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浏世录》雪如暖

20、留连

　　次日，细雨连绵，阴云当空。

　　章龙绍正与苏筵礼、余渂、古溯忞议事，忽有内侍入禀：“靳将军求见。”

　　“快传!”章龙绍匆匆扔下奏折，长身立起，疾走两步，引颈而待。

　　靳无射衣履潮湿，颊挂雨珠，满身水汽，他才走入内，尚未及行礼，便闻皇上急询：“可有找到凤卿？”

　　靳无射神色凝重，眼底泛红，沉声道：“崖底荒莽，草木丛生，已粗略找过一遍，未曾找到凤大人。”

　　章龙绍眸光黯落，又听得靳无射续道：“高指挥使正率蹈翎卫复逐寸地二次寻索，恐一时半霎难有所获。皇上遇刺在先，臣等仍心有余悸，虽刺客已被凤大人除尽，然围场警卫终不比宫中严密，或有危机四伏亦未可知，为安全计，请皇上回宫等候!”

　　靳无射言毕即跪地，少年拗执，竟有不从不休之势。

　　“人尚未找到，你让朕走？”语调低缓克制，隐有冰霜之意。

　　靳无射跪姿笔挺，独面帝王之怒，他想起高镔戢所托之言：“圣驾滞留围场终非万全之策，我救驾去迟，皇上余怒未消，谏言若由我所出，恐拒而不纳，劳烦你去复命，并劝谏皇上尽早起驾还宫!”

　　靳无射生性寡言，谏词既穷，只得单调重复道：“请皇上回宫等候!”

　　苏筵礼撩袍下跪：“皇上，臣以为靳将军言之有理。臣知皇上忧心凤大人，然非常之时，变数莫测，请皇上以江山百姓为念，务置安全至上! 若今日换凤大人在此，想必亦当进此谏，请皇上回宫!”

　　余渂继而下跪：“请皇上回宫!”

　　古溯忞继而下跪：“请皇上回宫!”

　　“你们……”

　　章龙绍言而未尽，满室倏寂，一盏茶，两盏茶，三盏茶……跪谏几人持意甚坚，君臣僵硬对峙。

　　时辰漫漫，候在偏角的韩引眼望那道默然直立的背影，不可知圣心所想，唯从明黄衣袖下拳握而复放，放而复握可推其抉择之艰，大局与私情实难两全。

　　又良久，终得皇帝妥协。

　　《朱晢帝传》载：境熹八年十月初十，秋狝，帝出猎，遇刺，相拼死护之，坠崖，令索，未果。靳无射具陈滞留围场之弊，谏请归宫，不从。苏筵礼复以江山百姓乞之，余渂、古溯忞相继附议，遂从。至午，圣驾回銮。

　　同日，昔扶城，凤府。

　　涂适良正在庭院中漫不经心地修剪一株金钗石斛，采薇手端一小罐烹饪辅料碧螺春从廊下过，扫了一眼，不由驻足：“这花倒是罕见，是南边的品种么？你存心将它养在如此当眼的地方，待少爷秋猎归来，可别抱怨少爷又顺手摘了去红妆里换酒喝。”

　　涂适良又被道破心思，停下手里活计，佯装气道：“采薇你这丫头过于牙尖嘴利，可要当心将来嫁不出去。”

　　采薇却是不甚在意：“那是我的事，不劳涂总管费心。”

　　两人斗嘴间，麓隗从大门奔入，涂适良敛去笑意，立起身，正色问：“如何？”

　　“昨日皇上行猎时遭遇象户国九大武林高手刺杀，少爷……”麓隗话到此处，语音一哽。

　　涂适良急声追问：“如何？”

　　“少爷舍命救驾，负伤坠崖，皇上已命人全力搜寻，至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砰朗一声脆响，陶罐落地碎裂，茶叶散撒而出。

　　涂适良吩咐麓隗：“你去调集府中可用人手，我们也加入搜寻。”

　　“是。”麓隗领命而去。

　　采薇极力稳定情绪，开口道：“涂叔，我随你们一起去。”

　　涂适良摇头：“皇上必会添派人手寻索，我们加入找寻，不过是去尽一己之力，不愿干坐苦等罢了。府中除我之外，唯有愈娘及你资历最老，愈娘半世局限于厨房，见识浅薄，遇事慌乱，优柔寡断，你需留下，我将府中事务暂交与你，凡事由你拿主意，你守在府里。”

