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珠》子夜鼠

1、江启这人

　　段珠儿成年后常常会做同一个梦，梦中她为尼姑，身着灰袍，手握一串佛珠，跪于佛前听师父诵经文。

　　佛言：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天神献玉女於佛，欲坏佛意。注1

　　绵绵的佛音在她心口焦灼，像在她体内烧起一团大火，直至五脏六腑都被烧为灰烬，方可终止，然她早已痛不欲生。

　　那梦，做一次，便死一次。

　　……

　　今年六月的兰城比往年多雨，连下了好几日，缠缠绵绵的雨像老天爷在唱一出苦情戏。

　　段珠儿一向讨厌雨天，看着外面阴沉的天色，头顶上好像罩了一张不能透气的网，哗啦啦的雨声都浇在了心头上，再多一刻，这颗心就要成了筛子。

　　想起昨日夜里做的那场似真似幻的梦，她有些坐立难安，等不了一刻就到门旁拿起一把黑色的大伞，推门冲入雨中。

　　去找江启。

　　每次做完这梦，都有几日心中慌乱不定，像赶着去迎什么祸事一样，难受不安的很，找到江启，听听他诵经，在他院子的廊下睡上一觉能安定许多。

　　江启家就在段珠儿家隔壁，他并非村子里的原住户，是2010年初才搬到这来，就他一个人，买下了段珠儿邻居家的大院子，建起了庄园。再往西是一大片田野，视野巨好，段珠儿在家没事的时候，总喜欢往江启家跑。互联网时代，人手一部手机，好像离了这物什就活不下去似的，段珠儿也不能免俗，但江启是个另类，他平时就喜欢摆弄花花草草，照料他收养的那些流浪猫狗，闲下来写写歌，研究一下菜谱。

　　她只道江启是个怪人，可怪人的生活也有怪人的精彩。

　　说到底，他那样的生活是段珠儿羡慕不来的。

　　她踩着一脚的泥水到了江启家的院外，推开木门径自往里走，没见到江启，倒是他那一院子的小主人出来迎接了她。

　　与那些小家伙说了一路的废话，进了院子深处，才见着江启的人，他这会儿正闲散大爷似的姿态在凉亭的藤椅上观雨饮茶，见着段珠儿时，他招手，“过来喝茶，我自己种的茉莉花。”

　　她笑了声把伞合上走过去，坐在那藤椅上就闭上了眼睛。

　　只有在这时，才能偷得片刻的心安。

　　“又做梦了？”

　　江启的声音向来温和，和他那人的样貌有几分不符，至于江启长什么样，如是用两种动物来形容，那便是狐狸的妖魅，老虎的锋芒。

　　“嗯，还是那个梦。”

　　江启走过来，用手在她额头上轻轻抚了那么一下，也不知是不是出于心理作用，他掌心冰凉的温度好像能一直传递到她心里头去，连带着她心头焦躁的热火也被这凉意熄灭了稍许，使她渐渐定下神来。

　　江启又坐回原处，从脖子上取下那串小叶紫檀的佛珠，在手指上轻轻捻动。

　　听他诵着经词，段珠儿重新合上眼睛。

　　说到段珠儿和江启的交情，就要说到江启刚搬来这村子的那年。

　　那一年夏天，兰城也像今年一样多雨，大雨小雨断断续续下了一个月，村口坝下涨满了水，段珠儿那会儿才十五岁，不大懂事，庄稼都被水淹了，她就站在坝上观赏乡亲们的愁眉苦脸。

　　看着看着，不知从哪里刮来一阵妖风，直接将段珠儿卷了下去，不过一晃神的功夫，她人已经在水里了。

　　边上的人都慌了神，只有那会儿还同段珠儿不算熟络的江启二话不说就跳了下去。

　　就这么，江启成了段珠儿的救命恩人。

　　江启比段珠儿年长七岁，救下段珠儿那一年，他二十二岁，长着一副清冷贵公子的模样，白白净净的，好像大城市里哪个富贵人家的公子离家出走到这来似的。

　　他在穷乡僻壤之地生活了七年，身上贵气未减半分。

　　七年的时光，多多少少都会在人的身上留下点岁月的痕迹，段珠儿不也是从稚嫩长到了现在这般的初见成熟，可江启那张脸还和七年前一样。

　　除了那张脸未变，还有他脖子上挂着的那一串小叶紫檀的佛珠也经年累月的戴着，这些年就未见他摘下来过。

　　段珠儿是个网络小说写手，笔下各个男主角或多或少都沾着点江启的影子，最近写的那本仙侠小说，里面的那个男妖精就是按照江启形象写的。

　　有时候，段珠儿就忍不住想，江启这人不会真是个妖精吧？

　　倚藤听风雨，她侧过头盯着江启看了眼，忍不住咂舌，“这家伙真是人间绝色。”

　　不知江启是听到了还是怎的，他竟睁开眼瞧了她一眼，含着笑意，斥她的不专心。

　　她在这凉亭下听了半个时辰的经词，总算踏实了许多。

　　江启重新泡了一壶茶，两人对饮观着雨势，段珠儿却被江启眼尾处那颗红痣吸住了视线。

　　当然，这不止一次了。

　　那颗痣像带着什么未知的魔力，每次看都挪不开视线。

　　段珠儿看着看着入了神，竟觉得他眼尾处那颗红痣好似亮了一瞬。

　　莫名的，觉得心口有点发闷，抬手揉了一把，段珠儿仰头望着天，将视线硬生生从他身上移开。

　　雨声渐渐小了，凉亭飞檐落下的雨珠子断了线，啪嗒啪嗒节奏尤其缓慢。

　　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两声。

　　段珠儿掏出来一看，嘴角的笑意收不住。

　　江启在这时出声，“很久没见你笑的这么开心，有什么好事？”

　　段珠儿手指翻飞，在屏幕上迅速敲下一行字发过去，把手机一收，转头看着江启，“好事，我谈恋爱了。”

　　江启脸上的笑容好像涩了涩，不过片刻又恢复了自然。

　　他放下茶碗，目光从段珠儿身上移开，望向远处。

　　很久很久之后，他像是从遥远的记忆中抽离出来，看着段珠儿，笑容平和的问：“谈恋爱，会让你开心吗？”

　　段珠儿笑的满眼都是女儿家的娇羞，“当然开心，谈恋爱怎么会不开心呢。”

　　江启深深的望了她一眼，那一眼竟有种透过她在看着另一个人的错觉，段珠儿被他的眼神烫到，不知为何，觉得心口发热，许久后，才听江启点头说：“开心就好，但若是有不开心，记得一定同我说。”

　　段珠儿正准备感谢两句，才恍然发觉他这话里的不对，便老大不乐意道：“你这人，我这恋爱刚开始谈呢，怎么就咒我不好。”

　　他看着段珠儿，沉默了许久。

　　雨已经停了，段珠儿喝下一碗茶，准备起身时，才听见江启说：“我自然是希望你好的。”

　　……我希望你，比谁都好。

　　后半句，段珠儿没听清，细碎的言语夹杂在穿堂过境的风声中，留存在时间与空间的缝隙里。

　　她没听见，也没想过去听见。

　　注1引自《四十二章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