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北极光》纪尤年

29、（二十七）白之陨石

　　131.
　　他应该更强硬一点叫他离开的。
　　不，按那家伙缠人的性格，或许他一开始就不应该一意孤行的。
　　吵架的时候，他其实动摇了。如果他当时真的软下心跟他回去，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他想过自己在战场中的千万种死法，甚至想过极光在一旁会怎么看他。
　　可他从没想过死的人是极光，而不是自己。
　　他现在只觉得一股前所未有的冷意冲上天灵盖，四肢麻木，怔愣地好像不会了呼吸。
　　极光救了我。他脑袋愣愣的。他为什么救我？我值得被救吗？
　　极光救了我。不应该是这样的，死的人应该是我。

　　132.
　　“哈哈哈哈哈……”黑王摩挲着手中的石头，癫狂地笑了起来，“他居然会为了你这样一个莽夫送死。”
　　司琰垂着眼喘气，手中紧握那把钥匙，看着极光胸口的血窟窿一动不动。
　　黑王十分愉悦：“让我想想，噢，你们刚才还在争吵是否要回去是吧。真可怜，如果你当时同意了，也许就不是这种结局。”
　　司琰颤抖道：“……住嘴。”
　　“盲目前进只会让人丧命。”黑王收起黑枪，双手捧住这块白色的石头，眼里溢满了柔和的神色，“这并不稀奇，你们圣骑士总能做出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情。”
　　司琰僵硬地看向这颗从极光胸膛剖出来的石头。
　　“嗯？你问这是什么？”黑王拂去石头上的血迹，“身为石柱的契约者，你居然不知道。不过这也是当然的，圣骑士也差点瞒过了我。”
　　他挑衅似的凑到司琰跟前：“如你所见，这是愚者的心脏。”
　　司琰盯着他。
　　“很奇怪吧，一个活人的胸腔里不是心脏而是一块石头。死神，你从前与愚者共事那么久，没想到他根本就是个怪物吧。”
　　司琰抄起剑就往前刺去。
　　黑王早就料到，轻松地躲开了：“我现在很高兴，或许可以留你一条命。”
　　司琰的声音十分低沉：“把它还给我。”
　　黑王一愣。
　　司琰咬牙切齿：“把它，把那块石头，那颗心脏还给我！”
　　“呵，还给你？”黑王感到莫名其妙，“他从不是任何人的附属品，他是伟大的，神圣的……他本就不该屈居在一个人类的胸腔里。”
　　司琰站起，把极光的尸体抱起来，安放在一旁相对干燥的平地。
　　“我不管你口中的他是谁。”司琰拂去剑刃上的雨水，黑火安静又压抑，“但很明显，从任何方面来看，这不是能让给你的东西。”
　　黑王惊奇道：“你现在看起来很冷静。”
　　“我……承认我是个混蛋。”司琰周身燃烧起蒸腾的火，雨水在它上面通通化为迷蒙的蒸汽。他眼神坚定又决绝，带着些黑王熟悉的悲切。“但你必须把它还回来。”
　　黑王透过这表情像是看到了谁。
　　“你在后悔。”他说。
　　司琰没有接话，回应黑王的是更加猛烈的火焰。
　　“你想弥补，甚至暂时放下了对我的仇恨。”黑王看向极光已经凉透的尸体，“但又有什么用呢。”
　　“……”
　　“后悔？后悔又有什么用？如果有用我也不会变成今天这样！”黑王又癫狂起来，“哈哈哈哈哈！痛恨自己的愚蠢吧，后悔吧发疯吧！让我看看我们两个疯子能打到什么程度！”

