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将至》花枝春满

1、冬

　　“请稍等一会。”
　　格安正在处理一道被屖化虫爬过的伤口，腾不出手去开门，患者来的有点迟，伤口已经溃烂了。
　　屖化虫靠腐肉为生，带有剧毒，哪怕只是在活人皮肤上稍作停留，那一块皮肤马上就会被蚀去一层皮，不及时处理还会向外扩散。
　　恩格里山脉里主城远，刚发生了山震，死的人不少，但救援还没有到达。格安在去赫兰草原的路上经过这里，勇者公会正在大量招募医生，她现在已经可以独立接S级任务了，却还是走进去把自己的徽章递在了C级任务上。
　　一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剑客，支了个不能再简陋的棚子，靠着团队解散后无数次给自己治疗伤口的经验，当起了医师。

　　敲门的人等不及，自己推门进来了，只亮着一盏小油灯的茅草屋瞬间亮了起来，被阳光照到伤口的病患剧烈挣扎起来，来人却把门开得更大了。
　　“照点阳光好得更快，只是会疼一点。”来的人嗓音带着哭腔，“河草粉再铺厚一点，包括伤口周边都要覆盖住。”
　　“河草粉再铺一点，包括伤口周边都要覆盖住。”
　　格安急急忙忙倒河草粉铺开，后面马上传来下一步指示：“止血绷带现在就要备好，这种程度的伤口可能马上就要出血了。”
　　“斯西娜？”她到旁边柜子上去够止血绷带，回头看了一眼来人，招呼道：“好久不见。”
　　大抵是她拆止血绷带的样子太笨拙，旁边S级的医师看不下去了，伸手拿过她的绷带：“我来吧。”

　　不愧是斯西娜，她可能要一个小时才能处理好的伤口，只用了十分钟不到就包扎地十分漂亮。

　　斯西娜缓缓对格安鞠躬，腰弯得很低，说：“维拉出事了。”

　　她们三年前已经在赫兰草原认真道过别，共同饮了一整壶草原上最烈的酒，她们已经在铺满星星的夜空下祝福过对方各自圆满。
　　斯西娜不会无缘无故来找她，她还没问对方就已经说明了来意。

　　“云月森林里古老的诅咒，遇到越强大的法术攻击，你所受的反击就越厉害。云月森林附近每年都有大量的人口失踪，并且森林面积还在不断扩大，国王派了维拉去解决这件事情，可维拉失误了。”斯西娜朝格安鞠躬，“我不知道除了你以外还有不需要法术就可以攻击的剑客，你的刀可以斩断云月森林最粗的藤蔓，可以砍倒最壮的树木，可以击破诅咒，我想请你去救维拉。”
　　“这是斯西娜的请求，不是来自骑士团的命令。”

　　斯西娜只将格安送到了云月森林的边缘，她面对云月森林无所不在的陷阱没有自保能力，大部分医术也要依托于法术，进去也只是格安的拖累。
　　“请务必保重自己，哪怕救不出维拉，也一定要平安回来。”
　　“不会的。”格安握紧自己的剑柄，“我一定会将维拉带回来。”

　　越走进云月森林树木就越茂密，格安被一片接连朝她攻击过来的藤蔓逼进了森林深处，发现眼前已经几乎见不到光了。
　　但她能感受到维拉的法力，她们并肩作战了无数次，只要维拉的法杖还在发光，她就知道自己一定是安全的。
　　她的剑在黑暗中挥舞，将突然袭击过来的一条银信蛇砍成两截，刀锋转向刺进地里，刺穿了一只从地里爬出来的剑尾鼠。
　　她一边挥剑一边朝法力来源走去，森林太暗了，她需要光。

　　格安终于见到了光。
　　那是维拉逐渐黯淡的法杖，只为她堪堪撑起一个保护圈。
　　格安第一时间只看到维拉的裙子皱了，长发有些乱，长时间的输出法力让她嘴唇发白，然后才注意到她背后那棵巨树上的黑色图腾，那是古老的诅咒，驱逐着所有来到这片森林的人。

