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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首章即终章 ...

  •   很小的时候,昕尘和家人住在一个曲折逼狭的小巷里。邻居是一群喜欢凑在一起叽叽喳喳的妇女,每天早晨他都会被窗外一声高过一声的闲谈吵醒,久而久之,连买闹钟的钱都可以省了。人们热衷于谈论的内容无非是谁家的磕碜小伙娶了个多么漂亮的姑娘,谁家的孙子浪子回头考上了北大,谁家的媳妇又多么不洁身自好半夜不回家。有时人们也会用意味深长的口吻说起小巷最深处的那户人家,两个大男人哦,啧啧……故意拖长的尾音里是藏不住的鄙夷。
      从昕尘懂事起,他便隐隐察觉到了那两个男人的与众不同。他们像电影里的神秘人X一样,即使在炎热的季节也裹着黑色的风衣,总是选择在夜阑无声的时刻出门,避开所有人的目光,去巷口的24小时营业厅买些必备的衣食,然后就原路返回,死死锁上门前那把生了红锈的铜锁。他们似乎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也无人愿意走进他们的人生。
      那时昕尘始终无法想象这两个男人如何像他的爸爸妈妈一样同吃同住,看起来在别人眼里这是极其恶劣且肮脏恶心的行为,以至于连昕尘都从小被教育着跟他们保持距离。印象里,因为孩童特有的好奇心,昕尘一度鼓起勇气,试图走近他们的生活。那是在一个阴雨连绵的秋季,当昕尘打着小小的雨伞叩响了那扇紧闭的暗红色的大门,只听见里面一阵忙乱声,紧接着门被小心翼翼地拉开一条缝,一张胡子拉碴的大叔的脸在昕尘的视线里闪了一下,昕尘连忙友好地咧开嘴,刚要开口面前的门就又“嘭”地一声关紧,险些撞到他的鼻梁。他愣愣地站在雨里,心里噼噼啪啪的小火苗一下子灭了。此去经年,当昕尘真正长大,回想起那一瞬间男人恐惧的眼神,才明白他们其实都善良无害,只是偶尔被这个世界温柔以待时倍感惶恐的流浪儿。
      同时昕尘也终于明了,两人越过人山人海走在一起,迎着所有人异样的目光紧紧握住彼此的手,是因为爱啊。爱怎么会是肮脏或恶心的呢。

      长到该上小学的年纪,昕尘搬家了。新家在一处普通的学区房一楼02室,对门家里有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小孩,也在青山小学念书。每天早上昕尘都会早早起床,洗漱完毕就屁颠屁颠跑去敲对面的大门,直到小孩伸着懒腰从屋里慢悠悠地晃出来,嘴里往往塞着一个没来得及咽下去的包子,腮帮鼓起来一小块,很可爱。两个小屁孩并肩往学校一溜小跑,一路上往往是小孩喘着粗气还不忘叽里呱啦地说话,跑不动了就揪着昕尘的耳朵用力往后拉,强制要求他跟自己一起迟到。在校门口两人分开,走向各自的班级。昕尘曾偷偷回望过小孩的背影,似乎永远都是欢脱的,蹦蹦跳跳,像个不知道忧愁的幸福的傻子。
      说到底,昕尘也不过是个孩子,只不过他过早地接触到了某个不为人知的阴暗面,接触到了那些仿佛生活在另一个世界的黑衣人。于是,他也就过早地明白了这个世界并非总明媚的,总会有阳光照不到的角落,总会有只能在黑暗里徘徊的人。

