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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个活在戏中的女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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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的故事讲完了,万籁俱寂之中,我睁大着双眼看着窗外沉沉的夜。黑暗卷挟着古老的岁月铺天盖地而来,淹没着我的思绪,面对着那些纷至沓来的陌生的记忆,我的心中充满了哀凄。
在黑暗之中,我看见如烟雾般隐约浮现在那已经静止入画的古老的岁月中的一切。我看见时光隧道的入口在黑夜的某一个角落为我缓缓地打开,我看见我的身影轻烟一般飘然而入,在无数模糊而神秘的黑夜和白昼、山水和陆地之间不停地穿梭,我看见在世界的尽头,一个古老而闭塞的村庄正变得越来越清晰,在那条古老低缓的河边,我看见自己成为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子,古老的河水倒映着我的身影,我穿着褴褛的衣服,梳着长长的辫子,正埋首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停地用泥巴捏着一张张表情不同却又一成不变的脸谱。我把我所捏出的所有的脸谱都摆放在那个我假想的舞台里,同时摆放在那个舞台里的,还有我喜爱的泥巴、沙石,和我自己。每当夜暮降临的时候,我便会放下手中的泥巴,抱着膝盖痴痴地看着我所捏出的这张脸谱,我随着它的每一个表情沉默、伤痛、疯狂,或者哭泣,直到它渐渐隐没在夜色里。
当远处的村子亮起第一盏油灯的时候,我知道我该回家了。这是一段并不遥远但也决不算近的路,我如山中瘦弱的枯草一般直立起自己久坐的身躯,努力做出一种飞奔的姿势,但我的目光却死死地盯着我那心爱的脸谱,酸麻的脚步也死死地钉着,生离死别一般地无法离去。这是一段假想的情,一个假想的爱人,一出假想的生离死别的戏,而我,便是那个终生活在戏中的女子。母亲的呼唤声穿过树林,穿过风,传过时空,穿过我的耳膜,最后穿过我的心。我辛酸地弯下自己的腰身,伸出自己木棒似的手臂,将那些脸谱缓缓地推进了河水里。我知道除了伤心的鬼魂没有人会在寂静的夜里来到这里,但我同样也相信这是对我至爱的脸谱的最好也是唯一的保护。我走了,飞快地迈着自己瘦而长的枯竹一般的两条腿,踏过泥巴、杂草和山石,跨向不得不归的来处。我始终都没有回头,但伤感的眼泪不停地从我沾满泥土的瘦瘦的脸上滑过,滚落在我的脚下。风来了,漫天的暴雨开始下了,我飞跑着,在飞跑中,我的眼泪以着同样狂乱的速度流着,它们纵横交错地流过我的面孔,流过泥巴、杂草、山石,最终将同倾盆的雨水一起,激流奔涌地流进了那条低低呜咽着的古老的河里。
从出生开始,我便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重复做着相同的事。当我在夜色当中幽灵一般回到古老的村子时,没有人看得见我流着泪的眼睛,沾满泥巴的双手,以及我被暴风雨袭击过的衣服和皮肤,包括生我养我的父母。我静静地躺在我们泥土围筑,又以泥土为床泥土为顶泥土为灶的房子里,听着身旁父母安然的呼吸,脑海中想的依然是我那日复一日捏着的心爱的脸谱。我从记事开始便为它笑为它哭为它心跳为它呼吸,我白天象一个企盼心爱的人转世归来的痴情女子一样执着地坚守在古老的被人遗忘的河边,夜晚又在将它连同我的泪水一起葬于河底之后,如同一个失去情人的伤心女子一样心碎欲死,直到第二天我再次将它一成不变地捏出。
