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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三生石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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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诸葛亮辞别鲁肃,坐船离开了柴桑。周瑜和程普也率军启程西去,孙刘联军在樊口会合后,正式陈兵于赤壁。从北方远道而来的曹操,即将在长江领略吴越水师回山倒海的威力。
和曹操的这场大战,是孙权的决定,然而他的心思和周瑜并不在一条线上。他不是不相信周瑜的作战能力,可是在某个恍惚的瞬间,他真的有想过——江东不要赢。
若是赤壁之战一败涂地,为了免受接下来的屈辱,他情愿学西楚霸王拔剑自刎,随洛城一起走向生命的归途,相信父兄在天之灵也不会怪罪于他。可是江东一旦赢了,父兄的大业就要继续支撑下去,后面有许多事等着他去做,他一刻都不能消沉。父亲母亲、大哥、三弟四弟,甚至洛城,都在天上注视着他。
他未曾想过一个人该如何度过漫漫余生,也许他再也不是从前的孙权了。
洛城能感觉得到时日无多了,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看到这场仗打完。每天晚上,孙权都和她说很多话,她怕自己第二天就醒不过来了,所以即使想睡觉,也强撑着听他把话说完。
这天他坐在床上抱着她说,“等谢承下次回会稽,我想让他把你从前养的那几盆梅花和兰花带过来,放在我身边养着,你觉得怎么样?”
洛城轻轻笑道,“我记得一共有四盆花,现在应该都长得很高了,可不能全给你,给你两盆吧,剩下两盆仍旧放在会稽。”
“这样也行。”孙权愉快地接受这个分配,“那你明天跟谢承说一声,我怕我跟他说了也没用。”
洛城仰头望着他略含委屈的脸,想到以后的事,还是有许多牵挂。她握着孙权的胳膊软语叮咛道,“谢承现在还是太年轻,很多事情无法接受,他就算怨你,你也不要放在心上,更不要因此而难过。多给他一点时间,他会慢慢想通的。”
孙权面带苦涩地低下头,“他怨我恨我,哪怕是想杀我,我也无话可说。”
洛城嗔怪地看着他,“你大哥、孙翊、孙匡、还有我,我们都把自己的寿命给了你,你可要好好活着,要活得比所有人都长久。”
孙权摇头,声音沙沙地说,“我并不想活那么长久。”
洛城怜爱地抬手抚摸他脸上的疤,耐心嘱咐道,“替我好好活下去,照顾好涵衣,照顾好我的家人。还有,不要让自己孤单。”
孙权握住她的手,点头答应着,“你放心,会稽谢氏也是我的家人。”他将她的手覆盖在他的脸上,嘴里又喃喃低语道,“以后我若是突然念出一句——瞻彼日月,悠悠我思,谁会明白我在说什么?”
她想笑,可是她的手心里多了两行热泪,这让她想起一件事。
“你知道吗?那天我看到你一个人在江边坐着,我走近了才发现你在哭。我就站在你身后看着你,你可真能哭啊,简直比我的眼泪还多。”
孙权听到她这样打趣他,讪笑着松开她的手,半睁着眼睛问她,“我无用,我又爱哭,你后悔遇到我吗?”
洛城并不回答,直了直腰说起另一件事,“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对你提起过,我把你的脸抓破那一次,之后我不是带涵衣去了一趟南郊别院吗?其实那天我在路上碰见了虞苏,我还下车跟他说话了。”
孙权听到这个名字,居然面色不改,只是动了动嘴唇,骄傲地说,“虞苏才比不上我。”
洛城笑着靠在他肩上,“所以呀,那个时候我就让他明白,就算一切从头来过,我也还是要嫁给孙仲谋的。”
孙权心满意足地抱着她,笑着笑着突然又呜咽不止,“洛城,我恐怕真的过不好余生了——”
她仰头看着他的眼泪,冷静地告诉他,“若是太折磨,不妨忘了我。”
他闭眼摇头道,“做不到。”
洛城换了话题问,“孙权,你想当皇帝吗?”