      小学时光被昕尘迷迷糊糊地混了过去,整个年级搬到了墓碑一样灰暗呆板的初中部大楼,班级也被打乱重新排序。在分班名单前瞪着眼睛寻找自己的名字时,一个巴掌毫不留情地重重拍在昕尘肩头,随着痛楚一同传来的还有小孩惊喜的叫声:“啊呀,是昕尘吧?我们在一个班里哎!”
      昕尘闷声揉着自己的肩膀,好一会儿才压着怒气问:“神经病啊,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他可从没跟小孩说起过自己的姓名啊。
      “你妈妈早就告诉我啦。”尾音上扬,颇为得意地。
      “哦。”昕尘没什么表情地应了一声,扭头就往教学楼走。小孩也不急着拦他,等到两人距离拉远了才把手卷成喇叭状挨在嘴边,大声地喊过去:“记住了,七音!我的名字!是、七、音、啊!”
      是七音啊。那个总喜欢欺负他、烦他却又成为他单调的童年中唯一一抹亮色的人,是七音啊。

      七音啊,似乎是个被上帝眷顾的小孩呢。聪明伶俐,长相可爱,还会跳芭蕾舞,即使常常使小性子也总能得到父母老师的宠爱和同学的仰慕。只不过,七音的好运气在遇见顾彦之后,立马就消失得一干二净。
      事情源于开学第一堂课,昕尘的手机忽然在兜里嗡嗡震动起来。他本想忽略,却被坐在后桌的七音狠狠蹬了一脚,只能老老实实地低下头,在课本的掩护下打开了刚刚收到的一条信息。
      陌生的号码。昕尘微微皱眉,并没有追究七音从何得知自己的手机号,随手将号码存进联系簿,写好备注,确认完成。页面切换回收件箱。
      “坏了……”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哦?”昕尘并没有在意,随手回复着。
      “顾彦……”
      “???”
      “……长得也太帅了点吧。”
      真是浪费我话费。昕尘果断地关了机,重新把手机塞进衣兜。顺理成章地,也就错过了来自七音的最新一条消息:“好像,真的一见钟情了呢。”

      顾彦,被温柔、内敛、有责任心这样的词汇包裹着的少年,身上是会散发出一种强大的磁场的。骄傲如七音,任性如七音,也会对这样一个人倾尽自己的热情与耐心。昕尘慢慢意识到,其实七音并不是喜欢无理取闹的那类人,唯独会肆无忌惮地欺负自己,对待他人则往往是友好且仗义的。昕尘时常会因此觉得难过,却又有种隐约的庆幸,再怎么说自己也是被冠名为“唯独”的例外啊,应当也可以为此小小地骄傲一下吧。
      每天,昕尘都会收到七音暗恋长跑的最新动态——
      “昕尘你个傻蛋听的什么课啊,叫你给我讲个题费死劲了,还是顾彦好啊,居然会借给我他的笔记呢!”
      “昕尘昕尘你听我说啊,其实顾彦很善谈哎,我们聊了整整一个课间的八月长安啊!!”
      “昕尘!明天不用叫我上学了,我打听到了顾彦的家,要去蹲点制造偶遇了!!话说是不是应该做份爱心早餐呢?”
      “昕尘……”
      似乎越来越喜欢用感叹号了呢,这个七音啊。是情椟初开的雀跃吧,昕尘觉得自己应当多多体谅。只不过,哪怕是这样三句话不离顾彦的闲聊也渐渐变少,因为七音早就死乞白赖地求老师把自己的座位换到了顾彦的正前方,搬走前还煞有其事地告诉昕尘,据研究表明学生时代的男孩往往会喜欢上自己的前桌,因为这个位置是目光无意识地停留最多的地方。可是,这个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好位置却与昕尘的座位整整隔了五排六列,每当他有意无意地偏过头将目光落在七音身上,总觉得两人之间横亘着一片丘壑纵横的黄土高坡。上学时两人也不常同行,往往是七音早早起了床来敲昕尘的大门,撂下一句“我先走了”就兴高采烈地往外跑。昕尘躲在门后数着七音远去的脚步声,直到完全听不见时才匆匆转移到阳台上趴好,眼巴巴地看着七音蹦蹦跳跳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天已经有些微亮了,七音一次也没有回头。