　　“格安。”维拉在感到有人靠近时睁开了眼，眼睛瞬间就亮起来了，像三年前她们正热切相恋时每一次每一次见面，她们仍然在战场上绝对默契。
　　“看到图腾上那只眼睛了吗，在它睁眼时进行攻击，直到图腾流出的血液变成金色。”维拉费力地双手握住法杖，顶端的六芒星再次闪耀起来，周围的树木无火自燃，即使它们飞快地再生，也进不了维拉法杖撑起的光圈，她在这一瞬间对格安发起指令，“就现在。”
　　格安的剑快且狠，诅咒的每一次睁眼都会面对最利的刀锋，从她们对上视线到诅咒被打破，只用了不到三分钟。

　　“你没事吧。”诅咒消失后森林铺天盖地的藤蔓消失了，格安踩着树木间漏下的碎光朝维拉走去。
　　“问题不大。”维拉勉强维持了自己落地平稳，然后理了理自己的裙子，“只是我的裙子皱得有点厉害。”
　　“是吗？”格安伸手将维拉不小心飘到嘴里的长发别到耳后，“我觉得还行，这条裙子很好看。”

　　“对了。”维拉在格安的怀里开口，“骑士团的前辈姐姐教了我一个小法术。”
　　维拉没有受伤，但是体力消耗得有点厉害，格安不想她在森林里久呆，得带她出去让斯西娜看看是不是真的没有什么别的问题。
　　于是她很自然的将维拉公主抱了起来，就像维拉真的是她公主一样。
　　“是什么？”她随口问到。
　　“是不用唇膏就能让嘴唇保持湿润的小法术。”维拉有点懊恼，“我本来想要是哪天出任务时能在遇到你让你检查试试看是不是真的很湿润，但是这次见面我太狼狈了，根本没有多余的法力去维持这个小法术。”
　　格安低头去看她：“我觉得你嘴唇的状态很好。”
　　“是吗？”维拉显得很高兴的样子，将眼睛闭上了，“你试试看。”
　　格安手臂抬高，吻上了她从见面起就想亲吻的人。

　　“身体指标一切正常，只是法力透支得太厉害，最近最好不要过度使用法力。”斯西娜想了想，改了主意：“最好不要使用法术，所以还要拜托格安你将维拉送回主城了。”
　　斯西娜收拾好自己的医疗箱，跟她们道别：“我在城西镇还有任务要完成，就不与你们同路了。”
　　她知道她们两再遇不易，也不想凑在她们两中间当电灯泡。

　　但她们还是在附近的酒馆里喝了一杯才分开的，酒馆主人为了感谢她们将云月森林的诅咒打破了，特意搬出了店里最好的陈酿。
　　格安将维拉的酒换成了橘子汁。
　　“恒星小队永远不败！”斯西娜举杯，格安跟着举杯，维拉兴趣缺缺地举起了橘子汁。
　　“不败不败。”维拉吸了一口橘子汁，颇颇为不满，就我的是甜的。”

　　恒星小队这个名字是柯拉里取的，她是队里的射手，梦想是射下来一颗星星，那时候她还很年轻。
　　那时候她们都还很年轻。
　　年轻到接B级任务都必须组满一支五人小队。

　　格安当时是真的很想接下赫兰草原啸山狼这个任务的。这个任务是当地牧羊的村民联合起来一起发布的，给的报酬十分丰厚，她那时的剑还是她师傅捡的，刀刃上破了口，她急需一笔钱换一把锋利的新剑。
　　维拉她们也想接这个任务，她们刚从学校走出来，是最优秀的年轻一代，不在乎天高地厚，她们要做出点事情来证明自己，啸山狼是一个很好的第一次下手对象。
　　格安的徽章被勇者公会的工作人员推回来了，她失望地抬头看黑板，试图寻找另一个报酬丰厚的任务。

　　身后的法师伸手拍了拍她的肩。
　　“是这样的。”大抵也是看出了格安更习惯于一个人行动，维拉开口开得有点迟疑，“我们队伍现在有四个人，正好缺一个剑客，我们也对啸山狼这个任务感兴趣，你愿意给我们一起组一次队吗？”
　　“我们超厉害的！”后面柯拉里举着自己的弓朝她喊，源茵跟头顶的动物都在非常赞同地疯狂点头。

