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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狄青 ...

  •   我第一次入宫面圣是在庆历三年,那年我三十六岁了。我回到阔别五年的汴京皇宫,恭恭敬敬的跪拜在他的面前。这是我第一次直面他,他从来都不知道,在此之前曾经有整整十年的时间,我远远的站在他不曾注意的角落,等待着他的身影偶尔出现。我曾经这样的守望了十年,而他自然是不可能留意到我的,他是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我只是皇城里一个不起眼的普通侍卫。

      我投身行伍之时只有十六岁,当时我的兄长与人争执,误伤对方。正值嫂子有孕在身,我不忍心侄子一出世便没有父亲在身边,便为兄顶罪,被充作军卒。四年之后,我来到了天子脚下的汴京城,做了皇城守卫。这样的日子一过便是十年,直到宝元元年,李元昊反,朝廷为抗击西夏,广招善骑射者戍边西北。我自请前往,与大军一起赶赴延州。
      这里是真正的战场,血流成河,尸骨如山。刀枪剑戟上流血厮杀的日子与昔日皇城里的繁华安宁截然不同,我渐渐淡忘了从前的生活,唯独记忆中那个潇洒儒雅的明黄身影却愈加清晰鲜明。我想,虽然他从来都不知道我是谁,但是我,毕竟可以为他守着这江山。
      那个时候我身边的战友总是嘲笑我的长相太过斯文俊秀,不像个上阵杀敌的样子,我便效仿昔日兰陵王,打造了一个青面獠牙的青铜面具,每次冲锋陷阵的时候便带上面具,披散头发,趁西夏军惊骇莫名之际长驱直入,如此连战连捷。
      尹公(尹洙)欣赏我的骁勇,将我引荐给范公。范公赞我是良将之才,赠我《左氏春秋》。他谆谆道:“为将者须识古通今,不可只恃匹夫之勇。”我遵他教诲,用心读书,方知所谓将帅兵法。二位大人的知遇之恩我一直感铭于心,若没有他们,便没有日后的狄青。只可惜数年之后,两位大人先后病逝于异乡,我却连亲自前往吊唁致祭的机会都没有。

      自我接受范公赠书研习兵法,排兵布阵渐渐得心应手,与西夏军交锋数十场竟无败绩,我也由一名普通军卒步步升迁,以至略具薄名,上达天听。官家因我战功出众,封我为泾原路副都总管、经略招讨副使,并宣召我入宫觐见。适逢李元昊进犯渭州,我率军赶往渭州迎敌,无暇回京,此事便一拖再拖,一直到庆历三年,西夏退兵议和,我才得以回京入见。
      我跪倒在地,行君臣之礼。记忆中的那个身影如今就端坐在我的面前,我却不敢贸然抬头看他。我听见他说:“狄爱卿,快快请起。”他的声音清朗温润,态度温和。我站起身,垂首而立。他问了一些行军作战之道,我一一作答,却始终低垂着头,直到后来他含笑道:“爱卿抬起头来吧。”
      我终于抬起头来面对他。我曾无数次远远看见他的身影惊鸿般翩然而过,如今才是第一次看清楚他的容颜。他比我要小上几岁,白皙清俊,华贵温文。他的嘴角扬起柔和的弧度,这样的笑意使他更显得文雅谦和,并没有高高在上的威严。他幽深闪烁的明眸注视着我,专注的目光让我突然自惭形秽,我下意识的想躲闪,不愿脸上明显的刺字暴露在他的目光之下。他却毫不在意那卑贱的标志,而是诚挚的对我道:“朕今日得狄爱卿,就如同昔日汉武得卫青。”
      我跪下谢恩,眼眶不知不觉的湿润起来。想我一介出身贫贱的小子,少年充军,一文不名,曾经遭受多少鄙夷,真是不堪为人所道。当日在延州,即便我已领了真定路副都总管一职,仍然因脸上的刺字而被官妓当面嘲作“斑儿”。如今得他如此盛赞,足以弥补十余年来所有的冷眼与不屑,我又怎能不为之感激涕零?

