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糜男情事录》无命公子

43、青衣（1）

　　欢喜……
　　在开长地久的黑暗里，她的身体在水深火热中渐渐融化，她看着自己美丽的容貌化为虚有，可是却感觉不到疼痛，她知道自己的魂魄已经脱离了元体，成为三界之间的无主游魂，又被神佛打入冥界，永世不得超生。
　　欢喜……
　　竟然连自己都不再存在，还有一丝意识那么清晰地存在着，当记忆里一片空茫混沌，当所有风景所有人所有事都灰飞烟灭，居然还有一个人的影子那般真实地存在着，仿佛就在她的面前三寸，触手可及，用明阳一般的眼光将她的心照地亮亮堂堂的温暖，所以在没有他的千年一梦里，她竟是不曾寂寞呵。
　　欢喜……
　　这千年之中，冥界里竟有一缕游魂，在地狱的所有空间里游荡着，时时发出两音节的单纯呼唤，于是冥界的厉鬼们便都将这个游魂唤作欢喜鬼，就像我们把布谷鸟叫作布谷鸟一般，就像知了总是简单的重复着相同的呐喊。
　　欢喜呵，原来如果所有声音都不再存在意义，我还记得你的名字，原来当所有画面都错乱模糊，我还记得你的名字，原来当你已经离去，我还能时刻呼喊你的名字，然后心中满是幸福。
　　原来爱你，真能失去我自己，容貌，身体，甚至名字，可是我不曾后悔，因为我爱你爱得如此盛大，如此纯粹。
　　没有鬼知道欢喜的意义，正如我们不知道知了的含义，它们时而将四处游荡的欢喜鬼的魂魄吞食在腹内。
　　可是没有一个鬼能炼化欢喜的魂魄，所以它们最终又不得不像误食了调羹的孩童一般将欢喜鬼吐了出来，然后许久没有胃口。
　　欢喜鬼是不能吃的鬼，于是之后她的飘荡更为自由，虽然没有人知道她在找什么。
　　欢喜，我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似乎可以清晰地看见自己的死亡，如果我去到暗无天日的冥界，你还会记得我吗？欢喜，我最爱的欢喜……
　　可是欢喜佛没有回答，他只轻轻地在青衣魔的耳边说出两句话：
　　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青衣虽然听不懂欢喜佛在说些什么，可是她从他爱怜的神色里知道即使她去了冥界，他也会来找她。
　　这是他给的承诺，不必用语言加以解释。

