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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屠俘 ...

  •   战事毕,大军班师前,凤行祉下令,所有降兵就地处决,一个不留。埓原瞬时悲声漫天,呜咽盘旋,军中的气氛也随之变得沉凝肃杀。葳蕤原野变作人间炼狱,血流成河,百里尽赤。

      靳无射赶到主帅营帐,却被值守亲卫拦于帐外,道:“凤帅交待,屠俘是军令,求情免谈。”

      靳无射一时茫然失措,怔立原地,竟不知何去何从。

      虽有侵国之仇,但兵戈已息,多半兵将都不赞同如此大肆屠戮,徒添仇怨,然军令如山,行刑手从初时的恻隐到后来的麻木,力所能及处也不过是下手尽量利落,一刀毙命,让受屠之人死得痛快些。饶是匡萁、费毺泰等年逾不惑,久经沙场,看惯生死的宿将对此情状亦不忍卒看,避于帐内。

      尸体山积,纵火以焚,历五昼夜方熄,烈焰无情,血肉成灰,史称“埓原之屠”。

      诛完降兵,军中后续事宜也理妥,凤行祉遂下令拔营回朝。来时一路急行军只用了半月余,归时却花了一月整,抵达昔扶城时已过霜降,境熹帝率百官迎于霁晔门。

      翌日早朝,御史大夫施索寅率先启奏:“凤相挂帅,受命于危,以文臣之身肩挑边事危情,以握笔之手力挽强弓劲弩,退敌保疆,此为功也,然,功不抵过,凤相不经请示,未得君令,妄自擅处战俘,滥屠生灵,杀人如蓺,此为过也。”

      “外敌虽可憎,俘虏亦是人,兵甲已去,既沦为鱼肉,则可驱筑城墙,或纵其归国以睦邻,我方又岂可为刀俎?今一士一卒斩尽杀绝,伏尸盈野,有损君主之仁名,有失大国之风范。其行暴戾,令人发指!复观往昔于朝中处事,手段亦多狠辣,刑求葛侍讲在先,逼死符太傅于后,可见其性本嗜杀。《商君书·赏刑》亦有云‘有功于前,有败于后,不为损刑’。吾皇英明,奖功罚过,当无偏倚,恭请圣上从严处置,以治曲直,以安天下。”施索寅说完,撩袍下跪。

      “臣附议。”太尉苏筵礼亦随之下跪。

      “臣附议。”礼部尚书薛刔亦随之下跪。

      “臣附议。”文渊阁大学士古溯忞亦随之下跪。

      “臣附议。”吏部尚书何逑傣亦随之下跪。

      ……

      不过片刻,堂上几乎跪满文武大臣,一致请求圣裁,而被众臣严词口诛那个人却沉默站在那里,不辩不争,不急不恼,与此刻风起云涌的朝堂格格不入。

      章龙绍望向挺立如松的那个人,问道:“凤卿,可有话说?”

      凤行祉抬眸望向御座上的君王,开口道:“臣无话可说。”

      章龙绍顿了顿,道:“诸卿请平身,凤卿屠戮战俘之举虽失当,然祛敌卫国功不可没,酌情罚俸一年,闭门思过三日,望凤卿反躬自省。”

      众臣犹觉处罚过轻,兵部尚书余渂随即出列道:“皇上……”

      章龙绍出声打断:“此事已决,不必再议。”

      众臣皆叹,朝堂一时静默。

      章龙绍续道:“至于战后重建,城垒修葺,防御工事加固,均不可疏漏,余渂、孔风乶,你们仔细参详,明日上份奏疏。”

      兵部尚书余渂和工部尚书孔风乶同声应道:“是。”

      凤行祉忽而道:“皇上。”

      众臣闻声齐齐望向今日朝堂上惜字如金那个人,只听他道:“象户军在战起时势如破竹,固有出于不意,攻于不备之故,然苫砾城作为东方防线,地势平坦,无险可守,亦失地利。苫砾城往前三百里的粦嶂地形陡峭,易守难攻,象户国与我国相争不下,自长徵元年至今仍是无主之地。此战既定,胜败既分,粦嶂的归属亦应随之落定,臣已留兵驻守,请皇上着人于此地设立关隘,则凭此天险,可为东方屏障,万夫莫开。”

      吕义塘忍不住接口道:“粦嶂之归属历年来始终悬而未决,若贸然将其纳入我国版图,臣恐会授人以柄,来日象户国喘息过来,必不甘心失此战略要地,届时再度率兵来攻,此举岂不是自埋隐患,徒惹兵祸?”

