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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桃花源记(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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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利威尔已经醒过来,除了不能下床走路,疾言厉色还有怪力却一样都不虚,奇奇总是会梦到那日场景:左右两只巨人同时扇过来,眼前男人闷哼一声,下一秒两只硕大的手掌落在她面前。巨人发出呜咽声,伴随着烟雾上下挥动残缺手臂,男人仰头跪在地上,暗红液体从嘴角流出,先是细细一条,后来随男人一声咳嗽一股一股开始涌出,洒在他胸前领巾上,落在地下。残阳已收,将暗的丛林中,巨人与人类都在挣扎。奇奇从未直观见过活生生的人从受伤开始,生命一点一滴流失。从前从远处望去,死亡是静止的,理所当然的,即使悲戚也无可奈何。
原来自己在这场盛大的故事中一直是旁观者吗?她也顾不上姥姥说过的“因缘、应做之事“云云,眼下她只想救这个人。于是她颤颤巍巍一把倒在利威尔身上,此时,巨人的脚掌距离她只有半米之遥。
“利维当时真的好帅啊,就是很疼吧。“奇奇坐在床边玩弄被单。
“莫非必须得躺着等那些脏东西碰我不成。“他一贯面无表情。
当时,他真的以为这就是最后了,还出现了所谓走马灯之类的场景:母亲走的那一夜,遇到混蛋肯尼的那一天,法兰的伊莎贝尔在的日子,埃尔文书桌上垒起的文件,利威尔班,还有那些死去的调查兵,甚至连地下街臭水沟里的老鼠也看到了,接着眼前一黑,什么重物压了上来。结束了,他当时是这么想的。
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再休息一日便可下床走动。这段日子奇奇一直忙前忙后端茶送水。没有人类文明在的地方日子过得粗糙了些,不对,是相当粗糙。红茶、奶酪分三六九等,这里最低一等也分毫没有,偶尔开荤也是不加调味的烤鱼。好像布料在这小屋也是顶珍贵的物品,老太婆一直把那块褐色布料上的补丁拆了又补,皮革制品就更不用说,他们穿的都是不知什么野草制成的草鞋,奇奇最近还别有用心地在里面塞了蓝色桔梗花。利威尔自己的衣服从那晚回来也没换过,就是脖子手腕需要上药的地方被弄乱了,当日流的血凝结的地方硬成一片,他醒来那天试着搓了搓,血屑纷纷扬扬落在床上。真脏啊,他生成年后第一次嫌弃自己。
奇奇的头发从未捋顺过,就像皮克西斯老爷子家炸毛的猫。利威尔有几次探着身子把她头发使劲往下摁,刚松手,后边几缕就又翘起来了。实在看不顺眼,他叫奇奇找了去找几根细藤学着佩特拉的样子,把一把头发攒起绑好,偶尔心情不错,还会变变样式。
奇奇也爱美,最爱的是屋前蓝色桔梗花。巨树的绿茵,小鹿身上的斑点也是美的,还有阳光、屋里的小桌子、姥姥做针线用的针还有好多好多。她爱美但不知美的标准,什么东西看习惯了也都能找出那么一两个新意,除了巨人。因此她看向小溪中的自己,只留意扑闪扑闪的大眼睛了,头发或者衣服,也没有要整理好的意识。利威尔突然有一天提出要收拾她头发,完工之后视野开阔了不少,水中倒映看起来也利落不少,从那之后奇奇便天天缠着利威尔给她扎头发,心里越来越觉得他了不起。
“我说,小鬼,“利威尔拽着奇奇头发,”你们从来都没有迈出过这里吗?“
奇奇一惊,他以为利威又要开始数落自己袖手旁观了,小心斟酌道:“姥姥说,是这样的,我自己记忆中也没有。所以,当真不假。“
“……”
奇奇心惊胆战撇了撇头:“那个,利维,我对你们的事情感到很抱歉,但是就像正常人不会把秃鹫赶尽杀绝,我不喜欢它们没有理由要杀死他们,毕竟他们没有伤害到我,当然……以后也说不定,我……我会努力的。”
利威尔本没有这个意思,也知道奇奇说的道理,又把她的头使劲摁回去:“你们那些布料、针线都是哪儿来的。”
“哦,那个啊,有时候出去捡柴火会看到一两片,就顺手拿回来了,至于针线的话……”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想过这问题,包括姥姥为什么有那么多知识,还有从不惊讶这世上还有其他人,“你问姥姥去。”奇奇咕哝道
利威尔不作声,那老太婆自打他醒来就没给他过好脸色,后来更是连面都不曾见过,整日都在那帘子后面捣鼓针线,偶尔传来几声咳嗽声。说是这边那边,这屋子也不过放了两张床,中间被一道帘子隔开,利威尔在的这边还有一个木桌,剩下的就是一个不足半人高的红木柜子,看样子年代已久,侧边还有几个窟窿。奇奇做的野菜汤也是在屋外几个怪石下生火煮的,没有吃坏肚子也算是一件奇事。即使知道这祖孙两人身上都是谜团,他也只能从奇奇下手先观察,收集情报。
“好了。”他一把把奇奇推开。
奇奇凑上去:“又没办法,姥姥说自己带回来的人自己负责,不让我去跟她挤就只能……”
“你多大了?”
“17?18?姥姥!”
自然无人应答。奇奇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姥姥愈发爱闹别扭,也不知道为什么老是对利维恶语相向。利维也是,时而若有所思,时而不耐烦,即使帮她梳头发时也会问一些诸如巨人啊、马匹啊、还有没有见过其他人之类的问题。她每次都如实作答,只是牵扯到“人”的时候,她始终不敢和盘托出,这是她和姥姥的约定,是姥姥救利维的条件。
她知道她必须遵守,且认为有必要遵守。
窗檐边有一小部分多余的地方刚好够奇奇躺下,这便是她这两天的床,即使她小心翼翼生怕掉下去碰到利维伤口,第二天醒来还是能感受到利维均匀的呼吸在她额头上起起落落。她第一次与陌生人如此之近,之前那三个人还是下雨迷路躲在树洞里看到的。她又闭上眼睛感受身旁人的呼吸,那晚拖着他回来,他整个身子都是凉的,无论怎么捂他的手,也不像冰柱会融化,也不像石头会温热,呼吸也十分微弱,奇奇当时真的觉得他快要死了。现在真好啊,这么实在地活着。
说来,自有记忆开始,流经手上的东西,有生命的被破坏了,没生命的被磨损了。摘的花朵最后枯萎了,捡的柴火最后燃烧了,野菜汤最后进了肚子,屋里的柜子她整天翻来翻去也渐渐蜕皮,还有翻腾过的蚂蚁窝,摸上来的鱼。这双手原来还能将一个这么了不起的人从彼岸带回来吗,奇奇又往利威尔身边挤挤,这个人的生命是我的,我得保护好才行。
利威尔好久,不,从来没有这么安逸地过活过,虽然他不认同,在这个小屋里,调查兵团、埃尔文、人类都好像人间一场噩梦。习惯了一天休息两三个小时的他,就这样躺在床上竟也能自然地多睡几小时了。每次睁眼,那个臭小鬼就在自己身边睡得正香,他也懒得转身吵醒她,不然又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眼前女孩一脸憨态,睡得毫无防备,阳光透过窗帘窟窿射进来,刚好投在女孩圆润的脸颊上,清晨微风吹来,帘子一角卷起,女孩细长的睫毛迎着阳光轻轻颤抖。“一点也不像18。”利威尔心想,这时女孩又往他这边蜷了蜷身子,他把身上搭的外套往女孩身上扯扯。
下一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