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殉道者》InPoetry

1、蝴蝶梦 游朝

　　晚上十点的审判所第七处还在加班。

　　刚刚加入审判所不久的年轻执行官伸手敲门，得到回复后推门进去就看见连着加了三天夜班还气定神闲的副局长祝今在皱着眉听电话，看见他进来也没什么要避讳的意思，略一颔首就继续同通讯器另一端的人讲话。

　　“我不赞成。”

　　“是的，他的确是在联盟第一学院以优秀成绩毕业……这无可否认。但老实说，指挥系——审判局并不太需要这种方向的天才。”

　　“……实习，审判局需要的是有经验的精锐……是的，这位同学血统很好，但这不合适。”

　　听上去像是高层想把指挥类系别的哪个优秀学生塞进来，执行官不着边际的猜想着，可惜直接撞上祝今这块铁板。

　　也不能说祝今的理由离谱，审判局——全称异常能力综合审判局——素来不很缺精锐，精英遍地走天才贱如狗，并不适合常规意义上众星捧月的人进来混资历。

　　况且军事院和审判局的关系不大好——现在毕业于指挥系的学生不进军事院反而主动打报告调入审判局，简直就完美呼应旧时代早期那句“黄鼠狼给鸡拜年”。

　　安好心才怪了。

　　执行官略一细看就注意到祝今的表情算不得好，明明在谈话目光却始终飘忽，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时执行官只瞥见本厚得不太正常的黑色文件——与其说像是文件，倒不如说更像是审判局本部发出的危险标识。

　　他极轻的打了个寒战。

　　“有什么事吗？”祝今挂断电话后抬头看他，执行官在瞥见那抹黑时就低了头，被问话时老老实实的将打了处理标的文件递给他，“祝副局长，我来送报告。”

　　“麻烦你了。”祝今略一颔首，接过文件没翻上几页就意识到哪不对，那赫然是张确定已对抓获的□□分子执行死刑的文件报告书。

　　祝今抖了抖文件，“之前那起□□组织里的狂热分子和参与者……执行火刑，我记得这件事是连翘处理，她已经批准了，为什么还要转到我这里？”

　　“是局长大人让我送来给您再看看的，说是现在风口浪尖，记录下来的处理方式太极端对审判所名声不好，让您想想怎么改。”

　　祝今抬眼瞅他，表情看上去像是看见了什么说笑话的人——确定他是如实转告后沉沉的抚了下额心。

　　简直快把“审判局有名声就是我听过最好笑的笑话”这行字写脸上。

　　审判所多精锐高执行力的后果是对外的风评众口一致的烂，讽刺其手段极端性格暴虐这种话简直是个人就敢说——在民众眼里他们和那些罪犯其实也没什么差距，普通人家里要是出了个执行官，那一家都会被有意无意的疏离。

　　正常，都很正常。

　　“我第一次知道我们还有名声——算了，老局长既然担心那就改一下……火刑取消，”祝今抬手在文件最下方的处理方式上简单的打了个叉又递给他，“麻烦你再跑一趟给连翘，让她重新抄一遍吧，还有……”

　　祝今摇了下头，“算了，我自己去……你先去忙吧。”

　　“好的。”执行官恭敬的一躬身就看见祝今的通讯又响起来，他也没想要偷听，转身出门带上门扉。

　　“你到了？在车站……睡了了五小时坐过了？带着文件睡过了？——游朝！”

　　在掩门的那瞬间，他听见祝今声音突兀的拔了八个度喊出来的名字。

　　游朝——有点耳熟，执行官想。

　　负责第三星系区域的执行官尚在不眠不休的工作，屋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从窗口铺出去张牙舞爪的扑亮世界。

　　一区之隔外的人尚在沉眠。

　　天刚蒙蒙亮，街道末端传来潮湿的海腥气，细瘦的街头巷尾里涌着雾，时有语焉不详的梦呓从未关好的窗里飘出来，在雾中打个旋儿后散去。

　　孤零零的立在街角的古老建筑同样尚未苏醒，很早年代的教堂在此处被改为破旧的博物馆，那挂着旧时展区招牌的区域仍自顾自的明亮起来，大有无论是否有人参观都气节高昂的意味。