      转眼就到了初三,包括七音在内的大多数学生都转入了紧张的复习状态,只有昕尘还能忙里偷闲地在参考书里夹一本薄薄的漫画。七音忙碌而欢喜的样子落进昕尘眼底,他几次想上前打招呼,却又懦弱地把脖颈缩到领子后面,不言不语,在心里暗暗猜测着七音最近的情况,哭了还是笑了,输了或者赢了,坚持着还是放手了。直到某天,当他在学校附近光线昏暗的林子里瞥见七音与顾彦十指交扣的手,他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某段对白。

      “你太好欺负了,怎么都不知道反抗啊?”七音悻悻地松开揪着昕尘耳朵的手,满脸郁闷地看着他默不作声地揉着通红的耳朵,“这样到学校肯定会被欺负的啦!真没办法,放心吧,我会永远罩着你的,除了我以外,谁都不能碰你一根手指头!”
      昕尘还记得当时七音脸上大义凛然的表情,只是时过境迁,哪怕当说起“永远”时七音是真的相信自己能够做到,过了这么多年,那些年少不经事的诺言早就散在了风里。七音还是那个七音,单纯的、固执的、无所畏惧的,却再也不是属于昕尘的那一个了。

      “哗啦”一声,昕尘猛然从回忆中抽离,向前看去,顾彦匆匆离开的身影刚刚隐没在小路尽头,只剩七音一个人尴尬地站在原地,似乎想要追上去却没有动弹,只满脸错愕地看着昕尘。白色的书包刚刚还温顺地挂在顾彦的肩头,这一刻已经狼狈地瘫倒在地,五颜六色的文具散落着,满目狼藉。
      昕尘不知道自己的出现是否给七音带来了麻烦,只好默默蹲下身子把乱七八糟的东西一一拾起,狠狠塞进书包里,用力到指关节微微泛了白。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此刻的愤愤不平究竟是为了谁。
      顿了几秒,七音也俯下身,“唰”地一声拉上书包拉链,利落地背起来,像犯了错的小孩子一样低头看着昕尘。好看的眼睛在夕阳温柔黯淡的光线里一点点红了起来。
      “谢谢你啊,昕尘。别见怪,顾彦经常这样的,害怕别人知道我跟他的关系,哪怕本来好好地在散步,一看到别人他就会毫不留情地扔下我走开。没事的,我早就习惯啦。”
      “其实我们已经在一起好几个月了,很抱歉一直瞒着你,只是因为我不敢说出去,担心顾彦会生气。这种感觉……就好比,在见不得阳光的地方行走。”
      “我不知道在他眼里,我究竟算什么。他极少牵我的手,极少吻我,从不向身边的朋友介绍我。在没有旁人的时候他会用一种悲伤而温柔的眼神长久地看我,这让我很害怕,总感觉眼前的他很不真实,像一面小小的,被风吹痛的湖。”
      “可我很快乐。我真的很快乐。只要能待在他身边,我就觉得整个天空都亮了一亮。”
      “只不过……他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给我一个承诺呢?”
      七音沉默了,细白的牙齿咬了咬嘴唇,慢慢地转身,一步步走远了。夕阳已经落到地平线以下,残余的光挣扎着在七音脚下拉出长而模糊的影子,浓厚的冷色涂抹在小路两边的树林里,画面宁静得像电影里的黑白镜头。昕尘定在原地,悲伤的浪潮渐渐淹没了他的头顶。

      日子依旧不咸不淡地过着,中考不过是两天的煎熬,撑过去之后也并没有如获新生的感觉。教室里乱成一片,纸飞机、被剪烂的试卷和五花八门的同学录一波一波地在头顶浮动,昕尘安静地缩在角落里,提笔在七音递来的留言簿上写下了一句“万事胜意”,看着剩下的大片空白踌躇良久,最后还是悻悻放下了笔。倒是七音,给昕尘洋洋洒洒写了一页纸的废话,最后还在结尾处慷慨激昂地落下一句“你这小子给我等着,我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昕尘哑然失笑,在字里行间又看到了那个活蹦乱跳不知愁滋味的小屁孩。
      只是,七音啊,我真的好害怕,在未来的某天,那样单纯无害的你,会被这个世界伤害得体无完肤。

