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屋》龙四象树

1、吉佶

　　三王爷府上的厅堂只在中央放了一张床。
　　一张玉床，通体呈碧色，娇艳欲滴，其上瑞兽和仙草缓缓浮动，安静详和又神秘。
　　几名看起来仙风道骨的老道士从床头绕到床尾，又从床尾绕到床头，嘴里不住啧啧称奇。
　　一老道道：“此等珍奇玉宝不可多得，三王爷实乃天选之人。”
　　三王爷李旭安连忙向天边拱手：“慎言，天选之人唯有父皇。”
　　老道怪自己说错了话，转了话头：“最近听闻有贼人专盗此等宝玉，您定要好生看管啊。”
　　能容三人睡下的玉床怎么偷，李旭安毫不在意：“无碍。”
　　贼人若敢到戒备森严的府上来偷，怕是不要命了。
　　“您有所不知，”老道劝道，“那贼人身怀异术，不论宝物大小，他都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走。”
　　另一名老道奇怪道：“听闻他盗走后又会还回来，不知有何蹊跷。”
　　听说会还回来，李旭安更不放在心上，况且府中一向守卫森严，连一只麻雀都飞不进来。
　　不过李旭安没料到的是，贼人不是一般的鸟，而是鸟妖。
　　夜晚，月黑风高。
　　贼人夙衍跪坐在屋顶，揭开一片瓦。
　　他右手托着一个巴掌大的方形小屋，屋门口坐着个小妖，身长只及他一根手指长短，圆脸大眼睛，藕节似的胳膊，晃荡着双脚。
　　夙衍问小妖：“你看如何？”
　　小妖伸长脖子往屋里瞧了半晌，道：“大略可以。”说罢嘴里念念有词，也不知念的什么。
　　玉床随之逐渐消失，出现在夙衍手中巴掌大的小屋。
　　原本能容三人睡下的玉床此刻袖珍得只比手指长一丁点——几乎是为小妖量身打造，摆在小屋一角，好像原本就属于那里。
　　夙衍也不耽搁，将小屋放进袖子就打算离开。
　　却不想被拦住了去路。
　　屋底下站着一排排武器精良的侍卫与弓箭手。
　　李旭安站在弓箭手的后方，侍卫的前面，道：“阁下深夜光临，本王还没好生款待，怎能就走了呢？”
　　夙衍也没想过这么轻松就能离开，毕竟前面去的几家不如三王爷府的人家也没那么容易。
　　他跳下屋顶，拍拍衣服上的皱褶。
　　侍卫的刀立马架上他的脖子，他用食指把刀向外推开些，道：“你想怎么款待？”
　　锋利的刀刃被对方赤手推开，持刀的侍卫额上冒汗，怀疑是隔壁床新来的换了他每日磨得锃光瓦亮的刀。
　　他十分悔恨自己没多看几页官场厚黑学，没想到刚来的就这么会勾心斗角。
　　“阁下怎么称呼？”李旭安道。
　　贼人长得眉目清隽，举止从容，若是平日，他说不定会与他结交一番。
　　还挺客气，夙衍心想，还是年轻人懂礼貌，之前那几家的老头无一不是吹胡子瞪眼，抓住就要格杀勿论。
　　但他一个才从山里出来不久的妖，实在也不知道能跟一个王爷说什么，于是缓缓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这……”侍卫们面面相觑。
　　李旭安眼睁睁地看着人带着他才找到的珍品消失，一时难以置信。冷静了一会儿，他怀疑人根本没离开，而是用了障眼法：“给我全府搜。”
　　实际上，夙衍没有障眼法，这全要归功于袖中的小屋。
　　而吉佶正是控制小屋的小妖。
　　吉佶是他捡到的。
　　捡到吉佶时正是黄昏，夕阳还没西下，月亮初上梢头。
　　他从好友侯导家喝完酒，醉醺醺地往回走，踢到个亮晶晶的玩意。不知是不是受了侯导喜欢捡东西的影响，他顺手抄进口袋，回家便四仰八叉地倒头就睡。
　　结果一睁开眼，他一个头两个大。
　　一个丁点儿大的小妖眨巴着眼睛，蹲在他面前喊：“爹爹，我饿！”