孙权的脸上还挂着斑斑泪迹,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身上有一半汉室宗亲的血,居然会问我这种大逆不道的问题?”
洛城无所谓地笑笑,打着哈欠对他说,“若是让母亲知道我说这样的话,肯定会责罚我,不过,以后的事反正也跟我无关了。你要是想当皇帝,一定会如愿以偿的,因为你无论想做什么都能做得成。”
洛城在他怀里睡着后,孙权才露出绝望的苦笑,他并不是想做什么都能做得成,眼下他只希望她能在他身边好好活着,可是上天根本听不见他的诉求。
涵衣虽然没能随军出战,但是仍旧身着戎装,每日借口出去巡查军营,跑得不见踪影。
这天乔烟去江边散心,看到江面结了薄冰,心中伤感,忧虑大军何时能返回。转身回营时却发现,孙涵衣竟然躲在营帐后面无助地垂泪。
乔烟知道她为什么伤心,心疼地把她从寒风里带进营帐,抚着她的肩劝慰,“多陪陪你二嫂吧,她就要离开我们了。”
涵衣在乔烟面前无法抑制泪水,痛哭流涕地说,“可我真的不敢面对她……为什么上天要带走的人是她呢?”
二嫂会这样,都是二哥害的,涵衣一面恨二哥无能,一面又幻想,假如她替二嫂去死的话,兴许二哥心里能稍稍好受一些。两种煎熬像是两把刀插在心头,内心的悲伤难以化解。
乔烟颤抖着声音说,“周郎曾经告诉我,孙家众多兄妹里,和伯符将军最像的就是你了。你恨你二哥无能,可是你知道他有多难熬吗?如果让你来做江东之主,你就一定能保证你比他做得更好吗?”
涵衣两眼无神地听着,呆呆地问乔烟,“为什么争权夺势的是男人,受苦受难的却是女人呢?”
乔烟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只能一脸愕然地看着涵衣。
涵衣抱着头自说自话,“我们都不该为男人而活,我二嫂这一生太不值了。”
乔烟听到这句话,心口血液凝固,孙涵衣怎么可以用短短两句话否定谢洛城的一生?她否定的更是无数女人的悲哀一生。
乔烟用沧桑的目光看着涵衣,一字一句地告诉她,“这个世道对女人本就如此凉薄,你现在还不懂,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如果我能选择,我也情愿我将来能像你二嫂那样死在夫君怀里,而不是像我姐姐乔岚那样当一个孤苦无依的寡妇。”
涵衣只是不解地摇头。
乔烟深深缓了一口气继续说,“你要知道,这世上可怜的女人实在太多,即使你二嫂短寿,也有无数女人羡慕她的一生,她死而无憾,没有什么值不值。你不要想着替她去死,你二哥那样的人,有天命在身,该他受的煎熬,他躲不掉。”
涵衣忽然变得心平气和,乔烟的话并没有说服她,甚至没有开导她,她只是觉得,已经到了该认命的时候。像她二哥孙权这样的天煞孤星,兄弟和妻子都是为了点缀他而来到这世上的,上天给了他十多年的幸福,现在要收走了,因为他的大业,他在人世的漫漫旅途,只能由他自己走,他不能有任何软肋。这样想下去,似乎二嫂与二哥的相遇、结合、分离,都是早在命中写好的。
柴桑迎来初雪,大地换了颜色,举目远望,白茫茫不见边际,让人瞧不出这是异乡。涵衣换下了戎装,问洛城要不要出去堆雪人。
洛城非去堆雪人不可,孙权和谢承只好顺着她,给她裹上厚厚的大氅,又并肩跟在她身后。
涵衣在洛城耳边悄悄说,“我不想让二哥和承哥哥跟着。”
洛城便回头对他二人吩咐,“你们回屋待着吧。”
雪地上四双脚印,很快只剩下两双继续朝前走。
这几天,洛城已经难以进食了,连从前喜欢的汤也喝不了两口。她走在雪地里,感觉不到自己的重量,身体好像随时会化成一缕白烟轻轻飘走。冷风灌进鼻孔里,胸腔里像刀刺进去一样疼,她难受得走不动了,停下来低声感喟,“真的一日不如一日了。”
涵衣两只眼睛被白雪映的晶莹闪烁,她扶住二嫂,又抬起睫毛问,“二嫂,你有什么遗憾吗?”