　　此时神魔大战也已经进入到鏖战，当青衣的父王青帝正在和神佛对决时，青衣看到从天而降的欢喜。
　　欢喜，你果然来了，我就知道你会来，快来帮我一起杀掉神佛，然后我的父亲青帝就能统领三界，这样我们就能尽享三界福祉。
　　青衣的眼睛里尽是欢喜呵，此时是她最幸福的时刻，一边是她的父亲，一边是她的爱郎，此时她在中间，却像是拥有了整个世界，神佛和青帝的法力不分彼此，而她知道欢喜的法力无边，只要欢喜在神佛背后击一掌，她的父亲青帝便可以一统三界。
　　去，欢喜，快去……
　　可是正在交战之中的神佛的嘴角却露出了一丝残忍的微笑。
　　她看到欢喜血红的战袍在天空中飞扬，像接天莲叶无穷碧中的映日荷一朵，她看到欢喜向她飞来，将她抱在怀里，将她抱得那么紧，仿佛要将她融入自己的身体里面一样。
　　欢喜……
　　虽然她就快窒息，可是内心里竟然仍是充满欢喜呵。
　　然后他在她耳边轻轻地说出了那句话：
　　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青衣笑了，这是他对她说的情话之中最抑扬最深情的字句，所以不明白又怎样，只要他说，她就爱听。
　　可是为什么父王青帝却在一边大喊，远离他，青衣，他就是神界之中最神秘的杀手，杀人于无形的欢喜佛呵。
　　父王呵，你真是过虑了，我又怎么不知欢喜他是杀手，他生长着神界里最飞扬的眉目，他来去无踪，他变幻无形，可是，他是我的朋友，情郎，他曾对我说过最好听的情话，他说，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他还说即使是到了虚无丑陋的冥界，他也会去找我。
　　青衣躺在欢喜的怀里，突然觉得父亲与神佛的圣战也没有意义，她要的不过是欢喜一人。
　　可是神佛的声音却也响起来，欢喜，我的弟子，你还记得降魔伏妖的誓言吗？为什么还不动手？
　　动手？！
　　青衣突然看见欢喜的眼睛里落下泪来，然后背后一痛，便见一截利刃穿心而过，低头只看到一截白刃横贯了自己，亦划破了欢喜的战袍。
　　十字慧剑。欢喜的口中再次吐出模糊的音节，可是青衣却并不难过，因为反手抽出慧剑之后，她已经与欢喜肌肤相贴。
　　十字慧剑竟然诛不了她的情心，哼，欢喜，你又在等什么？
　　神佛再次吐出催促的言语。
　　可是欢喜还没有任何动作，青衣已经觉得自己的身体开始消融，就像积雪初融一般，可是，竟连水都没有，直接化成一缕缕空茫茫的雾气。
　　十字慧剑没有斩断她的情念，却将她的肉身、她的元神彻底毁灭。
　　欢喜呵……
　　一缕游魂低低地叫着简单的两音节字符，向冥界里飘去，那里将是不见天日的绝域，可是欢喜的内心呵，却是充满欢喜，她无怨恨，无失落，无空盲，因为，他说过：
　　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在天……在地……

　　欢喜，你已经杀了青衣，还不快过来帮我对付青帝？
　　智慧敏捷的欢喜佛呵，竟然在杀死青衣后陷入了恍惚，任凭神佛醍醐灌顶般一次次呼唤，竟能岿然不动。
　　之后在欢喜坐起的七七四十九天里，神佛与青帝斗了数万回合，终于让神佛占着先机，将青帝杀死，重定了三界。