　　想想他连隔壁雀儿姑娘的手都没摸过——虽然他也不想摸，就连孩子都有了，以后怎么找媳妇。
　　夙衍的脸抽搐了一会儿，当机立断，迅速把小妖连屋带人送给住在半山腰的猴子。
　　侯导满脸喜色。
　　夙衍一身轻松。
　　只有小妖撕心裂肺。
　　可没等他轻松几天，小妖就神气地出现在夙衍屋里。夙衍惊讶一瞬后，没有丝毫犹豫，再度将人送到侯导处。
　　侯导满脸喜色，夙衍一身轻松，小妖撕心裂肺……
　　如此反复几回，当夙衍再看到小妖回来时，内心竟没有一丝波动：“又回来了？”
　　他看着小妖扛着蜗牛壳似的小屋往房里挪，还侧身给他让步。
　　小妖停下来：“别人都抢着要我，你为什么不抢？”
　　夙衍刚起床，眼睛还眯着，音调也懒洋洋的：“都有谁抢着要呀，谁抢你找谁去。”
　　“好多人抢。”小妖气鼓鼓地道。
　　话音未落，侯导蹿进门：“哎哟，小祖宗，怎么又跑了？”
　　别人不晓得，反正侯导是抢他的其中一人。
　　“你怎么他了？”夙衍问侯导。
　　不应该啊，他对小妖又不好，这小妖精怎么老往他这里跑。
　　夙衍皮相万里挑一，毛色润泽，就是从骨子里透出懒散样，不修边幅，硬生生把自己从全国美妖排行榜第一拉到了猴山第一。
　　如果他再不洗脸，侯导觉得他要成为猴山第二。虽然很想成为第一，但内心挣扎几分后，侯导还是觉得做妖要有点良心，提醒他：“怎么不洗脸？”
　　“刚起。”夙衍解释道，说完施了个净身术。
　　“我哪里晓得，”侯导道，“我供他跟供祖宗似的，洞里的私藏他要啥给啥，要星星绝不给摘月亮。”
　　这话夙衍信，从侯导叫小祖宗就看得出来。
　　小妖生怕夙衍又要把他送给侯导，再次申明：“我只跟着你。”
　　夙衍为难，向侯导投去求助的眼神。
　　侯导也很无奈：“我比他到底差在哪里？”
　　就像花灯节那天猴三姑娘拒绝他的花灯，然后把花灯送给根本不过节，无情无欲的夙衍一样，侯导始终不明白他到底比夙衍差在了哪里。
　　他问过猴三姑娘，姑娘说了半天也说不清，反而叫他帮忙给夙衍递新绣的荷包。
　　他这辈子就从来没见过夙衍用荷包，当时就生气地拒绝了。
　　姑娘就算了，可他没想到一个小孩儿也看脸。
　　夙衍蹲下身，把小妖放在手上，诚恳地道：“你看我家徒四壁，可能都养不起你，比不得侯导什么都有……”
　　“我不用吃东西。”小妖道，丝毫不动摇，“反正你要是把我送人的话，我还会回来的。”
　　侯导悲痛欲绝，掩面而去。
　　夙衍问小妖：“他对你不好？”
　　小妖摇头：“没有，对我很好。”
　　“就是太好才不好。” 小家伙继续道。
　　难道有受虐癖？
　　夙衍看小妖的延伸开始奇怪。
　　“可是他家锦鸡说他以前也对他这么好，可如今变成我是第一位了。”
　　侯导什么都好，就是喜新厌旧，小家伙刚去怕是免不了被排挤。
　　“锦鸡欺负你了？”夙衍问。
　　小妖望向侯导家所在的山头：“锦鸡也很可怜，我只是怕我以后也会成为这么可怜的人。”
　　躲在门外偷听的侯导悄然离去。
　　“要留下来吗？”夙衍第一次发出邀请。
　　“你也不要嫌弃我，”小妖扳起手指道，“我可以做很多事的，可以早上叫你起床……”
　　“倒也不必。”夙衍赶紧打断他。
　　他怕以后连睡到日上三竿起的日子都没了，转移话题道：“你为什么扛着屋子，你是蜗牛精？”
　　小妖摇头：“不知道，也许是，自我有意识起就在这里面，不能离开它太久。”
　　“你叫什么名字？”夙衍问。
　　“没有名字，”小妖忽然两眼放光，“要不你给我取一个。”
　　夙衍沉吟半晌没想出来，没想到被一个小小的名字难住，忽然福至心灵：“要不就叫福来？”
　　小妖眼中的光猝然熄灭：“我以后自己取。”
　　他还算从招财、进宝、福来、招娣中选了个好点的。