      唯一可以被称作所谓“惊喜”的,不过是在昕尘收到的同学录里,刻画了一个女孩生涩的告白。昕尘努力从记忆里淘洗出有关此人的印象,似乎是个各方面条件都不错的姑娘,成绩在班里属于上游,有些寡言但并不冷漠,无论是谁向她问问题都会得到耐心的讲解。笑起来似乎是有酒窝的呢,戴着淡蓝色的圆框眼镜,很清秀的样子。
      好像没什么理由拒绝呢。
      那,就这样吧。

      上高中了。又是一座座硕大的墓碑,铭刻着所有在这里被改造、被扭曲的学生的呼吸。校园门口的光荣榜上张牙舞爪地贴着两排优秀毕业生的照片,无异是以俗气的大红色幕布为背景,镜头前人们的笑容里透着尴尬。不少照片明显被PS过,可以想象那些学长学姐是怎样小心翼翼地将磨皮美白调到自认为让人难以察觉的程度,只是背后突兀地提亮几度的红暴露了修图的痕迹。每天上学时昕尘都会有意无意地朝榜上斜一眼,清晨纯粹透明的阳光打在玻璃隔板上,几十块明暗不一的红色就在视线里深深浅浅地浮动起来。于是昕尘低头微微地笑,脚下的步伐未停,径直往校门里面走。拐过一个弯去就离开了门口值班老师的视线范围,戴着蓝色眼镜的女朋友就从人群里挤到他身边,他会自然地卸下女孩沉甸甸的书包搭在自己手臂上,空出另一只手轻轻握住她的手腕,然后两人并肩走过长长的紫藤走廊,在教学楼前安静地拥抱,然后走向不同的班级。
      这的确是昕尘曾一心向往的爱情。只不过,身边的人,并不是自己想要的那一个。
      不是……七音啊。
      已经有许多日没有见到七音了。问候一下对方是否安好……只是寻常的,同学之间的问候而已。昕尘这样对自己说。
      于是……
      “有时间么?出来见一面吧,可以带上顾彦。”
      “收件人:傻瓜小小七。”
      “信息发送成功。”

      考虑到自己面对一对情侣不免会尴尬,昕尘在最后时刻终于决定带上自己的女朋友。七音如约而至,却是孤身一人。
      “你问顾彦怎么没来啊?他有一阵没来上学了,人间蒸发,我找不到他,怪担心的。”七音坐在咖啡店的角落里,灯光照不进,大块掺杂着紫红色的阴影把七音包裹起来,唯一暴露在光线里的手臂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苍白消瘦得像鬼一样。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呢,我的七音。
      “怎么……不早点告诉我?”昕尘努力压制着心里疯狂涌动的暗流,不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个矫情的怨妇。
      “哈,告诉你有什么用?你还不是忙着跟嫂子郎情妾意,可不能坏了你们的兴致。”七音往前探探身子,脸上是熟悉的没心没肺的表情,只是黑眼圈浓重得像深夜的大雾,整个人透出一股憔悴的气息。身边的女友因为七音的话笑得花枝乱颤,纤细的手指紧紧攀上了昕尘的左臂,他心里掠过一丝反感,随即又因为这种不应该存在的感受而深深地恐慌起来。
      像一滴浓郁的墨水,啪嗒,砸进原本清澄的水里。躁动不安的黑色素,丝丝缕缕向外扩散,直至侵占整杯水。即使再往里添加新的清水,也只能徒劳地将它无限稀释,无限淡化,到了最后,每个水分子身边,依旧会有一星渺小但不容忽视的黑暗。
      一个黑暗的想法,一个昕尘从来不敢直面的事实,像那滴墨水一样侵占了他的心脏。
      “七音。”昕尘镇定下来,不着痕迹地抽出自己的手臂,带着孤掷一注的勇气低声说,“也许,我们是一类人。”
      七音错愕地瞪大眼睛,眉毛疑惑地拧在一起。昕尘不顾身旁女朋友疑惑的目光,猛地站起身扳着七音的肩膀,几乎是狠狠地说:“不会错的,不会错的七音。我最清楚不过了,只是之前我一直在逃避这个事实,其实我跟你一样,我喜欢的人从来都是……”
      “你说什么呢,快跟嫂子回去吧,明天还有课呢。”七音慌乱地打断了他,手臂在空气中胡乱挥舞着,脸色也变得愈加苍白。
      昕尘听出了七音话里惶恐的颤音。那充满悲哀意味的否认,用低到尘埃里的恳求语气向他传递着这样的信息——
      “不要这样,昕尘。请千万不要跟我走上同一条道路。你我都清楚这条路是没有未来的,只是我已经无法回头了,但你不一样。昕尘,你要做一个世人眼里正常的男子,在阳光下温暖地微笑,拥抱你该有的美好。昕尘,你一定要幸福。”

