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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第 118 章 ...

  •   三月末,皇太后陵寝告竣,康熙钦定更名为“孝东陵”,康熙命胤禛统筹礼部全权负责安葬事宜,自己亲奉太后梓宫入陵,整个仪式共需七日,梓宫首先在享殿中停放,行安礼,而后选定时辰入地宫,最后还需在地宫外行享礼。康熙对整个仪式非常重视,所有礼仪规定,叩拜致祭,俱依礼而行,无丝毫疏漏。数日间三跪九叩,颇为劳动,他力求亲为,不愿假手于人。
      我敏感的注意到胤禛的地位似乎与以往不同了,自康熙宣布所谓遗诏之后,又在几日内命人重修了皇太子仪注,此举一出便有明显的立储准备之意,结合遗诏中所暗示的“立储大事,朕岂忘耶?”分明是已有了属意的人选和时间安排。结合近一年来,特别是最近半年,他对各位皇子的态度,胤禛恐怕是年长皇子中最有可能的候选对象,我的视线扫过在送葬队列后部的十四阿哥,康熙对他一向不错,他保举老八之时康熙虽气愤,但之后也曾赞许他的兄弟友爱之义,但他虽受到喜爱,却并未得重用,加之年纪在诸皇子中偏轻,所以时至今日也并不出众。我脑中闪过那道包含所有关键信息却并未写完的御旨,康熙的这道御旨,究竟是怎么回事?西疆战事升级也已有数月,群臣均力荐康熙择良将出征,康熙朝数次大规模战役均有皇帝亲征,此番康熙年迈不能亲力而为,但皇子俱已成年,派遣皇子出征是必行之策,但康熙将折子按下,迟迟不封将,种种迹象都在隐约表明,西疆平乱人选至关重要,似乎与现今悬而未决的储位之选有某种内在的联系。
      从客观局势分析,朝廷如今国力渐盛,兵马精良,物资充盈,准噶尔之乱若以重兵扑灭并非难事。所以谁若做了这个大将军,如无变故,自然可于数年内斩获战功,一位外有战功,内有德才的皇子,若立为储君岂非顺理成章,众望所归之事么?如胤禛那样谨慎的人,在年前也曾向康熙请愿平乱,或许也是有此考虑。而十四阿哥,这个历史上记载的大将军王,此刻却如此的沉寂,并未有任何舆论铺垫,这些迹象委实令人费解。我在心中暗自揣度,若然那封圣旨颁布,则或许历史的轨迹已悄然变化,康熙在被“巫蛊”、“废立”、“毙鹰”等一系列夺嫡恶斗折磨后,看中了并不出彩却“老实持重”的胤禛,这或许也是一种合理的解释?或许胤禛真如史载那样的承旨登基,所谓“矫诏”、“篡位”只是后世的野史谣传。待思量至此,我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若证实历史真可改变,那么胤礽的早逝,是否也尚有转机?
      第四日傍晚,礼部官员已拟定第二日入葬的准确时辰,呈送给康熙御览,正在此时外间忽然有响动,我走出去看时,见有一名禁军侍卫风尘仆仆的立于殿外,我对此人有些眼熟,以往他曾几次呈递密函给康熙。晚间突至必是出了什么事,我因而不敢怠慢,忙入内告诉给魏公公,康熙也发现我二人的低语,便遣退了议事的大臣,而后揉揉眉头,问:“怎么了?”
      魏珠道:“京中有密奏传来。”
      康熙道:“传。”
      信使入内跪拜,康熙问:“哪儿的信?”
      下面答道:“回禀皇上,咸安宫密奏。”
      康熙伸出手,魏珠将一封固的盒子从信使手中拿过,转递上去,康熙启封后展开阅读,少顷,脸色骤变,问道:“这是何时的事?”
      信使左右看看我们,康熙道:“无妨。”
      信使才道:“二阿哥误食杏仁,是五日前的事,但起先只是出疹子,三四日前才忽发高热并呼吸艰涩,数位太医诊看后,俱不能判断病因,只说如果继续恶化,怕是过不了三日。因而才命奴才星夜向皇上奏报。”
      康熙陡然从案后站起,魏珠忙上前去扶,我怔愣在原地,惊得不知所措。胤礽对杏仁轻度过敏这是宫中所尽知的,所以日常饮食中会严格筛查规避,他自己也会很小心。数年来一直无事,此番怎么会无端“误食”?而即便误食,又怎么至于严重到伤及性命?我脑中很乱,只听康熙问:“他是如何误食的?”
