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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诊金 ...

  •   天色苍茫,朔风凛冽,万木共瑟,山间冬愈寒。

      伝厚山,镜量庵,女尼做完早课出殿,便见院中多出一人,立于菩提树下,一身青衣外披黑色斗篷,挺拔如他山修竹,温润似异域墨玉。

      女尼举步上前,双掌合十一礼,道:“施主去而复返,可是身体有何不适?”

      “已无大碍。”凤行祉递上一张银票,温声道,“先前承蒙照料,我今日特地来送诊金。”

      “诊金不必,贫尼救施主是医者本分,非为钱财。”

      凤行祉听罢,转而道:“那便当是我捐的香火钱,给你所供奉的菩萨重塑金身。”

      女尼道:“佛在心中,金身、铜身、泥身皆是表相,施主既不信佛,香火钱不捐也罢。”

      凤行祉见她不收,又转道:“便作修葺庭院之用也好,你这房屋过于破旧,看起来似乎住不上几载了。”

      “房屋不贵新,有瓦遮头便当知足。师父说,天下间仍有人流离失所、无处安身。施主若是有心,便捐给真正需用之人吧。”

      即使在史上著名鼎盛的岦朝“琞运之治”时期亦有四处流浪之人,若要人人安居乐业,乃需民生国策的不断增订完善,赋税徭役法度的因时地制宜,岂是区区一张银票所能解决?凤行祉并未多言,径自收好银票。

      山风呼啸,两人站在风口处衣袂翻飞,女尼道:“天寒地冻,施主请到屋里少歇。”

      女尼将客人引至先前养伤居住的禅房,便到庖屋煮了一壶开水端上来,给他倒了半盅。

      屋外飘起细雪,一时半刻竟无晴意。

      凤行祉捧着半盅白开水,热气氤氲间眉目朦胧,他闲谈道:“方才听你提到,你有个师父?”

      女尼在桌边坐下,清声答道:“贫尼是个弃儿,师父于某次外出云游义诊时,在一座废庙里捡到襁褓中的贫尼。师父哺以米羹,在废庙中守候三日未有人至,便将贫尼带回此庵,养贫尼成人,教贫尼识字,传贫尼医术。”女尼音声浅淡,平铺直叙,谈及不幸身世,亦无多少悲戚。

      “我原以为此处只你一人居住,为何在庵中从未见过你的师父?”

      “师父习惯在每年秋冬外出云游义诊,归期不定。”

      “那你平日一人住在山上可会挂念师父?”

      “小时会,现在已不会了。师父说出家人四大皆空,妄动杂念不利于修行。”

      凤行祉听罢,直言道:“恕我唐突,《礼记·礼运》中有云‘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弗学而能’,此是人之常情,倘要七情断绝,则与自残何异?”

      女尼道:“《增一阿含经》有云‘自净其意,是诸佛教’,可见七情迭起,障碍开悟。施主非佛门中人,自难体会求证无上菩提之乐。”

      凤行祉指腹摩挲着手中粗瓷杯,无意强辩,换过话题道:“你为何不随师父一起去云游?”

      “红尘纷扰,有碍清修,师父道贫尼年纪尚小,根基不稳,未宜入世。”

      女尼见已近午时,便道:“施主自都城远道而来,又逢天雪留人,不若吃过午饭再走如何?”

      凤行祉微微点头:“有劳了。”

      女尼起身转去庖屋,洗米,生火,拿出原欲留作晚餐食用的一根白萝卜,洗净,去皮,切片,在锅中放少许麻油烧沸,复将萝卜片入锅翻炒,继而添些清水,加盖焖煮小半刻,再开盖便有阵阵萝卜清香飘散,她撒入适量食盐,翻炒几遍,出锅。随后再做一道白灼大白菜。

      女尼端着饭菜到禅房,却不见了客人踪影。她前往找寻,最终看到那道身影伫立在佛殿中,仰首凝望着莲座上的佛像,世情离远,只影寥落,如山静默中无端透出一种莫可与人道的孤独,令她蓦然想起往日在佛经中读到的灵山会上拈花独立于众的佛祖,在余者皆茫然,迦叶尊者破颜微笑之前体尝到那种旷世孤独。

      女尼犹豫片刻,终是开口道:“施主,午饭已备好。”

      凤行祉回头,望着站在殿门口的女尼,问道:“此处供奉的佛有何典故?”

      “此是地藏王菩萨。据《地藏菩萨本愿经》载,有一婆罗门女,其母信邪,常轻三宝,命终而入地狱。婆罗门女遂倾尽所有,大兴供养,事佛至诚,后为觉华定自在王如来所指引,梦见无毒鬼王,鬼王告知曰其母因女设供修福故,已离苦得乐。婆罗门女醒后便在觉华定自在王如来塔像前立下弘誓愿‘愿我尽未来劫,应有罪苦众生。广设方便,使令解脱’。”

      神佛若果真慈悲便当教会世人自渡,而非妄图以一己之力渡尽众生。凤行祉心中作此想,口上却缄默。

      他走出佛殿,两人一同向禅房走去,禅房中桌上两饭两蔬,素淡如旧。

      用饭已毕,女尼收拾碗筷,理净庖屋,拿着一把苜蓿干草回到禅房,放在房角。

      凤行祉才注意到房角有一只圆形竹篮,篮底垫厚麦杆,篮上盖灰棉袄,篮中养着一只白兔,隐约可见左前腿绑着白纱布。

      “这兔子从何而来?”

      “贫尼前日去邻山采药捡到的,时已中箭,似是跑过长路,累倒在树下。”

      女尼拎来药箱,将兔子从篮中抱出,放在膝上,仔细拆开纱布,从药箱中挑出一只绿色药瓶,但见药色呈碧青,女尼从中挖出豌豆大小一块药膏,涂抹在伤口处,兔子微一瑟缩,倒也温顺。

      凤行祉坐在一旁,忽而问道:“倘若你遇见受伤之虎,虎性凶残,恐有伤你之虞,你也会救么?”

      女尼低首专注为怀中兔疗伤,闻言,毫不犹豫答道:“贫尼既通岐黄之术,若是能救,怎可不救?”

      凤行祉安静看着女尼将药膏徐徐抹匀,取一截干净纱布重新包扎好,将兔子放回篮中,盖严棉袄,复用温水替换篮前半碗冷水,其细心程度不亚于当时照料他。

      女尼最后收拾好药箱,回身合十一礼,道:“贫尼该去念经了,施主请自便。”

      细雪如糖霜铺满地,木鱼声声不为气候误。

      凤行祉独自坐了约莫一盏茶后,取出先前那张银票,压于粗瓷杯底,起身离座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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