　　那些被称之为旧时代遗物的事物躺在层层保护的玻璃柜，被身边无机质的灯光照出隐约的灰白色。

　　空调出风的声音无限近似于哀鸣，那些白日里并无异样的事物此刻似乎都睁开眼，定定的凝视那躺在博物馆最中心玻璃柜里的少女。

　　同区的电车站台上也笼着雾，夜间班到站后人们下车沿着自己的方向离开。

　　拎着大箱小包、穿着极其个性的女孩顶着咋刷卡都没反应、明摆着是罢工了的售票机器直接傻眼，在强行翻越机器大概率进警局对扰乱社会秩序做出高额赔偿和打个电话等检修人员来处理两个想法里打了个转还没来得及作出决定就有声音自他背后响起。

　　“……女士，请……”

　　突然响起来的声音在夜色里模糊又轻飘，笼了点说不出的阴森感，女孩受惊的抖了下，行李砸在地上击起沉沉的一声，明显是撞到了什么——

　　屋漏偏逢连夜雨，拎包落地的动作太大带翻了行李箱砸在她小腿上，踩着铆钉靴的腿当场就撂挑子，带着她直接往后砸——女孩内心哀嚎无数句，生怕倒下去就有怪物冲出来。

　　然后风声止息，她的手臂被拉住了。

　　女孩匆忙的站直，脑补了无数妖魔鬼怪横行的场面，睁开眼她才意识到扶住她手臂的并不是什么她脑补的怪物，实际上那是个肤色和唇色浅淡得近乎病态的少年，戴了副无框眼镜；五官雅致白发如霜，纯白的围巾裹住脖颈几乎与齐耳的白发融为一体，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身上黑色的长风衣与制服，衬得他肩宽腰细，颇有几分画中人的感觉。

　　“谢谢谢谢……”

　　人大多有爱美之心，女孩站直后还下意识的多看了他两眼——然后发现面前这个帅哥大约是还没睡醒，镜片下的眼皮儿还在抖着上下打架，像是双方下一秒就要达成和谈带着主人睡过去。

　　“这位女士……请让一下。”

　　少年的声音很低，声音里带着浓重的睡意和些许郁闷，女孩这下才算是听清了他在说什么，老老实实的抓起自己的行李退到一边后还不忘提醒他，“这机器好像是坏了。”

　　“……”少年没应声，自顾自的翻手里拎着的手提箱，十几秒后才捞出一张纯黑全新得像刚打出来的卡划过卡槽，“滴”的一声后屏幕闪了闪，准许通行的画面慢慢亮起来，最底下还标了行隽秀的小字。

　　——奈何太潦草，她看不懂。

　　女孩吐了下舌，对这凌乱得在自己认知外的文字举手投降，把目光重新移到自己拽着的行李箱上，快速几步蹭过去后还不忘转身冲他比个wink。

　　“谢谢！麻烦您啦！更高级别的……年轻长官！”那个漂亮在她喉咙口打了个转，险险没蹦出来。

　　“……”

　　目送那个女孩拎着起行李箱通过检票口后少年打了个哈欠，刚提起手提箱慢悠悠的往她去的出口晃，那些就开始雾气附骨之疽的往他身上蹭，“能力者……源头在博物馆？就不能让我清净会儿吗各位。”

　　他也懒得管别的，只在眼镜被缠住之前极其勉强的抬手挥一下——像极了那些名贵又娇气的猫被铲屎官搂住时的反应——不过老实说这雾气缠上来的感觉可不如撸猫时的手感令人愉快，是种死气沉沉的流动感，像是什么东西爬上身，撕开皮肉后鲜血飞溅的战栗感。

　　少年平平的吐了口气，摘下那副无框眼镜放进口袋里，伸手去推空气中并不存在的门。

　　“咔哒。”

　　门推开的声音在寂静到将要凝固的空气里分外清晰。

　　身量瘦高的年轻人站在门边，深黑的影在灯光下极近阴沉，他跨入门的瞬间就有警报声炸开，那人却恍若未闻，只踩着光影不紧不慢的往里走，所过之处摄像头与用于安保工作的红外线都悄无声息的停止运转。镶在鞋跟上用于装饰的金属时不时就会在陶瓷上敲出声，伴随着不知何处想起的隐约水滴声溅起来，泛出幽幽的冷。