      官家丝毫不掩饰对我的欣赏,封我为步军殿前都虞候,之后数度晋升,官至枢密副使。这一职位已相当于副丞相,向来都是进士及第的饱学之士才能做得,而我只是个行伍出身的粗人,怎敢坐此高位?
      我深感惶恐,入宫求见官家,叩谢皇恩却婉拒他的任命,只说自己难担重任。他静静的看着我,脸容平静,目光幽深,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他对于我的推拒不置可否,只是问我:“听说你曾身经大小战役数十场,受伤无数次,光是弩箭之伤就有八次之多,可是真的?”我虽不知他为何突然问起这些,仍然如实回答道:“是。”他又道:“你的伤处,可以让朕看看么?”
      我愣了一下,看他的表情却不是在开玩笑,便遵了他的旨意,脱下外袍,解开衣衫,将上半身裸露出来。这身上处处是伤,刀剑伤,流矢伤,火器伤,虽然已经愈合很久,可是留下的痕迹依旧狰狞可怖。官家已经离开座位,走到我身边,我怕我身上的伤口会吓到他,但是他并没有露出一丝受惊吓的神情,只是目光越来越深邃。
      他指着我身上一道斜长的伤口问道:“这是何时所伤?” 那是道刀伤,从左肩延伸到胸口,似乎是在镇戎军外突袭西夏军的时候被砍伤的,又好像是在强攻琉璃砦的时候所伤,我想来想去,不得要领,只得道:“臣记不得了。”他的星眸中一抹晶光闪过,讶异道:“记不得?为何?”我无奈的笑了笑,战场之上你死我活殊死搏杀,一场厮杀下来,大伤小伤无数,甚至有时候受了伤都不自知,要在事后清理伤口的时候才晓得。这样新伤旧伤层层叠叠,怎么可能说清楚每道伤痕的来历,更何况我从来没有想要花心思记住这些细枝末节。官家何等聪慧,马上明白了我的意思。他叹了口气,用手指轻轻触碰这道旧伤疤,并顺着伤口的走势缓缓滑过。他指尖的皮肤光滑柔软,温度却是微凉的,带起一串那股清凉柔润的触感,而这感觉竟无穷无尽的扩散开来,一直到我的心里,引起一阵阵心悸。
      他很快收回了手,认真的看着我,道:“汉臣,你今天的地位都是血肉之躯一刀一枪换来的。浴血疆场,九死一生,如果这样都没有资格坐上枢密副使的位置,那么满朝文武,还有几人能有资格?”他的声音一贯清朗好听,此时却带着些微的颤抖,似乎是心绪难平,他顿了顿,又道,“我知你顾虑自己不是进士及第的出身,但是,汉臣,你远比进士及第更值得骄傲。”

      我此时才明白他的用意,在这重文轻武的朝堂,他早就看出了我心里微小的自卑,所以他告诉我,虽然没有那进士及第的出身,但是我不比任何人差。
      我望着面前的他诚挚的眼眸,却忆起了远在延州之日的旧事前尘。那时我的部将焦用因小事被人状告,当时的经略招讨使韩琦便判他斩首以肃军纪。我大惊,赶往帅司求情。韩琦根本不愿见我,我只得苦候在帅司门口,趁着他出门的时机迎上去恳求道:“焦用有军功,是好男儿,请大人网开一面。”韩琦看着我,冷冷道:“东华门以外唱名出来的才是好男儿,下等军卒也敢妄称什么好男儿?!”我一时又羞又忿,无言以对,只得眼睁睁的看着他将焦用杀了。
      韩琦与我,一般年岁,他是科考的榜眼,与其他高中的进士一起,自汴京皇城东华门唱名而出,少年得志,平步青云。而我与焦用,少了这进士及第的身份,纵然多年来血染征袍战功赫赫,也要被人如此轻贱。即便后来我已位居高官,心中仍然存着不为人道的自卑。而此刻官家的话却足以让我可以昂起头面对所有人,让我可以坚守着我的骄傲与自尊,从此再也不用妄自鄙薄,自惭形秽。我心中震荡,一时竟至无言,忽觉身上一暖,原来他已经替我披上外袍,道:“汉臣,给朕讲讲战场上的经历可好?”
      塞上烽烟,吹角连营,金戈铁马,刀枪争鸣。我不愿将太过惨烈伤痛的过往展现在他面前,只挑了一些相对轻松的片段说与他听。他听的十分入神,闪闪的明眸中有向往,也有痛楚。后来他对我说,兵者凶器也,不得已而用之。他说他惟愿世道太平,黎民安乐,普天之下再也不起刀兵。