　　凤氏夫妇克俭于家，不嗜豪奢，虽官至公卿而下仆寥寥。及至凤行祉当家，于府中人口亦无增减。不过半盏茶功夫，麓隗便集齐府中小厮、门卫、马夫等粗使男仆，竟不足十人，涂适良陡生人到用时方恨少之慨。

　　他再次吩咐麓隗：“我带人先行一步，你速去葡篱巷送个消息，具以实告。”他顿了顿，复叮嘱道：“范先生与少爷为杀降之事生出龃龉，你若被拒之门外，切不可因情急而造次，转告子午便可。”

　　麓隗马不停蹄赶至葡篱巷，立在那间陋舍前，一面心如火灼，一面静候子午通报，他知道范先生已将少爷逐出门墙，早已做好遭拒的准备，未料范先生竟肯见他。

　　范谢桐沉默听麓隗述完始末，只问了一句：“在什么时辰坠崖？”

　　“约是巳时。”麓隗回完话，见他未再开口，似已言尽，遂躬身告辞，出得葡篱巷，拍马直往西北围场方向奔驰。

　　范谢桐左手飞速掐算起来，子午见先生正在运用鬼谷子掐指占卜术，他未敢打扰，静候一旁，屏息以待。但见先生左手拇指在食指、中指、无名指几节手指间疾走如风，几番轮转，最后停在食指上节。子午双眸微睁，一脸茫然，对此卜算术一窍不通，未知结果在此节有何含义？是吉是凶？

　　范谢桐起身，吩咐子午：“我需出门一趟，你不必跟着。”

　　子午站在门口，目送那袭灰衣广袖背影落落行去，身形似慢实快，瞬即消失于视野。

　　范谢桐走出昔扶城，往东北方向去。

　　靳无射率兵士沿途护送皇上回宫，接而领皇上增调的一旅靖镖卫披霜冒露，连夜赶回围场。

　　至次日未时，太阳偏西，二遍寻索完毕，仍未找到凤行祉。

　　几名蹈翎卫见靳无射往崖底碧潭走去，忙上前道：“昨日相府麓隗已下潭寻过，潭里无人。”

　　“山崖各处能找的地方都找过了，容我再下潭找找。”靳无射一言既毕，猛扎入水。

　　约莫一盏茶后，靳无射浮出水面，几人欲接他上岸，未料他在水面略停片刻，换过几口气，竟又潜入水，如是再三，方肯离潭。

　　几名蹈翎卫见他将近力竭，面色冻白，忙将他搀至树下。

　　高镔戢命人生火烧碗热水给他暖身，又见众人皆精疲力尽，满面倦色，遂令原地休息，而他则带领两名蹈翎卫快马加鞭赶回宫复命。

　　昔扶城，晟霄宫，旻德殿。

　　“房公公，劳烦为我通报一声。”

　　“皇上已有令，凡是从围场回来求见之人皆不必通报，高指挥使可以直接进去面圣。”

　　高镔戢抹去面上风尘，迈步入殿，明黄色的身影坐在龙案后批阅奏折，未曾留意他入内，他走至龙案前十步之遥处跪下：“臣高镔戢参见皇上。”

　　有衣袂相擦之微音悉索，似是龙案之后的人立身而起：“快请起，可有找到凤卿？”

　　高镔戢不敢平身，伏地道：“臣等二次寻索完毕，未能找到凤相。”

　　皇帝自此缄默，偌大殿内针落可闻，高镔戢以额触地，一动不敢动，未几已汗湿重衣。

　　“继续找。”入耳之声调平静，未含半分怒意，高镔戢不由暗舒一口气。俄而，又闻那清朗之声自头顶响起，“找不到，你们也不必回来了。”

　　殿内侍立的韩引闻言微一愣神，抬首望向挺立于龙案前那道状似冷静的身影，自皇帝即位至今，这是他目睹他下过任性之极的一道旨意，可谓蛮不讲理。

　　高镔戢退出旻德殿，两名蹈翎卫等在阜暘门外，见他从宫里出来，均定定望向他，目含询问，隐有期许，高镔戢面色凝重，无声摇了摇头。三人再上马背，复返围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