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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两只乌龟 ...

  •   其实第二遍问完,安幸就已经有了答案了。
      ——昨天遇到的那个薄荷烟男人,就坐在酒吧中间的一堆人里,手里还拿着一把纸牌。
      他看到安幸,表情微微一动,显然是认出了他。安幸也朝他笑了笑,算是打过了招呼。

      “你有什么事吗?”人堆里的一个金发男人开口问道。

      “啊……请问你们这里需要向导吗?”
      安幸直截了当地说明了来意,说完才感觉到,自己就好像一个冒然上门的推销员。

      不过安幸这句话说完,一时间却没有得到回应。没人对他的推销不耐烦地甩出一句“不好意思不需要”,但也没人表露出让他进来细谈的意思。
      似乎有人将视线落去薄荷烟男人身上,又很快移开。那个金发男人抿了抿嘴唇,看起来是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好,便回头看向了吧台那边。

      吧台后面站着一个穿黑T恤的男人,个子很高,肩膀宽厚,远看约莫30多岁,看样子应该是这里的老板。他打量了一下安幸,开口声音稳稳的,很有磁性。

      “你是向导?”

      “对。”安幸点点头。

      “想找点事做?”

      “对。你们这里有需要吗?”

      酒吧老板沉默了片刻,转而面向房间中间的人堆,略带询问地叫了一声:“司良?”

      薄荷烟男人闻声抬起头,这句“司良”显然是在叫他。而老板叫了他一声之后,却也不说什么了,只是耐心地等着他的反应。

      薄荷烟男人与酒吧老板目光相接了几秒,随即低下头,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他终于轻呼了口气,放下手里的纸牌,站起身向安幸走了过来。

      “里边坐吧。”他说。

      安幸望着他从酒吧中间走到自己面前,表情不由得有点发怔。
      模样还是自己喜欢的那个模样,淡淡的薄荷烟味道也还在,只不过昨天他出现在三哥酒吧里时的那种略显神秘的气质,现在可以说是荡然无存。

      ……毕竟无论是谁,脸上画着两只乌龟,他也神秘不起来。

      安幸绷着嘴角忍了半天,还是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薄荷烟男人一愣,这才想起了自己脸上还有东西,笑着低声说了一句草,回头指了指屋子中间那几个憋笑憋得辛苦的人。

      “等我一会儿。”说着,他将安幸带去一个卡座坐好,便从后门拐出了酒吧大厅。

      ***

      男人再回来的时候,两只乌龟已经被洗掉了。酒吧中间那一堆人仍在玩牌,不过吵闹声收敛了许多。

      “怎么找到这儿的?”

      男人坐在安幸对面,问话语气很温和,这让安幸稍稍安心了一些。
      自己的鹰徽就露在衣领外面,高纯度的靛蓝色十分显眼,他也不可能没有看到。
      看来,他的确不像德科公司的人那样排斥东区人。

      “误打误撞。”安幸笑笑,没有详说。

      男人点点头,也没多追问。

      “那你知道我们这里是做什么的么?”男人又说。

      “不太知道。”安幸如实回答。

      “不知道就直接上门,胆子挺大。”
      男人微微一笑,手上摆弄着打火机,但却没有点起烟来抽。
      “我们干的可不是什么好干的事。”

      “哦?怎么不好干?”安幸托起下巴,饶有兴趣地问。

      “中央塔不允许,而且也危险。”男人简单答道。

      “这个没事,我有心理准备。”安幸笑眼弯了弯,“反正西区帮会差不多都这样。”

      男人看向安幸,没马上接话,好像是在想该怎么对安幸说合适。

      “我们做的事儿,和一般的帮会还不太一样。”
      停了一会儿,男人才又开口道。
      “中央塔没有明确的法律管,但只要惹出了事,基本上就是秘密处决。而且出一趟活儿,一个不小心……很容易就回不来了。”

      “朝不保夕,有今儿没明儿……啊、有点可怕。”
      安幸感叹着,但话却说得十分淡定,没看出来有多少害怕的意思。

      安幸说完,男人表情明显僵了一瞬,不过这一瞬之后,就很快恢复了正常。

      “知道怕,就走吧,去找别的帮会试试。”
      男人眼神淡淡的,似乎没带什么情绪,又似乎是将一些东西不着痕迹地掩藏了起来。
      “屋子里的这些人,当初都是走投无路,才会聚到这里来。有些人尽管来了,可能……也不比没来更长命。”
      “而且。”
      男人目光下移,抬手指了指安幸的脖子下方。
      “你其实可以活得很好,何必要来这儿。”

