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河》棠谷大泽

4、初春时节

　　宋影早晨醒时，天光未亮，视野仍旧黑雾雾的一团。
　　昨晚和方夜眠喝酒喝到“夏昼长”打烊，宋影从睡下时头就痛到现在，耳边一阵嗡鸣。摸索着打开手机，昏暗的房间骤然出现一点光亮。
　　4:37
　　宋影眉头一皱。被头痛和整宿的乱梦闹醒，宋影此刻彻底没了睡意。翻身起床时眼前还因为身体虚弱出现一闪一闪的白斑。
　　将初春时还冻人的冷水泼在脸上时，宋影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明显的疲惫神色，眼底挂着黑眼圈，之前眉上的薄薄的碎发已长到被吃进嘴里。
　　该剪个头发了。
　　宋影把头发随意拢起绑上，捆不上的就任由其留在脑后。
　　狭小的客厅里四个纸箱也显得拥挤，昨天没来得及收拾。背上只装了文具盒和充电宝的书包，宋影跨出门去。

　　租住的老式小区只有八楼，没有电梯，宋影几乎几步就走下楼，五点多的还浓重的夜色里，小区周围营业的只有一家小面馆和一家包子铺。
　　小面馆把半人高的烧水煮面的锅架在外面，老板是个膀大腰粗的中年男人，旁边是高大的表面斑驳的煤气瓶。面汤翻腾，迎面而来的蒸汽带着面香。
　　小店没有招牌，只在锅旁边立了个木板，用记号笔写着“缘分面”。
　　“老板，二两小面，少菜多辣。”
　　老板透过蒸汽抬眼看着宋影，粗糙刚毅的脸老实地笑了笑。
　　“好，里面坐。”
　　宋影走进面店，只三张桌子，中间那张已经有人了。
　　宋影看着那个明亮的灯下正低头看手机的熟悉身影，不由得觉得这还真是“缘分”。
　　察觉有人走过来，闻洄抬头瞥了一眼，愣了愣，放下手机朝宋影弯弯嘴角。
　　“好巧啊小宋，没想到在这还能遇见你。”
　　宋影轻轻点头示意，不急不缓道：“我在这租了个房子。”
　　闻洄一挑眉，“我也住这，缘分啊。”
　　宋影垂下眼睑，勾勾嘴角，“是挺有缘分的。”
　　“你住哪栋的？”
　　宋影想了想，摇摇头，“不知道，我凭记忆记的路线……是那个最大的黄桷树的旁边。”
　　闻洄了然，“1栋。”
　　此时中年男人端了两碗小面上来，闻洄一瞧宋影的碗，红彤彤的一片，面上一惊。
　　“你这么吃得辣啊。”
　　“嗯，之前在家吃的比较清淡，现在口味重了。”
　　两人又面对面低头吃面，气氛有些静谧。
　　“你是去九中对吧？等会儿我们一起坐公交走吧。”闻洄吸口面，抬眼朝宋影看去。
　　这样仰视的角度，黑白分明的眼睛带着询问，即使是闻洄上翘的眼尾，此时也多了几分乖巧。
　　宋影左手的手指无意识抽动了一下。
　　“好，谢谢，”宋影无波的脸露出几分笑容“我正好有些找不到路。”

　　吃完面后天色已然破晓，远远望向楼宇的那端，黑色天幕裂开几道白缝。
　　走出小面店，吃面时渗出的汗水被初春的寒风一吹，宋影觉得面店里的闷热潮湿瞬间被驱散了。闻洄穿着九中的冬季校服，黑白色拼接的冲锋衣，里面穿了件黑色的高领毛衣，额前不规则的细碎刘海被风吹过。在微弱的天光里，闻洄回头望向宋影的侧脸弧度被镀上柔和的光，几乎无可挑剔。
　　“我们等691，坐四站。”
　　闻洄看见宋影身上大了两号的校服，长到几乎遮住了大腿一半，袖子尤其的长，重重叠叠堆在手腕和手肘处，样子有些狼狈。
　　“你这衣服…之前吃饭的时候还没注意，站起来怎么长这么大一截？”闻洄好笑道。
　　宋影耳朵尖马上爬上了些红色，“之前教导主任让填校服尺寸，我习惯穿的宽松些，就填大了两码……结果大过头了…”
　　闻洄双手揣在兜里，听着宋影的话笑了。新奇地瞧着宋影微微红的耳朵尖，心道这人平常木着张脸，没成想是个面薄的。
　　他又笑着问，“你在哪个班啊？我来找你玩，我是16班，历政地那个班。”
　　“14班，历政生。”
　　“就在我隔壁啊，好近。”
　　等上了公交车，没有开窗的闷热扑面而来，有些年头的车上坡下坡摇晃的剧烈，巨大的“哐啷哐啷”声让宋影怀疑它马上就要散架。车上的人很少，闻洄坐他旁边，短短四站路程已经小眠了一会儿。宋影挺佩服闻洄的，这样恶劣的环境都能睡着，临下车时才悠悠转醒，眼底是真情实感的困意。
　　九中修在一个颇陡的山坡上，群翠环绕生态系统优良，教学楼的五楼连宿舍一楼都够不到，屹立于山坡最高点的赫然是两座食堂。
　　“无论看多少次我都觉的好不合理，去食堂吃个饭爬坡都要累个半死。”
　　闻洄带着宋影走进校门，期间还因为宋影没有校卡被留下来登记。