      信使道:“具体情形奴才也不知,内侍公公传讯说,二阿哥近日好饮酒,数次大醉不醒,恐怕是于酒醉中误食了配分给福晋们的杏仁饼……”
      康熙又问:“御医院现在竟无主意么?”
      答道:“院使孙大人并左右院判携数名御医已会诊数日,见二爷病势日笃,才命奴才以密函奏报皇上。”
      康熙以手拍案,急道:“不过是误食杏仁,怎至性命可危?实是庸医误人!”
      说罢他便急匆匆朝门口走,口中道:“备马,朕要回京。”
      魏珠忙去拦阻:“皇上息怒,明日即是皇太后入葬的日子,这祭礼……”
      他还未说完,康熙亦惊觉到什么,顿住步子。
      我心里慌乱,于情急中抓了康熙的袖子,道:“皇上,奴婢斗胆进言,奴婢的师傅曾收了一名徒弟传授医术,名叫萧烈,是奴婢的师兄,现下正在宫中太医院供职,因他职级仅为医士,恐院使大人不会命他诊治皇子急症。但师傅确有过人之处,师兄尽得真传,早先在京中便有名气,可治难症急症,并兼通西医。此时情势危急,二阿哥命悬一线,奴婢恳请皇上命萧医士会同宫中西医一试,或可有所转机?”
      康熙迟疑的看着我问:“他果真有此医术么?”
      “若论医理恐怕比不得诸御医,但师兄贵在可将西学贯通于中医之中,且敢于施方用药,不会因避祸之心而开些‘太平方子’,以致药力不能尽施。”
      康熙于是疾步回到案前,提笔在纸上写下几行字,而后封固递与信使:“你火速回京将此信交予孙之鼎,命太医院医士萧烈为二阿哥诊治,并命西什库教会西洋医生从旁襄助,医药物资,悉数供给,全力救治二阿哥!”
      信使应声便往外走,走了几步忽又回身跪下:“奴才尚有一事未及禀奏,二阿哥数日高热昏厥,前日稍清醒时曾有几句话,命内侍公公务必上禀皇上。”
      “什么话?”
      信使又一次左右看看我与魏珠,康熙急道:“快说!”
      他便略压低声音道:“二阿哥说:今恐大限将至,与皇父永诀,有三句话必告知皇父,以慰此生:
      第一、请皇父信守昔日诺言;
      第二、请皇父保重身体;第三……”
      他便又顿了顿,才用更低的声音慢慢说,“请皇父小心提防四阿哥。”
      说到头两句时,康熙眼中隐有泪光,待到第三句说出,康熙竟也怔愣了片刻。我本已心中慌乱,此时听到胤礽的三句遗留之言,更是既难过又心惊。
      康熙缓缓说:“朕知道了,你速去传信,二阿哥病况需在三日内速报与朕。”
      信使急速离去,康熙跌坐于案后,以手抚上额头,良久才疲惫的说:“都下去吧。”
      我恍惚的走到殿外,只觉得浑身无力,脑中嗡嗡作响,远处响起信使策马离去时低沉而急促的呼喝与马蹄渐行渐弱的声音,我这才抬起头张望,却发现自己早已走过了住处,忙回头寻路,却见到四阿哥站在我身后,旁边正有一队巡逻的侍卫走过。
      “怎么如此魂不守舍?”侍卫走出一段距离后,他问道。
      “哦……”我支吾着,“没事儿。”
      他看着我不说话,眼神明显的怀疑。
      “可能是这几日风冷,着了寒气,本想着回屋的,走岔了。”
      我敷衍着补充了一个站不住脚的理由。
      他向远处看:“京中有事?”