      终于还是提到了这茬。
      安幸心里苦笑。
      大概每个西区人都会认为自己脑子不太正常吧。

      “这个鹰徽,对我来说已经没用了。”安幸为自己解释了一句。

      “嗯?怎么说?”男人挑挑眉。

      安幸垂下眼皮,嘴唇动了动,又动了动,最终还是盈盈一笑,轻描淡写地说道:
      “没办法,离家出走了,回不去,也没别处可去了。”

      男人一怔,随即笑着摇了摇头。

      “还是回家吧,东区的小少爷,这儿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尽管语气温和,但男人拒绝的态度却明确又坚决。
      “没什么回不去的,只要有鹰徽在,你就还能在东区衣食无忧地活。”
      “走吧。无论多大的事,都没有好好活着重要。”

      ***

      其实表面看起来,西区也并不是一个多难活着的地方。

      街头巷尾,来来往往的总归都是活人。廉价的彩色店招在排排矮楼上乱七八糟地挤着,街边店铺里人们放肆地喧哗吵嚷,偏僻的小巷中时不时地发生着打架斗殴,放眼望去,倒是也有一番烂穷的热闹。

      而且就连食物匮乏问题,也不是没有应对办法。

      安幸坐在自己的出租屋里,拧开了一包营养剂,几口喝光,将包装袋扔进垃圾桶。

      今天的晚饭,就这么解决完了。

      安幸吃的营养剂,是一种人工合成的代餐。果冻一样的半流体中混合了维持生命所必须的营养素,这东西就是没有天然食物的西区人,能够活到今天的最大倚仗。
      而且营养剂价格不算太高,只要是有工可打的人,就还不至于买不起;只要买得起营养剂,起码就不会饿死。

      但男人那句好好活着的话,安幸也理解。

      毕竟他并不是真的东区人,他也曾在西区生活了12年的时间。
      对于西区,他是懂的。

      当初中心城会被划分成东西两区,是中央塔在精英主义思想影响下的结果。

      那一年,食物危机已经迫在眉睫。为了挑选出对中心城发展更有价值的人加以保全,中央塔调取了所有居民的信息,将教育程度、社会贡献、个人财富、特殊才能等几个指标量化为数值,建立起了中心城公民积分系统。

      自此,中心城每个人的身份信息中,便多出了一项决定今后命运的积分:
      积分排名前50%的人可以被安排去东区,由中央塔给予全面生存保障。
      而后50%的人,按照官方说法,是留在西区进行开拓性建设,为中心城的未来谋求更多可能。

      可积分低并不等于弱智,任谁都看得出来,中央塔的真实用意,就是要像丢垃圾一样将低分者遗弃在西区,任他们自生自灭罢了。

      被当作垃圾的人们当然不甘心。东西区标准刚一划定,他们便立刻集结起来,尽己所能,极力抗争。但怎奈东区那50%的人带走的,几乎是中心城所有的战力、科技、财富与物资,西区人直到开始抗争的那一刻才恍然发觉,他们除了一腔愤怒,一无所有。

      差距过于悬殊,反抗毫无胜算,甚至连仅有的愤怒,都在一次次的失败中冷却了下来。

      留在西区的,本来就是数值不高的人,没钱,没资源,没人管,无论再怎么挣扎,他们似乎都没有脱离这场困局的可能。
      而食品工业巨头又恰恰在此时研制出了廉价的营养剂,大量贩卖到了西区。尽管营养剂这东西不好吃,也吃不饱,但只要吃了,就不会饿死。

      所以不反抗,好像也死不了了。
      那不如……就这么认命算了。

      于是西区人渐渐地凉下了心,接受了这种不算绝望,却也没有希望的日子。一年一年地得过且过,一年一年地自暴自弃,直到烂成了今天这片泥潭。

      麻木,冷漠,死气沉沉,这就是西区。在这样的泥潭里,大部分人的“活着”,不过就只是没死而已。

      所以男人的那些话,虽然多半只是拒绝的借口,但也的确是现实。

      不过……

      安幸将牙膏挤上牙刷,看着水龙头里细细的水流一点点将水杯装满。

      不过这个人,至少会特意找个好听的借口委婉地拒绝自己。
      比起德科公司的人来,还真的挺温柔的。

      水杯满了,水龙头也关上了,但安幸却只是低头发着呆,呆了一会儿,又忽然笑了笑。

      只是这个男人不知道,高墙另一边的东区,对自己来说也并不是天堂。

      “你就是一条烂泥里的蛆!一辈子都是蛆!”
      “你怎么不早点去死,你活着就是浪费我们东区的粮食!”