　　等闻洄宋影两人来到教学楼时，也不过六点一刻，七点一刻开始的早读时间，路上没有一个学生的影子，只有清洁阿姨拿着大扫帚，沉默地清扫路上的垃圾。
　　在一楼时闻洄和宋影别过，看见闻洄闲庭信步般上了楼，宋影转头去了自己新班主任的办公室。看见没有亮灯的房间，宋影推了推门，感到一股阻力，锁住了。
　　还是来的太早了些，宋影转身静靠在墙上。当周围寂静，只有等待这一件事可做时，时间的流逝便突然缓慢下来，宋影因为宿醉的头痛又凸现出来。
　　早上还是吃的有些太辣了，宋影把手摁在肚子上，妄想用压迫抑制住和头痛一起叫嚣的胃痛。
　　如果是在“家”的话，今天星期三，早上就应该吃一个水煮蛋，一小截玉米，两片土司里夹一片生菜一片火腿，一杯加热的牛奶。
　　七天一次的循环，日复一日的单调，乏味，平淡。永远不会拉开的餐厅的窗帘，宋奕的脸坐在长桌的对面，木然肃穆。
　　只有当宋影早餐没吃完就站起身时，那张脸才会露出刻薄又愤怒的神情。宋影很喜欢这样逗宋奕玩儿，看他的手拍上木制的桌，陶瓷的餐具相撞的声音就像是父子间战争时的号角，争吵在新的一天拉开帷幕。
　　早餐的闹剧有时会在母亲无奈的叫喊中停下，有时会在宋奕摔碎盘子中酝酿风暴，但无论那一样都使宋影开心。
　　他乐意撕碎男人的那张平静面孔。
　　宋影仰头盯着走廊天花板上裸露的金属管道，白漆的墙壁有灰色的水泥在角落露出来，斑驳的安静的匍匐着。
　　直到余光中出现一个男人的身影，宋影才站直侧身，那个嘴里叼着半根油条的年轻男人明显的很是吃惊，滑稽的黑色圆框厚底眼镜戴在他的脸上垮了一半，背着灰色的双肩包，像才大学毕业的大学生。
　　“宋同学，这么早啊，”那年轻男人捏着油条，掏出钥匙开门“吓了我一跳。”
　　宋影跟着他进了办公室。
　　年轻男人姓甘，单名一个霖字，初出茅庐首次担任班主任的语文老师。
　　宋影盯着他教案书本和学生练习册堆成乱麻的办公桌，心中信任感已经清零，直往负数奔去。
　　“宋同学啊，”甘霖推推眼镜，语气热切“我看你学习成绩在我们学校还不错，有希望上个好点儿的本科嘛！”
　　宋影只木着张脸看着他。
　　“你有没有兴趣当个课代表或者班委？我们班每学期都会换一次。”
　　“不。”
　　宋影后退几步，左手抚上门框，一副预备要走的姿态。
　　“我没有任何兴趣。”
　　“甘老师，既然见过你了，我就先上去了。”
　　“诶诶诶诶，等等，等等，”甘霖无奈地摸摸耳朵“不当就不当嘛，你这孩子咋一言不合就要走呢？”
　　“我们等会儿一起上去，你先坐会儿。”