      章龙绍道:“《孙子兵法·九变篇》有云‘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也;无恃其不攻,恃吾有所不可攻也’。我国虽不好战,却也并不怯战。况得此屏障,更当无惧。准凤卿所请,孔风乶,你让房艖及宇文参琳二人速往实地勘察,尽快呈上关隘设计图样。”

      “是。”工部尚书孔风乶垂首应道。

      菡献宫,漱平长公主章瑄洱眼看差不多该散朝了,便让掌事宫女姳骊赶去墘元门守着。

      她则待在自己宫里的小厨房,监督厨子把午膳做好。

      “小菠子,饺饵皮再擀薄些,我要能透光!”

      “小枇子,羊肉还不够碎,继续剁!”

      “老全,这道绘叠鱼做得好,回头有赏!”

      “红红,灯影蛋过老了,重做!”

      “蓝蓝,照涟云露太甜了,重做!”

      菡献宫小厨房里锅碗瓢勺叮当作响,酸甜苦辣咸五味馨香,自小到大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女竟也帮衬着择菜,一身锦绣裙裳覆满油烟却是浑不在意。

      姳骊出去不久便回转,章瑄洱见她一人独归,问道:“凤哥哥呢?”

      姳骊回道:“凤大人遭御史大人当堂弹劾屠戮战俘之事,皇上罚俸一年,责令闭门思过三日。散朝后,凤大人便直接回府了,奴婢没能迎到他。”

      章瑄洱闻言,二话不说,提裙往外跑去。

      待跑到宫门口,却被门外突然多出的两名把守侍卫抬手拦下:“皇上有令,长公主不得外出!”

      “让开!”章瑄洱清叱一声,抬腿便往侍卫身上踢去。侍卫吃痛忍下,仍自拦在门口不动。

      姳骊见状,连忙上前劝道:“长公主,皇上既然派他们前来,圣意已昭然,他们不过是奉命行事,长公主又何必为难?皇上若要禁止长公主出宫,就算长公主能强行走出这菡献宫,也走不出墘元门。”

      章瑄洱听罢,怒气冲冲往回跑,将小厨房里精心准备了半日的佳肴悉数扫落,满屋厨子及帮工惶然跪伏一地,碎瓷声源源不绝。年长章瑄洱三岁的姳骊站在门口处,也不相劝,静静看着她尽意发泄。

      暚籆巷,旐烈侯府。

      靳无射自昨日回府便被祖父罚跪于靳氏列祖牌位前,已近一昼夜,水米未进,任是头晕眼花,他仍然强撑着维持端正跪姿。

      身后的大门被人开而复闭,紫檀木手杖击于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靳无射知是祖父来了。他静候半响,未等到身后之人开口,突然背上一痛,猝不及防之下,他忍不住痛吟出声,随即紧咬牙关,默然受下背后接二连三的鞭笞。

      不过片刻功夫,靳无射额上已被逼出一层薄汗,他紧握双拳,无声承受着祖父汹涌的怒火。

      背后的衣衫开始渗出道道血痕,靳无射努力地维持着跪姿笔挺,恍惚间似乎听到身后那把苍老的声音沉肃诘问:“我曾屡次告诫过你什么?”

      “此生不得上战场。”靳无射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异常。

      听到面前之人答得并不含糊,分明是记着自己说过的话,再看那道倔强的身影,靳矍心中来气,手上不由再用力几分,挥鞭狠狠打去。

      靳无射被这一鞭打得身子一偏,复又跪直。

      “那你又是如何做的?”

      汗水已经湿透衣裳,靳无射沉默以对,身后之人却步步紧逼,非要问出个结果:“你是如何做的?”

      靳无射抬眼,汗珠乘机滑入眼眶,火辣刺痛,他望着高台上供奉的数座牌位,哑声道:“祖父,我是将门之后。”

      靳无射的母亲靳殷氏一直立于门外,安静地听着里面鞭鞭到肉的声响,垂于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指甲刺破掌心亦毫无所觉,随侍婢女穗菏忍不住出言劝道:“夫人,不如先回房吧。”

      靳殷氏面色苍白,摇了摇头,低声道:“不,我要在这里陪他挨着。”

      屋内靳矍下手未曾稍停,问道:“你是否知错?”

      靳无射声音嘶哑,极力咬字清晰道:“祖父,我是将门之后。”

      靳矍却恍若未闻,鞭落如雨,复问道:“你是否知错?”

      “祖父,我是……将门……之后……”

      跪在地上的人说完这句,再无力支撑,倾身倒下。

      靳矍挥鞭的手一顿,继而扔掉皮鞭及手杖,艰难地弯腰跪地,把那晕厥过去的人抱进怀里。得知他留书从军而去的惊恐震怒,半年里夜夜凶梦的忧心如焚,整日东望战场的思念熬煎,见着他平安归来的欣喜若狂,喜、怒、忧、思、悲、恐、惊,七情种种,终于在将幺孙抱入怀这刻得到慰藉。戎马半生、杀伐果决的老人在空无旁人的静室中微微颤抖地闭上双眼,留下一行浊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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