      咖啡店里不欢而散后,昕尘与七音一别就是半年有余。直到高一下班学期临近结束,七音才突然找上了他。昕尘在上课时间收到七音的短信,不顾正在讲课的老师便径直冲出了教室。半分钟后,他气喘吁吁地推开通往教学楼楼顶的大门,用尽力气而又极尽温柔地拥住了站天台边缘的七音:“出了什么事?别怕,我来了。”
      “顾彦要到英国留学了。”七音的脑袋顺从地埋在昕尘温热的胸膛上,声音听不出悲喜,“与他同行的是他刚刚交的女朋友,李妍。”
      那天,七音和昕尘在楼顶上直待到暮色四合。跟烂俗的电视剧里失恋的场景不同,七音并没有借酒消愁,只是蜷缩着身体窝在角落里,絮絮叨叨地说话,落寞的背影在夕阳掩映下无限温柔,像个一不小心弄丢了玩具的小孩,稚气未脱但倔强地委屈着的样子。
      “其实我早就知道这段感情注定没有结果。就像那个老套的故事里,飞蛾义无反顾地爱上了烛火,它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以抱一抱你吗,我的火光。烛火善意地提醒,别过来,你会受伤的。你看,它明明有被提醒过的。
      “可是我不相信,我以为只要足够喜欢就可以了。我以为。
      “我从未如此认真地对待一个人,为了他,我尝试做爱心早餐,上学路上制造偶遇,去图书馆费尽心思地调查他的阅读喜好,向老师死皮赖脸地请求换位。为了他,我用尽力气,只想让我们的名子在成绩单上挨得近一点,再近一点。直到后来每次贴出成绩单,所有人都会看到最上面的两个名字,顾彦七音,或者七音顾彦。暗恋是最苦最难熬的,却也是最最幸福的。
      “我觉得自己离顾彦最近的时候,是他第一次把我们俩承认为情侣的时候。当时面对一个哥们的玩笑,顾彦伸手揽过我的肩膀,笑着说,对啊,七音是我的。我记得那刻,他的笑容特别好看,特别特别温暖。
      “只是,第二天便有好事的女生对我们指指点点,她们说,啧啧,顾彦和七音不会真的是那什么吧。顾彦向来在意别人的眼光,虽没有因此排斥我,却也接连几日脸色沉沉。那是他第一次承认我,亦是最后一次。
      “其实顾彦是个喜怒无常的人,好时温柔体贴,烦躁时会冲我歇斯底里地喊叫,事后也不知道道歉,只是沉默地流泪。许多次,我都想放手,一走了之,终于还是不忍心。这是我的顾彦啊,我从初次见面就心心念念恨不得捧在手心里的顾彦啊。
      “我不恨他,真的。我知道他只是累了,只是不想继续过这种见不得光的生活。他有他的选择,我无权干涉。”