洛城含笑摇头,“我只遗憾这一生太短,过得也太快。”
涵衣也笑了,眼中似有泪珠一闪而过。“陆绩曾经跟我说,人有前生、今生和来生。今生的我们不管过得好坏,都是为了弥补前生的遗憾,也是前生期盼的结果。来生会如何,我们现在不知道,但是我们现在可以把今生没有了结的遗憾,寄托给来生。”
洛城认真地品味这番话,衷心评价道,“陆绩说的很好。”
涵衣直起眉毛凝望她,“可我如今已经不相信这话了。”
洛城笃定地告诉涵衣,“我信。”
涵衣便温和地说,“那我把这话送给你。”
洛城展望来生,想的都是孙权的事。“如果有来生,我希望孙权是一个普通人。我不要他做江东之主,我也不要他统领千军万马,我只希望他无忧无虑,没有任何人能逼迫他。”
雪人并没有堆起来,因为洛城体力不支,站在雪地里晕倒了。
看到孙权跟谢承朝她奔来,她甚至在想,不要再醒过来了,就这样离去吧,给他们一个解脱,不要再让他们忍受随时会失去她的折磨了。
房里温暖的炭火又把她困在了人世,她睁眼看着床前魂不附体的孙权,觉得他就像一幅静默的画。
孙权和她四目相对一会儿,魂魄才慢慢归位,他抬手蹭了一下发酸的鼻子,笑着靠近她说,“我刚才在想,既然我克妻,那我当时如果狠下心把你降为妾室,兴许你还能活得久些。”
洛城蹙眉给他一个白眼,坐起来在他脸上连抓带拧地说,“你给我记住,我就算死,也是孙仲谋的正妻。”
孙权面目全非,惨叫着求饶,“好好好我错了,你是我爱的正妻,永远都是。”
洛城这才作罢,看着他的脸又突发奇想,“如果有来生,我希望我当男人,你当女人。我在外面闯荡四方、扬名立万,忙得没有时间想你。而你只能一心一意地守着我,在家里倚着门等我回去,还要时刻担心容颜衰老,担心自己突然变成寡妇。”说到这种放肆的话,她放肆地仰头笑了。
孙权噙着泪苦笑,“做我的夫人,过得这么苦吗?”
