榻，见凤行祉亦坐起身，忙阻止道：“你别起来，夜里冷，当心着凉，盖好被子。”

　　菩提穿上外袍，开门见屋外站着周七牛，周七牛急道：“菩提姑娘，我家娘子腹痛不已，人蜷成一团，直不起身来，脸都发白了，你能不能随我到家里看看去!”

　　“好，周大哥稍等。”

　　菩提转身回屋，借周七牛手里的灯笼微光，拿起布囊，快步向门口走去。

　　凤行祉在榻上撑起身，哑声嘱咐道：“外面冷，你多加一件衣裳。”

　　“好。”菩提折身，拿起一件外袍穿上，又对凤行祉道，“你睡吧，我去去就回。”

　　她转身出屋，掩上门，打伞随周七牛而去。

　　周七牛人高马大，三步并做二步，走在前头，菩提跟在他身后，一路小跑方能跟上。

　　菩提为周家娘子看诊完，施过针，又守候半个时辰，待病人情况稳定，她才起身告辞。

　　夤夜阒黑，星月全无，天雨泥泞，菩提手打油伞，提着周七牛家的灯笼，独自走在村道上。

　　回到院外时，隔着篱笆，看到屋中点着一盏灯，她心神一怔，脚步微顿。

　　她走时匆忙，未及点灯，这灯显是屋中人在她去后为她点着的，以接引她出诊归来。

　　夜色无边，浓稠似墨，一室晦暗灯火透过窗纸立在眼前，既孤弱，又温暖。

　　师父一直教导她红尘纷扰，入如泥潭，因而她从未得知娑婆世界中亦会有一豆光亮，令众生甘愿勾留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