      搀扶着七音走下楼顶时,昕尘只觉得心酸。倚在自己肩上的七音真的太轻了,轻得不真实,跟纸片人一样。昕尘步履沉重地回了宿舍,被抽掉支柱般一头栽倒在床上。闭上眼,黑暗里突然浮现出那两个老男人一前一后行走的身影。是了,是他们,算来已经有将近十年没有听闻他们的消息了,记忆模糊到无法辨识,无论如何努力回忆也无法填补他们的五官。怎么会突然想起他们呢?不知道他们现在过得怎样,是不是依旧昼伏夜出,有没有人愿意延续小昕尘当年的勇气敲响那扇古朴的大门,走进他们的生活。昕尘没有睁开眼睛,手指在床板的缝隙里慢慢摸索,终于触到了粗糙的纸张。他将它小心地抽离出来,搁在昏黄的灯光下重新阅读。这是七音写的同学录,正反两面密密麻麻都是七音熟悉的字迹,这么久了,昕尘始终把它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反反复复翻看。在“基本信息”中,“最近的愿望”一栏,七音一笔一划近乎虔诚地写着:“想跟顾彦手拉手走在阳光之下。”
      从哪里传来极轻的“呲”的一声,熄灯时间到了,瞬间整个宿舍楼的灯毫不留情地同时熄灭。黑暗铺天盖地,向昕尘冷冷地挤压过来。
      昕尘无声地张开嘴,做出“七音你个傻子”的口型,然后轻轻扯开嘴角,轻而易举地笑出了眼泪。滚烫的液体打在同学录上,在无人知晓的夜色里,七音好看的字稍稍洇开,像黑色的小章鱼向四面八方试探性地伸出了细细的触手。
      “性别”一栏里,七音的字依旧赫然在目:“男”。
      你看,你看。我喜欢你,你喜欢顾彦,究其根本,都是为人们不齿的同性恋。我就说吧,我们果然是一类人。
      这才是一切不幸的根源。

      七音很幸运,他有讨喜的长相和骄人的成绩,有着能将芭蕾跳出爵士风格的颀长身材,可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的,看似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人称。是“他”,而不是“她”。
      可就是这个人称,在七音与顾彦之间划开了深深的沟壑。七音试图像电影里演的那样,等着沟壑被成年累月的风沙掩埋,被长久的时间填满,等着某天他能够踏着坚实的地面走向对岸,幸福地牵起顾彦的手。可现实是,世俗的眼光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日复一日地清走流沙,引来溪水,将沟渠冲刷成白茫茫的宽广的河。当河面上蒸腾起渺渺的雾气,便再也看不清对岸之人的眉眼。于是,顾彦选择了转身,在众人祝福的眼光中牵起另一个人的手,七音却还在对岸痴痴傻傻地张望,不知岁月的风是否还会回过头来给他安慰。
      想罢,小巷深处的那两个男人也是幸福的吧。至少,他们曾勇敢地走到了一起。