　　他在那装了水晶棺的玻璃柜旁站定，低下头去看躺在棺内的标本。

　　她躺在水晶棺里，款式陈旧的深黑制服衬着落了满棺的白色花瓣，看上去美的像是一场无休止的梦。

　　来人克制不住的抽气后又屏住呼吸，这瞬间这件年代已久的博物馆里突兀的露出一角诡异的安静。

　　他几乎是下意识的伸手去推那具灵枢。

　　摸上棺盖的同时就有机械的声音响起来，生生把宁静的氛围撕开一角，顽强的同程序判定的外来者做出警告，“警告、来访者请离……”

　　“……聒噪。”偷窃者像是从梦里惊醒般，长长的吐息后打了个响指，雾气浓郁的铺张开，那脆弱的小玩意儿彻底宣告报废。

　　他再定睛去看时半开的水晶棺里那具漂亮的尸体已然干枯，眉眼间流淌的光泽黯淡，取而代之的是某种坚硬冰冷的质感，像是一幅突兀枯萎的画。

　　“能力……不愧是标本，啧。”

　　偷窃者扯了下唇，眼底浮起点可称之为兴味的东西后伸手去抱那具尸体。

　　“……你感慨完了吗？”

　　抱起尸体的同时他就听见道散漫的声音，本能大于思考的出了手，细针样的雾气直冲着少年人的眉心射去——然后断在了空中。

　　凭空出现的少年人身上还有空间晕开的痕迹虚幻到透明，有什么从那里面滴滴答答的淌下来，像是水流他却听见其中破碎的风声——面对偷袭的进攻少年只侧了下头，指间夹住的卡片一抖就把那细雾的针弹开，偷窃者看见他将弹了下卡面将它收起，一枚徽章凭空出现在手里。

　　“能好好说话么？”

　　少年抬手，慢吞吞的把徽章别在制服的胸口处。那徽章上燃着火与荆棘，火焰点在剑与盾牌上，四者组合套成圆环的模样；圆环下是个铭牌，龙飞凤舞的写着行字。

　　“……Odin？”

　　偷窃者似乎也没有要逃走的想法，只饶有兴味的拼出那个单词，“……Odin……不是你的真名吧？”

　　“你好吵。”那少年掀了掀眼皮儿答非所问的敷衍一句，雾气落入他眼瞳的瞬间就化为细细的数据，而后他轻轻的甩了下手，丢出个名字来——

　　“审判局新任执行官，游朝。”

　　游朝，总所周知这是联盟第一学院军事指挥系613级首席——别的首席都没他这么出名；不为别的，为他在不允许动用异能的毕业测试上拎着把剑把违规的对手打残废了。

　　“……”偷窃者沉默了足足十秒。

　　“请问贵校没人了吗，沦落到要把总分第一的学生丢到第六区来打酱油？打个商量，就当你没见过我行不行？”

　　游朝对此的回应是抬了抬指尖。

　　偷窃者瞳孔猛的一缩，与此同时大量的血肉爆开带着凶残的红向他席卷而来，他刚抓着那具尸体闪避就有凌冽的剑光闪现直接斩断他的左肩。

　　没见血，只是一层薄薄的类似于木釉的颜色连同着那具美丽的尸体炸出来。

　　“……替身么。”

　　游朝伸手抓住那句尸体往怀里一带，身上那种冷冷清清的困倦重新爬上脸，打了个哈欠后漫不经心的扫他一眼。

　　“……还不滚？”

　　他话音未落就有大幅的雾气同时爆炸开来，带起的火星瞬间蔓延了偷窃者本身——火焰自偷窃者的躯壳上燃起来，越烧越大像是狂欢。

　　此刻博物馆里用于防御火灾的设备都惊醒，尖锐的爆炸声与水流气体涌动的声音一起铺开，深浅的黑灰在空气中被扬起后落入缝隙，空间破碎得很快，火焰燃得也很快，几乎瞬间就烧焦了那具躯壳。