　　133.
　　司琰想了很多。
　　原来眼睁睁看一个朝夕相处的人就此离去，真的可以激起很多情绪。他见惯了成百上千败者的遗骸，就算是昨天还在一起战斗的同行者死在了今天，他也不会感到丝毫怜悯，只会不断向前向前，寻求最终的胜利。
　　但于极光却不同。
　　他理应是冷漠无情的。可偏偏只有极光这个傻愣愣的小矮子能让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以前不可能做出的举动。或许是因为搭档，又或许是别的什么，他总是潜意识里把极光的事情放在优先级高的那一列里，以至于他现在意识到后都有些诧异。
　　但无论如何，他无法对极光离去这一事实置之不理，特别对方的离去还大部分是因为自己该死的一意孤行。
　　他真的想了很多。从一开始相看两厌的不待见，到第一次任务、第二次任务，再到遇袭黄之王之后，甚至想到了他变得又小又傻的那段日子。
　　他们一起在澡堂洗澡，一起抄了蓝之王的宫殿，一起泡过温泉，极光还吸过他的血让他难堪了好一阵子。
　　他们一起去过游乐场，去过动物园，极光赠予小小的司琰几乎一切美好的东西。
　　他猛然发觉，遇到极光后的短短三个月竟是他这些年来最生动快乐的日子。
　　他还想到了前些天的争吵，现在想来大概是他神经过敏对极光好意做出的应激反应，不过这也不代表对方没有错，毕竟没哪个正常人会给别人的母亲上坟。
　　但此时评价谁对谁错已经没有意义了。
　　他脑海里闪过极光温和的微笑，雪地里愉快的笑声，看向烟花那样专注又天真的神情，不记得自己是谁还想保护全世界的可笑又可敬的信念。他会在变小的他跟前讲睡前故事，会猫一样窝在被子里乖巧地安眠。他对所有人都很好，可能司琰只是恰巧在他身边次数最多的那一个。
　　极光其实一点都不讨厌。他想。只是每次都是自己逞强不承认罢了。
　　他要复仇，可为什么复着复着就把这样一个人害死了呢？
　　越这么想，负罪感就越发涌上心头，越觉得极光的死亡就是自己造成的，就越恨不得把自己的头给揪下来。
　　他凭什么让极光为他去死？
　　司琰当然不会矫情到哭起来，但他不断颤抖的手出卖了一切，以至于让黑王疯疯癫癫地嘲笑：“你的手是棉花做的吗？”
　　他现在很冷静，但他的身体不这么觉得。目睹极光死亡的冲击还在脑内徘徊，犹豫而后怕的情绪让他的手跟不上他的思路，在第三次被黑王打飞之后，他的手就再也举不起剑了。
　　他真的很可笑。嚷嚷着复仇，到头来却懦弱地拿不起剑，甚至还害死了极光。
　　世界上有没有什么魔法，能让死者的身份跟他对调一下啊。
　　司琰靠在废墟的墙体前，垂着脑袋偏向一旁，一动不动地看着极光。雨水顺着脸的轮廓蜿蜒滴落，他不动声色地像一个虔诚赴死的信徒。
　　“放弃吧。”黑王故作亲切地蹲下来，捏起他的下巴，看着司琰死气沉沉的眼，“那场流星是白王和宇宙送给你们的礼物，就算没有我的干预，也迟早会到来的。”
　　他伸出另一只手拂过极光的眼睛，把它彻彻底底地闭上了。
　　“愚者是一个很好的容器，虽然你们的目的很可耻，但还是谢谢你们养着他。不过也到此为止了。死神，还有什么遗言么？”
　　司琰轻轻挑了挑嘴：“你好啰嗦啊。”
　　黑王一巴掌扇了过去。
　　“这是为你的鲁莽。”
　　又一巴掌。
　　“这是为你的不忠。”
　　最后一巴掌落下。
　　“我帮他揍你了。”黑王拍掉手上的泥，“该上路了。”
　　司琰的脸肿得不成样子，但还是一下又一下地笑：“我只接受他的愤怒。为什么要大费周章跟我说那么多？”
　　“因为我不喜欢人死不瞑目。”
　　司琰大笑起来：“但你应该明白，你这种身份的家伙不能有太多话。”
　　突然间从哪里传来破空之声，黑王反应极快地侧身而过，却没来得及躲开紧随而来的第二个东西。那东西就像无声的幽灵，靠得极了才能发觉它的存在。黑王硬生生挨了一记，忍着痛苦将那东西从身体里剖出来——
　　这是一枚银色的子弹。
　　刹那山林的方向传来千百划破空气的声音，密密麻麻像一张网，将黑王精准又毫不留余地地困在了原地不能移动一分一毫！
　　夜幕下闪烁的银光轻灵又可怖，浩浩荡荡飞射而来，一众轻骑突入绞杀，但凡叫正常人挨一下，恐怕就得一命呜呼。
　　黑王反手竖起影子屏障，却对子弹毫无用处，银光一齐奔腾而来，黑王尽力护住身体，却没想到它们的目标竟全是自己的手臂！
　　黑王的手臂被穿成了马蜂窝，手中的白色石头随着一声闷响栽进了泥里，司琰一个挺身朝它冲去，正要抓住它——
　　直颤脑壳的一声嗡鸣，白光一闪而过，司琰被弹开了。
　　他错愕地跪坐在地上，不解地望向它。
　　它拒绝我了么？
　　司琰正呆在那儿，脑海里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喂喂喂，听得到么……听不到？这东西不顶用啊……”
　　司琰感到头上一沉，肥啾臭着个鸟脸蹲在了他头顶上。
　　“喂喂，听得到吗……”
　　“……你是谁？”
　　“哦，原来听得到啊。”那人松了口气，“别想那么多，它没有拒绝你，你先别碰它。”
　　黑王坏掉的手化作一团扭曲的阴影，他急忙用另一只手试图捡起地上的石头，却同司琰一样被弹开了。可他仍不死心，狰狞着脸不断往地上扑，几次三番无一不被石头无情弹开，滑稽得像个小丑。
　　司琰无力地抖着身子站起来。
　　“它不仅仅是一块石头。”那声音似乎在暗示，“死神，你认为什么样的石头能充当人类的心脏呢？”