我并不知道我降生到这个世界到底是为了寻找什么和拥有什么,父母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也从来没有暗示过我,他们总是担心我的饱暖,忧心我的病痛,但他们从来没有同我说过这之外的别的什么。我一直希望我能够有一两个兄弟姐妹,也许,他们可以告诉我应该怎么做,但我的兄弟姐妹不知因为怎样的原因在我出生之前便一一地离去了。我知道父母将他们一个一个地卷在茅草里抱去河边,埋在了河上游的那片僻静而向阳的山地里。白天坐在河边捏着脸谱时,我总是会感觉到曾经趴在土屋里的土炕上,用着他们忧郁的眼睛仔细地审视过我的兄弟姐妹们,正在河上游的那片向阳的山地里的茅草丛中,用着同我当年来到这个世界时他们趴在我身旁一样的眼神默默地审视着我。我想这个世界其实非常愿意给予我同我兄弟姐妹一样的命运,给予我同我父母一样的生活,但我除了我心爱的泥巴和脸谱,始终不能够在这个古老、沉寂、闭塞的小村子里看到其他任何我真正想要的东西,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使命,仿佛就是用着这个小村子里特有的泥土,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捏着那张我所钟爱的脸谱。
每天当我一大清早便被一种神秘的力量吸引到古老的河边,重复地捏着那张表情各异却又一成不变的脸谱,我同时又总在守候着什么和等待着什么。我无法遏制自己心中对于小村子以外的那个我假想的世界的痴迷与狂热。穿过无尽的泥土和沙石,我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己宽大的水袖如一面烈烈的旗帜一样在风中疯狂地飞舞,我可以看到自己脸上的妆彩缤纷绚丽,而那张脸谱,那张我自懂事起便无限钟爱着的脸谱就在我的身边形影不离,伴我悲,伴我喜,伴我沉醉,伴我痴迷。
终于,在一千零一百个日夜的等待之后,我听到了打破这古老村子沉寂的第一声异乡的锣鼓。我知道我终于等来了我等了几生几世的戏班子。我蓦然直立起我瘦弱的身躯,不顾自己衣衫的褴褛及满身满脸的泥巴和尘土,甩动着长长的辫子,以着一生最快的速度向着他们追去。
在一千零一百个黑夜降临之前,我跟着戏班子走了许多路。我跟着他们走过一个又一个村子,走过一座又一座木桥和石桥,穿过一条又一条河,爬过一座又一座山。坎坷无尽的路磨穿了我唯一的鞋子,而我脚下的斑斑血滴源源不断地渗进坚硬的泥土、岩石和砂砾。我就这样离开了我出世以后的寄身之处,离开了我日日守候的河边,离开了那些我葬在河底和散落在河边的泥巴和脸谱,离开了亲我爱我却无法将我的心从河边唤回的父母。我的泪水洒了一路,我的眼睛却始终不肯回顾,我的步子越走越慢,我的路却越走越远。
当无数个日夜如水般地流逝,我终于成了戏班子里的台柱子。无数的观众为我疯狂和着迷,无数的舞台留下了我所钟爱的戏。我用我一生的时光站在戏台上悲悲喜喜,舞着水袖扮演着那些为爱而生为爱而死的痴情女子。在幕启幕落的欢呼声中我总是满面泪痕,每一场戏都已成为我的一生一世。台上我总是要生便生要死便死,台下我却总是想起幼时河边我那心爱的脸谱。我塑造了它同时爱上了它,它成了我戏中永远抹不去的影子。我的戏迷看到的只是几出戏,可是我演的却是自己几生几世的故事:为了那张我所钟爱的脸谱,我已经生了无数次,也死了无数次。
最后,我终于成了那个为爱而死的女子,在我心爱的戏唱到离别时。我的师哥抱起我的尸体,将它放进了那条流向我故乡的河里。我经过一个又一个村子,经过一座又一座木桥和石桥,穿过一座又一座山,在那条古老的河里,如一片悲伤的落叶一样漂浮。山花和小鸟在我的发间忧伤地哭泣,我的身旁到处是斑斑泪滴。
我的白发而年迈的父母在我幼时捏泥巴的河边打捞起我的尸体,他们含泪注视着我如生的面孔,抚摸着我被河水漂洗过的青丝,然后将我连同多年前遗落在河边的那些脸谱一起,葬在了那片僻静而向阳的山地。
又经过几生几世,我重新降生到一个喧嚣又繁华的都市。在沉沉的黑夜里,我总是喜欢听姥姥讲那些古老而忧伤的故事。关于往事的陌生的记忆使我常常转回前世。在前世里,为了一张我所钟爱的脸谱,我唱了一生的戏,最后,终于殉情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