　　偷窃者突然听到冰冷的风声，他抬眼就看见原本游朝站着的位置多出一只手——是字面意思上的一只手，苍白素净骨节分明，除了带着血迹外同游朝扶住那具尸体的手别无二致。

　　他的瞳孔极速收缩，“……你刚才只是投了一道幻影过来！”

　　——他被骗了！

　　偷窃者意识到这点再抬眼时就看见游朝那具投影出的躯体豁然消散，那只苍白带血的手抓着被他丢开的尸体，正一点点从虚空中浮出来。

　　“你好吵。”那只有半截身体的游朝瞥他一眼，勾出点惫懒的笑来。

　　“很烦。”

　　冰冷的风声连同着他手上的力气一起涌出来，旋即那双手的主人就撕裂了空间真正的站在那里。

　　偷窃者操控的木偶上火苗忽的熄灭。

　　游朝站直身后打了个哈欠后低头，看向那被烧焦的替身木偶。

　　“逃得真快。”

　　游朝看向那具被他抓的死紧的尸体，旧时代的标本女性面色一如生前般宁静，被抓出的红印也快速复原，他短暂怀疑对方死后是用了多好的入殓师才能安详到看上去几乎不像是已死之人。

　　哦，她是已死之人，还是具标本。

　　想到这里时游朝轻轻摇了下头，终于想起来要打报告，伸手捏了下放置在耳垂上的通讯器。

　　“报告，零六区平安街13号博物馆发现偷窃案，目标……古标本。”他的声音顿了半秒后才继续，好在他说话始终不紧不慢也就不怎么听得出来，“由A1游朝进行处理；偷窃者凭异能道具逃走，无丢失物品、破坏度G级，申请移交公共区域负责人，完毕。”

　　“报告已收到，正在录入……”机械女声突兀的断了声，再响起时换成了更高级别但仍然呆板冷漠的机械合成音，“游朝先生，您已经脱离军部转入异常能力综合审判局，权限已更替，我们会将这一档案及时转移，在对方给出指令之前计算到古标本由你携带保存安全指数较高。同时，关于去异常能力综合审判所报告这件事，您已经迟到了。”

　　“……审判所啊。”

　　游朝若有所思的重复一遍。

　　“请注意您的言辞，在报告沟通过程里应用机构全称，以避免造成误解。”

　　”……”游朝哦了一声，打了个哈欠就挂了通讯，断开的声音在脑内短暂的响了几秒后就沉默下来。他歪头看了眼那具漂亮的尸体，凝视数秒后又认命般叹口气，“……服了。”

　　游朝抱起那具尸体，脱了风衣盖在她身上，看上去像是夜归的人抱着自己的恋人——尽管这个“恋人”不含夸张意味的说也起码死了八百年有余了——甚至因为种种原因在阶层里流传出藏有永生秘密的谣言。

　　想到这里时游朝不着痕迹的叹了口气 就这么抱着她出了博物馆。

　　雾气消散后他能清楚的看见另一端城区里的灯光，夜晚通明亮起来灿烂如银，洒亮地面后原本灰暗的高楼拔地而起，游朝看见很多人的身影，凌乱纷扰的声音接连不断的灌入耳。

　　一墙之隔的夜晚从未沉眠，人们笑语盈盈的讲着各自的话题，明亮灯牌上大幅展出着某位知名画家的最新画作，一个角落塞着某个主播的游戏直播不再开启的消息，游朝回头看向正沉眠着的古老博物馆，无声的叹了口气。

　　确实是不同的，古遗物不单单是古遗物。他想。

　　“……好像忘了什么……算了。”

　　游朝又叹了口气，认命般抱着这具尸体慢慢往城区走。

　　刚刚赶到车站的祝今完美扑空。

　　先前游朝刷过的机器还亮着，固执的一遍遍显示请尽快进入——

　　祝今木着脸看了那台机器半分钟后伸手划了自己的卡，那反复提示游朝同学请尽快进入的消息终于被盖下去。

　　不远处尚在沉睡的房屋旁有爆裂的鲜血顺着墙流下来，青白的什么东西倒在血泊里，饿了许久还在觅食的猫谨慎的凑过去，发出声变了调的尖利惨叫。

　　那赫然是具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