洛城立刻摇头,“一点儿都不苦。我只是想让你明白,真的会有人心甘情愿地认命,心甘情愿被夫君克死。”说完,她俯下身,吻了一下他脸上最深的那道疤。
孙权闭着眼说,“来生换我心甘情愿栽在你手里。”
寒冬腊月,周瑜火烧赤壁,多年来在北方所向披靡的曹操,惨败于他曾经不屑一顾的孙刘联军之手,落荒而逃。
拥兵百万的曹操大败而归,此战足以让周瑜名垂青史,多年来难以让江东士族信服的孙权也得以扬眉吐气。正如诸葛亮所说,十年内没有人能再动摇孙权在江东的地位。
看过战报后,孙权在案前沉默良久,柴桑的夕阳洒在他脸上,却没能把他的眼睛照亮,乱世中的大风大浪,平静下来也不过如此。但是漫漫余生,都要被禁锢在江东之主这个牢笼上了。
雪后初霁,洛城发觉自己总是在不经意间颤抖,就好像身体里的热量在慢慢被抽去。周瑜即将班师回营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柴桑,她坚持和大家一起去江边相迎。
谢承、涵衣、乔烟……每个人都心怀大战过后的踌躇满志,期待地朝远处的江面望去,等待周瑜率大军归来。
洛城站在风中支撑不住,孙权要带她回屋,她摇头说,“我想和大家在一起。”
孙权便坐在地上,抱着她让她贴在怀里,低头对她说,“你要是觉得冷,我们立刻回屋去。”
洛城点点头,但是气息越来越微弱。她的目光越过孙权的肩膀,一一掠过谢承、涵衣、乔烟的脸,在这些人的陪伴下离去,她不孤单。她不希望大家为她流泪,每个人都会死的,生在洛阳,长在会稽,嫁到吴郡,死在柴桑,没有人比她见过的山水更多了。
停在这里吧,让孙权安心去忙大战过后的事,让谢承回会稽守着谢氏一族。她知道谢承会替她好好陪伴父母亲,孙权过了赤壁之战这一劫,后面还有很多年的寿命。
涵衣和乔烟将来会如何,她无法预料。现在为她们许愿,不知道灵不灵验。如果上天在听的话,她希望涵衣能有美满的归宿,乔烟和周瑜能白头偕老。
她又仰起头注视着孙权,抬手想再触摸一下他脸上的伤疤,那是她在他脸上留下的消不去的痕迹,她想在死前用最后的力气,看能不能为他抚平伤痕。手刚挨到他的脸,身体就僵住了,一动不能动。
她心里浮上一抹浅笑,抱歉了夫君,这几道疤要陪你到老了,这一次,我真的要走了。
孙权看到了江面上扬起的旗帜,想问洛城看到没有,但是洛城的手怎么会变得这样凉?他下意识低头去看她,却迎上她慢慢合上的双眸。
孙权急忙握住她放在他脸上的手,望着她的眼睛想开口唤她,但是他的嘴唇动不了,心里有滚滚热泪聚集盘旋,声音和眼泪却都堵在胸口,喉咙里只能发出心脉断裂的悲啼。
众人察觉出异样,涵衣和乔烟顿时哭作一团,不能自已。谢承半蹲在地上,茫然地伸出两根手指,放在姐姐鼻子下面,他没有感受到任何气息,又慌又怕,哆嗦着后退两步,跌倒在地上。他还不敢相信这究竟意味着什么,长长的泪水便已经夺眶涌出。
从前,只要他喊一声“姐姐”,不管她当时在做什么,都会温柔地回应他。或是抬起头微微一笑,轻轻“嗯?”一声,或是恬静地转过身,眨着眼睛问,“怎么了?”
但是现在,无论他如何叫她,怎样伤心地嚎哭,她都听不到了,她不会再回应他了。
听到谢承的哭声,孙权觉得自己的身体被利器从中间劈开,一分为二。两半肉身撕扯折磨着他,又在他脑海中释放着完全不同的两种声音,一半在好心提醒他,洛城现在睡着了,别去叫她,不然她会发脾气。一半又在恐吓着他,洛城不会醒了,他永远不会再听见她说话、不会再看见她的笑脸了。
他分不清哪一个声音是真实的,他什么都不愿多想,只想紧紧抱着她,永远不分开。
谢承晃着孙权说,“我不相信,你再试试叫她,你把她叫醒。”
孙权的眼睛虽然睁着,脸色却比他的姐姐更像一具死尸。谢承心碎地松开了孙权,他的姐姐走了,把真正的孙权也带走了。
周瑜在船上举目远望,看到岸上的一幕幕,泪水凄然而下,俯身长跪在战旗飘扬的船头上。
船上的将士问,“岸上发生了何事?”
周瑜哽咽着答,“谢夫人……卒了。”
柴桑的上空乌云密布,江岸两旁寒风凄厉,山川凝噎,万物消失无踪影,天地在为她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