      我顺他方向回看,信使早已隐没在夜色中:“不晓得。魏公公看我不舒服,就让我早点回了。”
      他又看我,我双手揣在袖筒中,想到方才信使的话,心中不安,便低了头不与他对视。
      “寿山福地,上风上水,却也极寒,你身体弱,受不得阴寒,早点回去吧,明日会更劳累,你自个儿小心。”
      “知道了。”我勉强福了身,就匆匆离去。
      回到住处合衣躺在床上,脑中仍不得安静,于史载记录,胤礽不该命绝于此,可信使所言分明属实,我又怎能不信?眼下只有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萧烈身上,萧烈,胤礽的生死便全系于你一人了,你要救他,救他!我在心中默念并默默祷告,一夜混混沌沌,未曾成眠。
      第二日刮起大风,气温也骤降,康熙面色阴郁憔悴,卯时起身穿戴孝服,一众臣子并奴才下人俱缟素随行。康熙在享殿前至祭并奉梓宫启行,移至后面地宫处,地宫门开启,棺椁缓缓送入地宫,按既定位置安放,地宫门闭合。整个过程臣子们俱跪迎哭祭,康熙亦频频落泪。待安放仪式完毕已是下午,礼官在地宫外置起祭祀桌案并物品,以备翌日的享礼,享礼需持续两日,结束后方才是整个仪式的结束。
      这一日并享礼的首日过去了,京中并未有任何消息传来,转眼便是第三日了,御医诊判胤礽的病势恐拖不过三日。这几日我极为心焦,第三日则更惶惶然魂不守舍。康熙下午睡了一阵,黄昏时分才转醒,第一句话便问我:“京中可有奏报?”
      我摇摇头。他起身下地,自穿戴起来,道:“你随我来。”
      他只带了数名近侍,命人备车向东而行,来到东面的一座陵寝外,守墓人见是皇上来了,俱慌忙出外行礼,康熙只摆手命他们不必声张,自己径自走进隆恩殿。随康熙入殿后,我在黄昏微弱的光线中远望见暖阁中所供奉的灵位,细细读了上面的谥号,才恍悟这便是日后的景陵,康熙自己的陵寝。暖阁现下供奉的是三位仙逝的皇后,仁孝皇后、孝昭皇后与孝懿皇后。康熙在灵前祭酒,而后走出隆恩殿,向后面的方城和明楼走去,依次跨过陵寝大门,二柱门、五供台,终于行至地宫外,地宫大门未关闭,只微掩着。
      康熙由侍卫手中拿过提灯,便朝地宫石门走去,魏珠忙上前,跪拦道:“皇上,不可啊。”
      康熙不理他,自向前走,魏珠便又拦:“皇上,夜入地宫,此乃大忌,不若奴才去请礼部的人来,先行入内准备一下?”
      康熙不耐烦道:“只带了你们几人出来,便是要清净。不必拦朕。”
      魏珠不敢再拦,只得跟着。行至地宫口处,康熙又回头对我道:“你随我来。”
      我由魏珠手中接过一盏提灯,魏珠又将康熙的夹袄递给我,小声道:“你小心伺候,如有事就即刻出来唤我,我就在门旁站着。”
      我点点头,随康熙走下漆黑的地宫台阶。地宫中漆黑阴冷,我小心的跟在他身侧,身子在寒气中忍不住微微发颤。经过台阶,甬道,第二扇石门,第三扇石门,终于来到了地宫尽头的金券内。三个巨大的棺椁静静停放在棺床上,康熙在正中偏左手边正位上第一个棺椁前站定,以手轻抚棺木,低声道:“芳儿,我来看你了。”
      他的声音极低,却极温柔,只这一句,我的心中便涌起一股热流,直冲撞到鼻腔和眼眶,因寒冷和恐惧引发的颤栗顷刻退散。
      少顷,他又道:“对不起,我没能照顾好我们的保成。你怪我吧?”说到末尾,声音哽咽起来。
      他靠着棺木缓缓滑座到地上,将头轻轻靠在木板上,以手抚摸着冷硬的刻满繁复花纹的木料。
      “可是我尽力了,芳儿,朕真的尽力了。”
      我忙走了几步上前,将夹袄披在他身上。
      “皇上,地面寒凉,恐着了寒气。”
      他不语,只摇摇头。我将他手中的灯取下,和我的灯一起放在一旁,也跪坐在他对面。
      他垂着头良久不说话,我默默看着赫舍里皇后的棺椁,与其余两位附葬的皇后相比,她的棺木漆面、工艺和规制俱是最上乘的,康熙本是内敛之人,却从不遮掩对这位嫡妻的偏爱。其余皇后嫔妃薨逝都是大臣代笔制册文,而康熙亲自为她撰写册谥文,并突破祖制以“仁”为谥号,在景陵建成前,也曾多次亲至皇后山陵祭拜,更在除夕时数次陪伴于皇后棺木之前。此中依恋之情,无法言表。