　　格安犹豫了一下，她从来没有和人组过队，她不知道如果配合别人，也不需要别人配合自己。
　　但是全是女生的队伍实在太少见了，如果她想尝试和别人共同完成任务，这大概是一次最好的选择。

　　“报酬可以全部给你。”斯西娜补充道。

　　格安点头：“行。”

　　“那自我介绍一下，我是维拉，法师，以后会是全国最厉害的法师，所以请你相信和我合作一定会很愉快。”维拉将自己的徽章展示出来，想了想：“不，是全世界最厉害的。”
　　“斯西娜，医师。歌恩特医师学院今年以第一名结业的医师。”
　　“柯拉里，射手，我总有一天会射下一颗星星。”为表示友好柯拉里还给格安摸了一下自己的宝贝弓箭，虽然格安并不感兴趣。
　　“源茵，召唤师。”她头顶趴了只动物，格安本来以为是猫，它似乎也想和格安打招呼，但是发出来的吼声太凶了，被源茵捂住了嘴。
　　“格安，剑客。”格安自我介绍道。

　　“我在去找你之前本来是想去赫兰草原再看看的，看看草原上是不是还要活下来的火野猪，我们当时干得太狠了。”
　　她们躺在旅馆里休整一晚上，三年没见了，平时话特别多的维拉竟然不想开口，安安静静地听格安说。
　　“嗯？”
　　“但是我的路线上有恩格里山脉，那里正好发生了山震，于是我在那里停留了一阵，帮帮忙。”
　　“我听说了，好像造成了很严重的损失，国王已经派了骑士团去求援。”
　　“可是骑士团来得太慢了，那里太缺医生了。”
　　“缺医生？”维拉来了兴趣，“缺医生你去有什么用，你给我止血都止不好。”
　　“那是怕弄疼你。”格安笑，“斯西娜真的是很厉害的医师，我靠着她教的那些据她说是最基础的每个人都必须会的医疗知识，接的基本都是D等到C等的任务，还接过一次B等，虽然最后还是斯西娜自己上场解决的。”

　　“你怎么老夸她，我不厉害吗？”维拉翻身坐起来，窗外月光如水，照不出她本来该是海蓝色的眼睛。
　　“你最厉害。”格安亲亲她的鼻尖，“你是全世界最厉害的法师。”

　　她们这些动作做起来格外熟练，却连任何亲密关系都没确定过。

　　维拉是骑士团团长和圣女生下来的孩子，迟早是要回到主城继续家族的荣耀。格安是山震后被老剑客从残骸下挖出来的孩子，她在人口稀少的破旧小镇里长大，只向往自由。
　　她们互相欣赏，互相爱慕，她们明明在热恋，却从来不开口说出那个词。

　　现在正是冰雪消融后的初春，回主城的路上已经开始逐渐有了花海的雏形，她们同行这么多年，却甚少欣赏这样的美景。
　　她们更多的时候是在冰川上砍杀冰原熊，在沙漠里与龙决斗，在荆棘铺就的道路上前行。

　　维拉的法杖举起，光芒范围内的敌人就失去方向，失去行动力。
　　不管是熊还是是龙，甚至是成群的火野猪。
　　她们那次闹出的动静太大，周围的火野猪全被惊动了，成群成群的冲过来，点燃了一路的山火。

　　她们瘫坐在火野猪的尸体堆里，地上有成流的血，浸红了维拉的裙子，但她实在是懒得站起来。杀完猪还要施法灭火，她实在是累得不行。
　　斯西娜在给受伤村民包扎，源茵在哄哭泣的孩子，柯拉里在收拾还能用的箭。