      这是安幸在东区的养父母对他的咒骂。

      安幸的离家出走并不算是胡说,他确实是离开了他在东区的“家”,出走到了这里。
      而生长在西区的安幸在东区能有“家”,则是缘于中央塔为了最大限度收集向导异能者,而制定的这样一条规定:
      西区儿童只要觉醒了向导异能,便会在公民积分的“特殊才能”项中获得大量的分数,并且可以被某一东区家庭收养,即刻拥有东区公民的身份。

      于是在12岁那年觉醒了向导异能的安幸,便因此打上了鹰徽,在孤儿院众人艳羡的目光中,离开了西区,一跃成为了东区的公民。

      收养安幸的家庭是一个中央塔官员世家。据说这个家族过去很是显赫,曾经有人在中央塔中做到了首席参议员的职位。但近几代人却是没落得很,他的养父养母都只是中央塔里的底层办事职员,公民积分低得可怜。

      公民积分在没人管的西区就是个摆设,但在东区,却是人们的命脉所在。积分以家庭为单位,其高低直接关系到东区人能被分配到多少资源。不仅是食物和钱,包括教育、医疗、娱乐、就业,甚至买东西排队,都是积分高者优先。

      尽管积分低也是可以吃饱穿暖的,但谁不希望自己过得更好一点呢,谁又甘心被压在社会的底层,看着别人的日子风生水起呢。

      所以安幸的养父母虽然心高气傲,打心里看不起西区人,但为了积分,最终还是捏着鼻子收养了安幸。

      无法形容安幸有多么珍惜这个被收养的机会,比起优渥的生活,出身孤儿院的安幸更渴望的,是来自家人的爱。
      但或是对西区的成见根深蒂固,整整十年间,养父母除了规定的供给,并没有对他付出过哪怕一点点爱。无论安幸如何极力乖巧,如何拼命讨好,在他们眼里,这个西区来的孩子始终只是一堆行走的积分而已。

      所以在安幸由于某些原因被国立向导学院开除,公民积分被扣除了大半之后,养父母的怒火简直能把安幸的皮肉骨头都烧个干净。

      蛆、臭虫、恶心、去死。

      恶毒的咒骂劈头盖脸,而安幸的心却在那一刻,突然就清醒了过来。

      自己大概……是真的奢望太多了。
      所以才在十年的努力之后,仍然落得这样一无所有的结果。

      想想真挺可笑的。

      东区从没有接纳自己,西区也已经忘了自己,就算自己现在死了,也不会在任何一个人心里留下痕迹。

      这样活,好像比在西区的时候还不像活着。

      何必呢。

      既然如此,不如就还回去烂泥潭里当蛆好了。

      于是安幸当天便离开了养父母的家,头也不回地穿过东西区之间那道守备森严的大门,甚至连衣服都没有多带走一件。

      不过现在想想,还是有点冲动了。
      安幸自嘲地想。
      但凡拿两件能卖掉的衣服,也不至于连这牙膏牙刷,都需要靠三哥救济。

      总之还是好好加油吧,明天再继续找其他帮会试试。

      安幸抬起头,弯起嘴角,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展开一个微笑。

      这么稀缺的向导,又长得这么好看,不会一直都没有好运气的。
      他鼓励自己道。
      街头巷尾,来来往往那么多人,人人都能在西区活,自己肯定也可以在西区好好活下去。

      安幸望着镜子里那张努力笑着的脸,心中一动,突然又想起某个人脸上画着的那两只乌龟。那乌龟画得实在是够丑,让那本来只是扯在嘴角边的笑,一下子就漾进了眼睛里。

      说起来,暗街11号好像是个还不错的地方。

      安幸想。

      虽然最后也没能让他们接受自己,不过那些人是他重回西区之后,见到的最生动的“活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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