      “你因何落泪?”不知何时,康熙的目光已停在我脸上。
      我这才感到自己脸颊的润湿,怔愣了片刻,我摇摇头。
      “奴婢也说不上来,只是心里无端悲伤。”
      “你心里惦记着胤礽?”康熙问。
      我道:“奴婢既惦念二阿哥的安危,此时也为仁孝皇后而感到哀伤。”
      康熙听了没有马上说话,而是伸手进自己袖筒中摸索,抽出一支小巧的玉笛,我未曾留意他是何时藏了笛子在身上,他将笛子递给我。
      “给胤礽的额娘吹一支霓裳曲吧。”
      我拭去面上的泪水,苦笑道:“皇上,奴婢的手旧疾未愈,恐怕再难执笛了。”
      “哦。”他似乎忽然想起来了,遂缓缓点头,收回手,将笛子置于自己唇畔。
      我从不知道康熙竟也通晓笛艺!纵使技法并不精湛,但却也连贯流畅。当笛声在空旷的地宫中响起,并借由弧形的券墙不断放大和回荡时,在我眼前伏地而坐的已不再是垂暮的皇帝抑或是苍老的年长者,透过这支熟悉的曲子,我仿佛看到了一个少年天子,意气风发,神采奕奕,与新婚妻子在紫禁城的红墙金瓦下携手走过,在繁花似锦的御园中登高远眺,如世俗夫妻一样说着悄悄话,他们笛音相和,琴瑟和鸣,是那么的甜蜜无间,他们的笑容仿佛初升的朝阳,驱散阴霾,照亮了整个宫廷。
      康熙在笛声散去后喘息了很长一阵,而后缓缓道:“这支霓裳羽衣曲,我第一次听到是在十五岁那年。皇祖母为我选了皇后,是赫舍里家的嫡女,朝臣皆以赫舍里氏非科尔沁部望族而有微词,鳌拜更以“满洲下人之女”讥讽赫舍里氏,我彼时只觉得这是一桩于形势有利的婚姻,并未对赫舍里家的小姐有什么好感。
      但我那时毕竟年轻,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对未婚妻子总有期盼,便谴侍从打探这位小姐的日常行迹。得知她喜欢汉乐,尤工笛子,时常借由出外骑马之名到郊外成心亭畔抚笛。一日午后我便乔装出行,隐藏在那附近。
      那正是个阳光明媚的春日,我等了许久未见到来人,正在烦闷,却听得桥对侧有轻快的马蹄声,少时便见一青衫少女打马而来,那身影轻快飘逸,像是树梢上的新叶,充满生机。她在亭外停下,下马进亭中抚笛,顷刻间便褪去英武之气,娴静如大家闺秀,我从未见过如此灵动又多才的女子,她既不像满人姑娘那样泼辣鲁莽,又不像汉人女子那样羞怯畏惧,周身散发出自然天性之美,却又兼备教化雕琢的才情,她彼时吹的正是这支霓裳羽衣曲,只不过当时曲谱并不完整,尚是残本,但我当时并听不出来这些,只觉得仿佛天籁之音。”
      他微笑着,沧桑的眼中闪起亮光,沉浸在回忆中,他的声音也变得温柔起来。
      “回宫后,我对婚期有了期待,算着日子迎来了大婚,芳儿果然如我预料那样,谦恭得体,柔嘉有仪,皇祖母对她极为宠爱。那段日子我于前朝奔忙,回到□□见到她,便觉得烦恼褪去大半,所谓解语花,所谓知己,我那时才有所感悟。
      我尽全力讨她欢心,知道她喜欢汉乐,便助她重修霓裳羽衣曲曲谱,带她乔装出游,更在她的教授下学会了吹笛。宫中曲谱数百支,她最爱此曲,我因而也只会这一曲。如此十年岁月,夫妻相和,亲密无间,古人所谓婚姻的祝语,鹣鲽情深,琴瑟和鸣,于我们身上只如寻常生活。”
      我听着他轻柔的诉说,忍不住随之微笑,可他话锋一转,又进入痛苦的往事中。
      “很快,我们有了第一个孩子承祜,也是我的长子,芳儿和皇祖母都很开心,极尽爱护,可承祜却在四岁时不幸夭折……”他停顿了一下,“芳儿极伤心,数日间大病不起,我手足无措,每日陪在她身旁,命太医院精心调理,如此她终是康复了,身体却大不如往昔。此后又过了一年有余,终于再次传来了喜讯。可其时正值三藩作乱之际,我忙于战事,实在无暇抽身。她于当年冬日分娩,中午诞下保成,下午却……”
      他没有再继续描述,微闭了眼。