　　身后是望不到头的麦田，麦香融进风里，吹散了血腥味。

　　“你刚刚那招实在是！”维拉想模仿刚刚格安的剑招，但是手臂抬不起来。
　　“实在是什么？”格安笑。

　　维拉是圣女的孩子，主城里最好看的女人生下来的孩子，但她被格安的一个笑晃了心神。
　　怦然心动。
　　“你实在是太好看了。”她也就这么说出口了。

　　这是她们的第一个吻，是其他三个队友都不知道的秘密。

　　她们后来也在狭小的山洞里接吻，在风浪平静后的海边，在暴风雨停歇后的天空下。
　　天空干净得像是维拉的眼睛。

　　格安和恒星小队配合实在是太默契，和维拉实在是太默契。
　　这也是她第一次任务后为什么继续留下来和她们组队的原因。
　　但她们四个都是要回主城的，格安没有合适的身份，也不想要一个束缚她的身份，她们说不出关于未来的话，于是也默契地从不开口提以后。
　　格安是离群的孤狼，哪怕找到了同类，也只会顺路同行一程。

　　她们第一次在主城外道别，城外还没有开出这样茂盛的花。

　　这次回城她们一路拖了太久的时间，久到主城外的花全都开满了，她们在花丛中接了最后一个吻。
　　“有缘再见。”
　　格安摘了一朵蓝色的花别在维拉发上，看着她头也不回的进了城。

　　有缘是不可能有缘的，她们之间隔了主城的一道墙，格安不可能进来，但维拉的责任永远在这。
　　再遇让她们羁绊更深，但她们仍旧没有未来，可维拉总是忍不住给格安写信。
　　她在主城很忙，可她总会想起她们一起领过的任务，一起打过的配合。
　　一起做的事太多了，她一想起来就写封信。
　　一般都是这样写的：我亲爱的格安，今天主城内发现了草原狼，也不知道怎么进城的，我在去处理之前想万一我打不过，是不是可以申请外援任务，然后再被你接到，可是我太厉害了，只用了三分钟就解决了。

　　最后一封信是这样写的：我亲爱的格安，我们国家太富饶了，总有坏人打我们的坏主意，国王想要我领队，可是我只知道杀邪兽，还不知道怎么杀人，我第一次有点害怕上战场。可我是全世界最厉害的法师，我总得要保护我的国家，保证我家族的荣耀。

　　但是信一封也没有寄出去，她不知道该往哪里寄，离群的孤狼没有定所。

　　斯西娜再一次敲响格安的门的时候她正在看书，最近一年不知道怎么就养成了这样的习惯。
　　但是这本书她不是很能看进去，可能是不太适应下午喝的羊奶。

　　格安还是又去了赫兰草原，竟然还有牧民记得她，邀请她去屋里做客，请她喝最新鲜的羊奶。

　　“斯西娜。”格安合上书打招呼，“好久不见。”

　　斯西娜眼睛是通红的，手上抱着一沓信封，大概是哭狠了，说话上气不接下气的：“这是我们在维拉遗物里收拾出来的，都是给你写的信。”
　　“先别急。”格安冲她笑起来，抓了一把糖给她，“刚刚牧民的孩子给我的橘子糖。”

　　斯西娜终于知道维拉说的格安笑起来全世界最好看是什么意思了，毕竟她以前只对维拉笑。
　　她勉强剥了颗糖放进嘴里，虽然得嘴里都是苦味，但她还是能尝出来这是苹果糖。

　　她抬头去看格安，格安已经在拆信了。
　　那些信被小心地夹在了维拉最宝贝的法术书里，长期被她最喜欢的橘子味浸着，连信也带上了橘子味。

　　于是斯西娜又想哭了：“当时维拉根本顾不上自己，她范围开得太大了，柯拉里和对方射手同时开弓，可是没赶上，源茵的狸也没能帮维拉挡住那一箭。”
　　“我也没能救得了她。”

　　斯西娜感觉是自己哭得眼花了，她竟然看到格安也哭了，她笑着看那些信，可是眼泪顺着眼眶安安静静地淌了下来。
　　“是吗？”格安的声音好像很平静，“你们赢了吗？”
　　斯西娜点点头：“我们赢了。”

　　“那当然。”格安终于受不住了，抱着自己蹲下去，声音从膝弯传来，“她可是全世界最厉害的法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