　　134.
　　脑海里的声音说不能碰，司琰也就呆呆愣愣地信了他的话。或许是漫长绝望而后悔的时间里终于出现了一点光亮，尽管它只是一个陌生人因为施舍举起的火把。
　　他不时看向极光安静的尸体，回过头后又看到疯了一样企图再次握住石头的黑王，听到耳边陌生人明显在暗示什么东西的呢喃，司琰调动为数不多的精力，脑海里浮现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答案。
　　此时所有的线索又似乎有了更深一步的关联。愚者的代价是契约者的心脏，极光的胸口有一条可怖的伤疤，他的心脏正在司琰面前，那却是一块石头。
　　石头。
　　魔王。
　　司琰一惊，不可置信地看着一块苍白椭圆的，只有拳头大小的石头。
　　“嘿，看起来你想明白了。”声音说，“该说还真不愧是死神的脑袋么。
　　司琰此时却有些惊疑不定。如果这都是真的，那么极光……究竟是谁？他还值不值得信任？或许他会成为所有人的敌人——特别是司琰的。而这石头又是怎么成为极光的心脏的？他到底有没有真的经历过流星事件？
　　很多问题，多到司琰不敢进行下一步思考。
　　他挪到尸体身旁，想要再看看这张前不久还气鼓鼓跟他吵架的脸，轮廓神韵尤在，只是有些污糟，没有了生机。
　　这个人是极光，是他的搭档。他见过极光的很多，怎么也无法将这个又傻又天真的小矮子和罪大恶极的家伙联系起来，毕竟极光那么热爱和平，热爱到可以为他这种亡命之徒献上生命。如果给世间万物都按危险等级分个三六九等，极光应该是最无害的那一类。这类人司琰不是没见过，正是因为见过，才明白这一类人往往会因为过于善良而早早殒命，就像现在这样。
　　那极光是一个伪装者吗？
　　绝对不是。极光得到了几乎所有圣骑士的认可，就连女皇和皇帝都对他倍加照顾。若说伪装者可以获取别人的信任，但他不可能从两位领袖眼底下获得宠信。
　　而他同时又是愚者，这是切切实实的。如果他的猜测是真的，这两种力量是怎么做到共存的？
　　不明白，还有很多不明白，但是……
　　司琰擦去极光脸上的雨水。
　　他对极光恨不起来。

　　135.
　　那块石头在黑王歇斯底里的能量轰炸中闪烁出异样的光彩。它圆润又神秘，刚从一个人的心脏处被剖出来。
　　很久之前，流星事件之后，它曾安安静静地被锁在百层封印和幽深的保险柜里，如今却以另一种姿态出现在这片黑暗泥泞的土地上。
　　它是一块石头，与愚者的力量一同相安无事地存在于一名少年的身体里，维持他的生命，默默无闻，与十年前那日寄宿者执着于毁灭世界的无情大相径庭。
　　它是一块石头，一块来自天外的石头。
　　人类给了它一个名字，叫做“白之陨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