      “那时她握着我的手,已说不出一句话,只看着保成,夫妻十余年,我又岂能不知她的心意……”两行泪自他紧闭的眼中涌出,“我只恨自己纵使贵为君王,富有天下,却始终救不了她。”
      我张口,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安慰他,可喉咙却被堵住,什么也说不出。
      “胤礽,”他叹息良久,再开口时将保成换成了‘胤礽’,“我一开始甚至怨恨他,怨他害了芳儿的性命。可把他抱在怀里,看着他那肖似他额娘的眉眼五官,他哭闹着,并不知道周遭发生的一切变故,我又岂能真的怨恨于他?毕竟他是芳儿留在世上唯一的血脉!我反倒是将所有的好都全数给了他。
      他稚龄之时,我将他养于身侧悉心呵护;待他分府独居之时,我为他改建扩建毓庆宫,更选定其乳母夫家凌普为内务府总管以利东宫物资配给;他出阁讲学,我择翰林鸿儒张英、李光地、熊赐履、汤斌为师,授其课业;他及至弱冠之年,我更在上三旗中精筛细选,为他选定瓜尔佳氏正白旗都统的长女为嫡福晋。
      吃穿用度,入学进仕,娶妻立室,我事事亲为,几十个子女中,只有他一人让我如此尽心!可是……他又是如何对待我的?他放任凌普贪赃枉法,以权谋私;他对待老师呼来喝去,拳脚相向;对待兄弟全无手足之爱,视为仇人肆意捶踏;对待太子妃尚算周全,可却放也置数位福晋不顾,与自己的弟弟争抢女人;更有甚者,他竟纠集武将,集聚成党,意欲与朕分庭而据!”说及胤礽他的情绪渐渐激动起来,眼中流露出既心痛又焦躁的神情,他注视着赫舍里的棺椁,缓慢却坚定的摇头,“芳儿,你说我要如何容他?对不起,芳儿,我们的儿子,或许是我没有把他教好。大清国的担子太重了,他,担不起!”
      这是他今夜第二次说‘对不起’,我感受到他的挫败,也惊于他终于肯承认自己在储君教育上的偏颇而不再怪‘奸佞小人’带坏了本性纯良的太子。
      “然,纵他有千般差错、万般不是,毕竟是我们的儿子啊,我亦不能眼睁睁看他先我而逝!如今他命悬一线,可用的法子,名医良药俱已倾力供给,我已再无他法,只有来求你,芳儿,若你在天有灵,可要赐福于我们的胤礽,佑他度过此劫,平安无事!”
      我不由泪如雨下,终于明白了他执意趁夜深入地宫的缘由,竟是在药石无灵之际,为胤礽向赫舍里皇后祈福。这是多么荒唐却又真实的行为。不是皇帝,而是作为父亲,最为无助也最为虔诚的祈求。
      时间分秒流逝,他静默着直盯着地面出神,良久他的视线投向我。
      “想不到朕竟会同你说这些。”不等我回答,他又说,“桂芳和尚说你是‘世外之人’,隐喻你可通玄机,胤礽又视你为‘心爱之人’,与你倾心以待。那么,你可否告诉朕,朕为君主□□仰无愧于天地,为父教子倾尽心力,全心爱护。作为嫡长子,朕对他如此容忍姑息,一味予取予求,纵使废黜圈禁,也未有旦夕怠慢,衣物饮食,俱如往昔规制。朕只盼他能有悔于前事,收敛心性,平静度日,他为何还要如此自毁自怨?他的心里缘何如此煎熬,竟可置生命于儿戏?”
      他眼神恳切焦虑,希望从我这里得到答案。我垂头想了想道:“皇上,奴婢小时候喜欢听故事,彼时听过一个小故事,虽是杜撰,但或可解答皇上此时的疑惑。盛唐之时有位公主,自小锦衣玉食,倍受恩宠,但及至成年待婚嫁之时,公主却爱上了在宫中讲法的沙弥,当时皇帝重道轻佛,灭佛毁寺,大兴道教,并驱逐佛教僧侣,公主把自己对沙弥的爱恋偷偷告诉给自己的母亲,皇上的一位妃子,并决意与沙弥私奔。皇妃自然不肯应允,百般阻挠警告,但公主沉坠情网,无法自拔,因思成疾,几欲不治,皇妃痛思之下终于应允,并以自己的能力护送女儿和沙弥逃走。最终沙弥在宫外因护佛护法而为乱兵所杀,公主为之殉情而亡,皇帝得知消息,悲愤交加,便来质问皇妃:‘汝非铁石心肠,岂可亲手陷亲生骨肉于死境?’皇妃亦悲痛欲绝,却道:‘臣妾岂能不知沙门戒律,又岂能不知宫外之险恶?但臣妾更知,如将女儿拦阻在内宫,或可保其性命,但她的心已死去,往后的生活又有何意义?臣妾固然希望女儿能永远在身边陪伴,但却不愿看到她为痛苦悔恨所折磨。臣妾最终明白了,真正的爱,不是禁锢,而是放手。作为母亲,倘若真爱自己的子女,当她想做一支箭时,我应当是一张弓!”