　　直到七点一刻，宋影和甘霖一起站在14班门口时，稀稀拉拉的人群还在吵闹。
　　宋影走进前门时，原本嘈杂的班级忽的安静下来，紧接着就是数道探究惊讶的目光投向他的身上。
　　甘霖在讲台上笑的和蔼，放下教案后招呼宋影站到他旁边来。
　　“这是转到我们班的新同学，宋影，宋同学，介绍下你自己呗。”
　　宋影沉眼看着底下的同学，略略垂着眼睑“宋影，影子的影。”
　　接着就是长久的寂静。
　　“宋同学，没啦？”
　　“嗯。”
　　甘霖的笑有些绷不住了“行吧，最后一排靠后门的那个位置，先委屈一下吧。”
　　宋影点头，随即迈开长腿走过去。刚坐下，就闻见一股浓郁的花香型香水，抬头望去，前座卷着羊毛卷的女生正转过头肆无忌惮地盯着他，见宋影回望，朝他笑笑便挪开了视线。

　　早自习结束后宋影去领了新的教材，连名字都没有写就放在了一边。
　　第一二节课是政治连堂，班上没有几人在认真听课，瘦削的男老师只低头讲自己的课。
　　宋影把手机放在桌子下面，发消息给闻洄。
　　——想问一下，这学校晚自习可以申请不上吗？
　　消息发出去后宋影等了一会儿，见闻洄没回，就将手机随手放回了抽屉，接着抽出了一本历史必修书，翻来当故事书一样看了起来。
　　直到上午最后一节课临下课，宋影才接到闻洄的回复。
　　——前几节课睡着了，中午一起吃饭吧，我来找你，到时候再聊？
　　——好，谢谢，中午我请吧。
　　——没事，第一顿还是我请吧，咱学校有个巨好吃的干锅，可以尝尝
　　——好的。我在14班门口等你。

　　在涌动的人群里，宋影站在门口，一眼就瞧见了闻洄朝他走过来，闻洄个子很高，背又挺拔，走在人群里能自然而然的扎眼，何况闻洄长的又帅，一路上明里暗里吸引了不少女孩子的目光。
　　闻洄仿佛没有感觉似的疾步而来，微笑着朝宋影偏了偏头：“走吧。”
　　人群密密麻麻地朝食堂进发，闻洄的左手臂几乎是抵着宋影的腰，宋影微不可闻地一僵。
　　“如果你想申请不上晚自习的话，可以写个保证书，家长签名，直接交给班主任就行了。”
　　宋影反应了一下，“家长签不了名怎么办。”
　　闻洄咧开一个笑容，“直接逃了呗。”
　　“反正我是这样，班主任没法儿管我。”
　　宋影面色没有变化，只点头便不再说话了，闻洄掏出手机回着消息，两人沉默地到了学校食堂三楼。
　　三楼的饭菜比一二楼的要精致好吃不少，当然也更贵一些。闻洄他们到的时候，三楼人还很少。让宋影随便找位置坐下，闻洄到干锅窗口点了干锅排骨，两条小烤鱼，再让隔壁的小炒厨房炒了个空心菜。想再点一个平菇肉片汤的时候被宋影制止了，他觉得自己已经快吃不完了，没必要这么破费。
　　等他们不急不慢地吃完，学校已经开始午休了，闻洄索性提议不回班里睡，带着宋影去了男生宿舍。
　　九中午休是不允许回宿舍睡的，一楼大门时刻有个看门大爷看守，但闻洄直接掏出钥匙打开了走廊尽头的窗户的锁，自然无比地带着宋影进了一间宿舍。
　　“我虽然是走读，但办的一直是住校，我和另外两个人一起住，一个换寝室了，一个也走读了，九中宿舍空的很多，我的床位就留下来了。”
　　闻洄一边开门一边说道：“我平时就来这睡睡午觉。”
　　宋影一路上一直默不作声地跟着闻洄，顺着开了的门看过去，果然空荡的宿舍里就只有两张铺好了的床。
　　闻洄指了指罩着防尘布的床，“那家伙这学期中午要补课，铺好了床还没睡过，你中午就睡他的位置吧，反正他也懒得把被子拿回去，正想丢掉。”
　　宋影道了声谢，闻洄也不开口了。正当宋影刚在床上坐下，闻洄脱了冲锋衣，没有犹豫地正想直接将上衣脱下去，脱到一半，宋影抬起的目光直接撞到闻洄的侧着身的腰上，那深陷的腰窝和柔韧肌肉的起伏几乎撞晕了宋影。
　　他心里一慌，匆匆挪开目光。
　　“你看到什么了，躲什么？”
　　闻洄的声音骤然在耳边炸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