　　可是终于有一天，冥界的鬼魂们明白了欢喜的含义，因为有一位佛尊居然降临冥界成为冥王。
　　然后它们在惶恐之中看到那个从神界而来神丰玉貌的男子将那个终日呼喊欢喜的游魂放到了手心，只用一片柳叶就恢复了欢喜的身体。
　　青衣，新的冥王呵，他戴着高高的冥冠，端坐于魑魅魍魉妖魔鬼怪之中，终日被阴魂不断地哀号之声缠绕，那些不甘的魂灵呵，日日夜夜要一个偿还，口中执拗地吐出各种简单的字眼，却像虫鸣一般不具有意义。
　　只有那个叫欢喜的游魂等到了她的欢喜，然后他把她抱在怀里，他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青衣，你听了吗？
　　怎么能听不到呵，原来只要有他的眼神，即使是在这无尽无崖的地狱之中，也能温暖如春四季花开，她想她在那一瞬间又看见了三界内最美丽的景像，接天莲叶，映日荷花，千里莺啼，水村山郭，姹紫嫣红，良辰美景……
　　可是没有欢呼，没有赞美，没有祝福，只有鬼魂们的怨灵们发出一声一声不甘心又嫉妒的诅咒：
　　欢喜佛，你自立冥后，违背天条，必遭天谴！！！
　　怨灵们化身为恶鬼毒蛇、漫天瘴雾、恶风阵阵、獠牙猛兽，却都被欢喜如指尘一般轻轻拂去。
　　青衣，我无法给你漫山遍野的鲜花，无法让你看到满天的星斗璀璨，那彩虹的晕呵，是天地间最为精致的柔美，就像你的眼睛一样美，无法再让你听到小溪有潺潺之声，只能在这无边的地狱里，在厉鬼的诅咒中与你相拥，青衣呵，你可曾有遗憾？
　　冥王的嘴角浮现一丝苦笑，可是却被青衣的小手轻轻抚摸。
　　欢喜呵，我的情郎，你可知道，你的眉目才是天地之间最美丽的景物，你的语言才是天地之中最美妙的声音，只要有你在，便是天地同在，我又怎么会有遗憾。
　　然后厉鬼们只有日复一日地忍受冥王冥后们年复一年的甜蜜熬煎。
　　直到有一天，恶灵们突然发现冥王的宝座上空空如也，法力无边的冥王呵，竟然已经不在了冥界，而冥后青衣，也口中呼唤着欢喜的名字，化成一片柳叶向三千弱水奈何桥边游去，竟然能入弱水河而不沉、过奈何桥而不堕。
　　没有了冥王冥后肆无忌惮的缠绵，没有了甜蜜的熬煎，没有了那一声声恍若紧魂咒语般的盟誓：在天……在地……
　　冥界终于没有了异类，再次成为厉鬼们游荡的乐域，可是，厉鬼们的意识里却突然有些空落落的，仿佛有一些什么东西被冥王冥后抽离了，地狱里终于再也不存在一丝光明，恶才是冥界的主题，直到那个终日不言不语的地藏王重新来到冥界成为冥王。
　　冥王会有，地狱长存，可是鬼魂们都知道，那个叫作欢喜的游魂回不来了，他们也不会再听到那个奇怪的盟誓：在天……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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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欢喜……
　　那只没有任何温度的冰冷的小手无限怜惜地抚摸上米甲的脸庞，米甲骇然看着眼前面容雪白的奇艳女子，他们叫她米婵，可是摸着他的手还是冰冷如一具尸体，然后米娟又唤她是魔物。
　　米甲不自觉地退了三步，可是看不到米婵有任何移动，只是他没能摆脱她。
　　欢喜，你不认为我了吗？我是青衣呀！青衣抓住米甲的衣襟，眼中交替着焦急和期望的神色，像是迷了路终于找到父母的小孩要从父母那里确认到安全感。
　　青衣的口中吐出陌生的名字，可是这是米甲从来没有听闻过的字眼。
　　我不叫欢喜，我叫米甲！米甲只能对陌生的令人恐惧的女子说清楚身份，期待她能离自己远一些，再远一些。
　　欢喜，你难道记不得我了吗？可是你难道不记得自己的誓言吗？青衣却仍然抓着米甲的衣袖不放。
　　什么誓言？米甲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青衣的口中吐出这句话。
　　噢，我记得，是长恨歌里的名句嘛，可是我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呀！米甲的记忆里仍然一片空白。
　　长恨歌？青衣听不懂米甲在说什么，可是她却把米甲的推脱当作一种欲从还拒的游戏。
　　她将自己冰凉的身体向米甲怀里偎，不管怎样，欢喜，我既然已经找到你，就再也不能让你离开我了。她固执地说。
　　不，婵儿，你是我的！花螟仿佛做了一个恍惚的梦，然后他的妹妹、他的情人就似变了一个人一样依偎在别的男人的怀里，与别人耳鬓厮磨缠绵缱绻。
　　花螟再也顾不上帝王之尊了，他急促地奔跑到青衣身边，拉起她的一只胳膊。
　　看着我，婵儿，我是花螟呵，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我了吗？
　　咔嚓！
　　青衣毫不客气地立起掌来将花螟的一只胳膊砍落下来。
　　人间的男人，注意你的身份！
　　花螟的一只胳膊被无情地欢下来，可是他却满身浴血地向青衣爬去：还我婵儿，还我……
　　噢，婵儿，是这身体以前的名字么？唔，名字还不错，身体虽然比不得我，可是也只好勉强了。
　　青衣从身上摸出一面镜子，仔细地打量镜子里的自己，最后表示还算满意。
　　然后她一掌将试图接近的花螟击得撞在石壁上，便再次拉起米甲的手，走，欢喜，我们走，走到天边的角落里，再不管世界上的事，我们走！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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