      康熙默然听着,道:“即使这张弓,会亲手将孩子送入死地,也在所不惜么?”
      “将孩子推入死地的,不是母亲,而是孩子自己。她已长大成人,有自己的思想和命运。母亲希望女儿有选择人生的权利,这在她心目中是比活着更重要的事。若是死于理想与追求,那么或许也是成全。”我说着,“奴婢早先蒙二爷顾念,在毓庆宫众遣散之时得以奉旨出宫。本意安度余生,可奴婢仍忍不住遣返回宫,恐怕众人皆不解,只觉得我反复无常,恣意妄为,但若不经历这一番去留,我也不能明白,一个人,倘若不能按自己心意生活,是怎样的一种煎熬?奴婢是这样的心性,只怕二爷对比奴婢,更有过之。
      皇上两次废立,乃无奈之举,二爷在禁中抑郁不振,也是无奈之举,若他真能管束住自己的心,那又岂会真有这两次废立呢?奴婢说句大不敬的话,与二爷七载相伴,奴婢深知,二爷性情急躁,恣情随性,又孤傲不谙世故,并非储君之良选。此中有几分天性使然,几分后天养成,此时分辩已再无意义。但奴婢可以肯定的一件事,是二爷纵使到如何境地,也不会怨恨皇上,他的醉生梦死,并不是对皇上的报复,只是他自己的宣泄。这是奴婢唯一可以为他向皇上陈情的。”
      “朕并未怪他,你又何须陈情?”
      “皇上未怪他,但他终是令皇上伤心困扰了。”
      康熙叹道:“早年容若病故,明珠读他的饮水词,曾落泪慨叹容若一生富足,却如此伤心?那时朕年轻,并不能懂得明珠为父之心境。如今却仿佛昔日重现,胤礽与朕生活了三十余载,朕却越发的不了解他了。朕无论怎么做,恐怕也不能使他更快活了,此刻方才明白明珠当时的难过。”
      “皇上的难处,恐非二爷所能体会;但皇上对他的护佑之心,纵使远隔高墙重围,他也必能感察。父子之情,毕竟血浓于水。”
      康熙无力再继续这个话题,他吃力的扯出一个笑容:“借你之言,只盼上天眷顾朕这父亲,让他度此难关吧。”
      余下时间,康熙便与我对坐,地宫中极阴冷,我只觉冷得沁骨,心却分外焦灼,既期盼又害怕听到消息。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虚掩的地宫门口透进一束微光,天亮了。康熙迎面看向天光,沧桑的面孔上显出阴沉而沮丧的神情。
      外间突然传来魏珠的声音:“皇上,咸安宫密奏。”
      康熙猛得一惊,迅即道:“传。”
      信使进入地宫,急促的脚步声踏在石板上出奇的响,他跪伏在四五步开外的地方。
      康熙稳住声音问:“二阿哥如何?”
      信使道:“经太医院医士并几位西洋大夫合力医治,二阿哥病势好转,昨日晚间恢复神智,至奴才出宫时已经清醒,现下尚需用药,但已无性命之忧。”
      康熙双手合十,闭目仰面朝天,终于长呼出一口气。
      信使退下后,魏珠命人入内伺候康熙起身,康熙因久坐,踉跄几次才终于被搀扶起来,此时我也泄了劲,才觉得周身冷得厉害,一连打了好几个冷战,魏珠低声对康熙说:“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十阿哥、十四阿哥等几位一直在外候驾。”
      待我们狼狈走出地宫,果然见到几位阿哥,四阿哥站在起头位置,脸色并不好看。他正欲上前说什么,康熙摆摆手,道:“好了,朕什么事都没有,都回吧。”
      胤禛于是咽下自己的话,恭顺的道:“儿臣送皇阿玛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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