      后来昕尘独自一人回到了曾经的小巷里,去寻找那两个被时间遗弃的男人。小巷很破败了,早在一年前就被划入了绿化带的范围,两边的墙壁都写着大大的暗红的“拆”字,只是这里的人家个个都顽固,没有一户肯搬走,跟政府杠到今天。昕尘暗暗庆幸着,循着残留的记忆摸索到小巷深处那扇门,经过这许多年的风吹日晒,门上的红漆大多已经剥落了,手指抚过粗砺的表面,恍若在像枯干的老树皮上游走,隐约的刺痛让他回忆起多年前的那个雨天。那时的昕尘还需要踮起脚尖才能叩响门环,小小的他坚信着那两个男人一定是电影里被众多坏蛋排挤的英雄,为了加入拯救世界的行列,他鼓起勇气想要给他们一点点善意,却没有得到他们的接纳。也许他们只是害怕,害怕得到了再失去。
      我还能不能再试一次,用我延续多年的勇气?
      昕尘抬起手。
      “咚。咚咚咚。”
      没有回应。没有回应。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昕尘的心跳越来越快,一种不祥的预感在脑海浮现。他耐心地等了一会儿,随后折返回巷口,找到一位正在晒太阳的老婆婆,焦急地询问着两人的去向。
      “最深处的那一户人家……哦,你说的是那两个跟神经病一样的男人吧?”老婆婆眯着眼努力思索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去年巷子外面一条高压电线垂到地面上来了,物业里的让互相转告,说是出行注意,过几日就派人来修。不巧,没人想起来提醒他们,那个高个的男的半夜出来买东西的时候活活给电死了,浑身都是青铜色的,骇死人了。”
      “那……另一个呢?他去哪了?”
      “天王老子知道他去哪哩!”老婆婆满脸不耐烦,“后来就没再见过他,说不定早就死了。可真是苦了他们的房东,房子都租不出去了,都嫌房子里不干不净,叫人打恶心。”
      死了?昕尘眼前浮现出两人落寞的黑色背影。

      “咚。咚咚。”
      请你们开门好吗。
      “咚咚咚。咚咚。”
      拜托了。我想再看你们一眼。我想记住你们的模样。我真的真的,不希望你们被这个世界完完全全地遗忘。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昕尘用力地往门上踹了一脚。
      然后他低下头,抹掉了脸上滚烫的泪。

      顾彦明天就要走了,与他要好的同学提议开个送别会,昕尘抱着试试看的心理问了问七音,没想到他犹豫了一下,居然说自己会去参加。送别会的气氛并不悲伤,许多人挤在KTV的包厢里吵吵嚷嚷,七音只安静地缩在角落里喝酒,眼神落在大屏幕前对唱情歌的顾彦和李妍,神情落寂。当李妍飚出一个“这就是我所有的爱”的高音,转入了整首歌曲的高潮部分时,昕尘淹没在一片喝彩声里,心情莫名地烦躁起来,起身快步走到点歌机旁边,用力拉下了几乎所有的电源线。房间一下子陷入黑暗,音乐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愣愣地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来不及反应。一片汹涌的寂静里,昕尘的声音格外清晰:“吵死了。”紧接着他转过身,径直走出了包厢。
      顾彦出来追上他的时候,昕尘正倚在露台的栏杆上抽烟,微微的风撩起他的刘海,丝丝寂寞渗出白衬衣下纤瘦的身体。顾彦不作声地走到他身后,开门见山地说:“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对吧?”
      昕尘冷着脸不回答,就着栏杆捻灭了手中的烟头,毫不在意地绕过顾彦门外走。背后,顾彦的嗓音透出一股浓浓的疲惫:“你以为,我没有进行过尝试吗?”
      昕尘的脚步微微一顿,并没有回头。
      “我也曾幻想过,也许我可以摒弃世俗的偏见,勇敢地跟七音走在一起。我以为,我们是可以有一个未来的。”顾彦的话里听不出悲喜,昕尘却觉得在一层云淡风轻下面,沉淀着灼灼的疼痛与恨意。
      “我亲爱的爸妈,宁愿相信世界末日也不接受他们的儿子是同性恋,于是在我又一次因为七音的存在与他们大吵一架后,我被连夜捆到了一个改造所。那里的人们固定住我的手脚,迫使我接触男性,紧接着用电棒击打我的身体,使我产生恶心的条件反射。我在那里呆了一个多月,终于想法设法逃了出来,骗我家人说我已经‘痊愈’了,并且顺从他们的意愿,跟年级里最优秀的女孩一起争取到了国外留学的名额,并且成为名义上的男女朋友。”顾彦微微勾起嘴角,笑得讽刺,“没错,是我不够勇敢,我不敢想象与整个世界为敌的样子。可是昕尘啊,你没有资格看不起我。我爱七音,但你不能指望每一只飞蛾都有勇气追逐自己的烛火。”
      顾彦向前迈出一步,双手撑在栏杆上,用力向外探出了上半身,风一下子吹乱了他的泪痕。昕尘听到身后细微的响动,急忙回过身,迅速把他拉了下来,两人却因为惯性双双跌坐在地上。血红的地板倒影出扭曲的人影,顾彦失神地盯着自己的倒影,高声喊:“死有什么可怕的?像我这种人,活着才最痛苦呢!”
      昕尘久久没有回话。沉默良久,顾彦忽然开口道:“昕尘,你也喜欢七音吧?虽然我知道你有女朋友。”
      “比喜欢更多的是心疼吧。”昕尘轻声回答,顿了一下,语气颇为郑重地嘱咐着,“顾彦,你答应我,等你有了能跟世界对抗的勇气和能力,请一定要回来找他。你们要住在小巷最深处的一间老房子里,每天柴米油盐琐琐碎碎度过一生。还有,如果未来的某天,一个愿意给予你们最澄澈的善意的小孩子敲响你们的门扉,请不要害怕,给他一个拥抱你们的机会。”
      也许,在黑夜徘徊的人,也有机会跟这个世界慢慢和解。