　　夙衍点头表示同意，他也觉得自己取名字不大行，找补道：“你平时都吃什么？”
　　“什么都行，不吃都可以。”
　　夙衍忽然有些心疼，觉得自己之前是不是太苛待他了，鼓励道：“你喜欢吃什么，我也不是那么穷，一般的都买得起。”
　　小妖表示真的不需要。
　　夙衍心里过意不去，转头看小妖的屋子很空，于是打算给他布置一番。
　　他用妖术变了两床小被褥，打算塞进小妖屋内。
　　“给我的？”小妖扶着脑袋看他，早已预料到结局，“没用的。”
　　当然结果果然如他所说，夙衍无论如何都放不进去任何一样东西。
　　“怎么回事？”
　　小妖表示并不清楚。
　　两人研究了几天也没弄明白，直到侯导带来一盏玉质骨灯。
　　一进门，侯导就东张西望：“小家伙呢？”
　　他眼尖地看到床头上的小屋，拿了过来。
　　小妖不在小屋里，他躲在夙衍床上，用厚厚的被褥盖住自己，怯怯地露出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
　　侯导把骨灯在小屋跟前比划了半天，发现骨灯是小屋的三倍大，便想把骨灯化整为零，重新做一个小的。
　　还没等他想好怎么做，骨灯忽然就被吸进小屋，落于门后，化为指节长短。
　　小屋的地面上，一个银灰色的阵法缓缓浮现。
　　原本躲着的吉佶也忽然回到小屋里，似乎失去了意识。
　　夙衍问侯导：“你又折腾了什么？”
　　侯导表示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无辜道：“肯定对他没坏处。”
　　一直等到晚上，小妖才苏醒过来。
　　“你还好吗？”两人同时问。
　　小妖弯起眼睛：“很好，谢谢你们。”
　　说完，他开心地笑了会儿，然后告诉他们：“我的名字叫吉佶。”
　　两人心里默念了一遍吉佶，又听小妖对侯导道：“我可厉害了，你以后别想抓住我。”
　　不知道他默念了句什么，原本在桌上的小屋忽然出现在了侯导的肩上。
　　“重来。”小妖一跺脚，小屋又飞到夙衍的肩上。
　　刚恢复些许记忆，得知自己名字的吉佶并不能准确控制传送地点。
　　也正因为如此，他们还在王爷府里打转。
　　他们并没有为此苦恼多久，吉佶在又一次发挥失常后，夙衍正巧出现在李旭安面前。
　　夙衍默然无语。
　　李旭安愣怔后，一脸如我所料。
　　两人大眼瞪小眼。
　　“王爷果然神机妙算。”李旭安身旁的小厮道。
　　李旭安高深莫测地点头。
　　夙衍尴尬地摸摸鼻子，想让吉佶再次发动小屋。
　　李旭安道：“你想要那宝贝也可以。”
　　夙衍顿住：“王爷的意思是？”
　　李旭安自然有自己的用意，皇帝如今年岁愈大，愈加追捧仙道，已派数百人去寻找仙丹妙药，想要长生不老。若是他能找到，自然能在皇帝面前脱颖而出。
　　面前这种奇人异士，正是他如今所需。
　　“若你同意帮我办件事，此物就归你。”李旭安道。
　　“何事？”夙衍问。
　　李旭安下令设宴：“咱边吃边谈。”
　　传说北邙山近日出现一神兽。
　　消息递上来后，大皇子当即派人前去北邙山。
　　李旭安也马上使人前往，只是至今杳无音讯，怕是人折在了那边。
　　“若你同意，明日便可启程。”李旭安道，“王道人和你一道去，有事你们也好有个照应。”
　　道是照应，实则是监视，对方毕竟是来盗宝贝的贼人。
　　夙衍当然表示愿意，玉床能进吉佶的小屋，和前面几家的宝物不一样，要他还回去有些困难，但他身上又没什么能与之相抵的，能做事还债自是最好。
　　夜晚从剑拔弩张变成觥筹交错，歌舞升平。
　　圆月当空，清辉洒下，小屋里的吉佶埋头苦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