      顾彦走的时候是黄昏,粉紫色的火烧云美得像个梦境。火车站上,他与来送别的人们一一拥抱,在与七音相拥的那一瞬间停滞了一下,昕尘注意到顾彦的眼里一下子涨满了沉甸甸的泪。火车慢慢发动,七音低着头,没有目送它越行越远的背影。也许他已经明白,即使再努力追逐,也不过像夸父逐日一样徒劳无功。夸父最后还是道渴而死了,可他的生活还在继续,他必须向前看。
      只是,这一刻,就让悲伤泛滥成灾吧。
      “昕尘。”七音终于抬起头,眼睛在微凉的晚风里迅速地红了起来。
      “刚刚他在耳边对我说了一句‘等我’。”七音哽咽得厉害,还在嘴硬,“凭什么要我等他,顾彦这个傻子,全世界最傻的大傻子。”
      “我一点也不难过,真的。只是,好遗憾啊,明明只差一点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昕尘看着面前无声地掉着眼泪的七音,莫名地,想起了一件时间久远的事情。
      那时他还住在小巷里,平时总喜欢扒着窗台探头探脑地往外瞧。那是个酷热无比的夏日,下午一点来钟,又是一天里最灼人的时刻,巷子里说三道四的妇女都躲到家里吹风扇去了。热浪从地面往上一层层堆叠着,那两个男人迎着热浪走过小巷,淹没在潮水般细密的蝉鸣里。在昕尘的印象里,他们一前一后走得很慢,热辣的阳光在人脚下拉出一段黑影,前面的高个子不时调整着步伐,让身后的男人始终走在他的影子里。影子太短,往往罩不住后面的人,他们便别别扭扭磨磨蹭蹭地找角度,偶尔不小心撞在一起,高个儿就回头看那人一眼,嘴角噙着点笑,宠溺得让人想要掉眼泪。
      那时昕尘太小了,不明白在哪个瞬间触动他并让他永远铭记的究竟是什么。很久很久以后,他终于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那么一群人,他们被称作“gay”\"男同\"“死变态”“神经病”,他们被所有人不看好,被这个世界挤到角落,但是,那被谣言、歧视、谩骂、嘲讽淹没了的,那促使他们越过人山人海走在一起的——
      是爱啊。爱怎么可能是肮脏的呢。

      后来的后来,昕尘又遇到了很多个七音,很多个顾彦,甚至很多个自己。他们有的如那对男人一样义无反顾地走在了一起,更多的则是被人流冲散,被时间遗忘。无论结局是否圆满,他都想对千千万万个他们说——
      请你们相信,哪怕全世界都抛弃了你们,还有我记得,你们曾来过,潇潇洒洒坦坦荡荡地来过。
      所以,亲爱的少年啊,请勇敢去爱。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首章即终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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