      然而这样的愿望并不容易实现。皇佑四年,岭南侬智高起兵造反,自立“大南国”。叛军沿江而进,我军抵挡不利,连失邕州、广州等数座重镇,一时之间,朝野震动,官家宵衣旰食,忧虑不安。我上表请缨,自请出征。我道:“微臣出身行伍,非战伐无以报国。愿亲率王师南下讨贼,必能剿灭叛军,以报皇恩。”官家壮我之言,遂命我领兵南征。
      按照我朝惯例,武人不可专任,历来出征的大军中都会派遣文人作为监军,用以节制武将,谨防武将拥兵作乱。而官家此次竟然不惜破了祖宗先例,不但没有加派监军,反而将全部军权交与我一人,并下旨岭南境内大小官员将士尽数归我调遣。这是他的信任,肝胆相照,毫无保留。他在垂拱殿摆酒为我壮行,亲自敬酒于我,对我道:“汉臣,朕等你凯旋归来,再为你设宴庆功。”
      我拜别官家,挥师南下。时隔近十年,我再次披挂出征,仍然是为他守这个天下。那一天汴京城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我与我的将士踏雪而行,昼夜兼程。大军刚刚出了京畿道,便有御前侍卫策马飞奔追赶而来,将一封密信面呈与我。那是官家的手书,我一惊,莫非军情有变?连忙展开细阅,却见上面写着:“卿素有威名,贼必畏卿之前来。故,卿之左右侍从,非亲信者不可用;饮食卧起,皆宜小心为上。切记,珍重。”
      漫天漫地的大雪里,我展信微笑,原来这般急切的飞骑传书只是为叮咛我一句小心珍重,这样的关切,让我动容。我将信折起来,小心的收入怀中。从此,我的怀里有他的暖意融融。

      班师回朝的时候,已是来年春天,冰雪消融,春暖花开。我大军夜袭昆仑关,决战归仁铺,扫平叛军,收复失地,唯独匪首侬智高下落不明,只在被烧毁的邕州城“王府”之内找到一具穿着金色龙袍的尸首,面目全非,无法辨认。我的部将都说,这必是侬智高本人,只要如此上奏必将使官家龙颜大悦赏赐丰厚,但我不想冒领军功,更不愿有一丝一毫欺瞒于他,所以我一五一十的禀明实情。入宫面圣的时候,官家笑道:“汉臣,你太诚实了。”他重赏三军,并格外封赏于我,晋我为枢密使。
      朝中很多大臣对官家的任命怀有异议,他们说官家这些年对我青睐有加屡次擢升已是本朝未有,又说我一介武夫出身卑贱不可担此重任,而官家坚持的很,他当众赞许我出生入死为大宋立下汗马功劳,又说我此次平乱有功理应论功行赏,于是力排众议,授我以枢密使一职。
      于我有师生之谊的当朝丞相庞公(庞籍)私下里劝过我,他对我说:“日中则移,月满则亏。汉臣啊,你还是不要领受枢密使的任命吧,需知万事万物,盛极必衰啊。”庞公向来器重我,我明白他是为我着想,可我追究要违逆了他的好意了。我恭谨的向他行礼,道:“大人明鉴,汉臣并非贪图功名,只是想为与我一般出身卑贱、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们争口气。”他沉默良久,终于长叹一声道:“也罢。汉臣,我不逼你,你自求多福吧。”

      我领了枢密使一职,当年东华门唱名而出的状元、榜眼,如今都已位居于我之下,我的部将们扬眉吐气,欢欣雀跃,而我独自一人把酒遥祭焦用,我终于可以告慰他的在天之灵:我们这样出身卑微低贱的小兵,也能够通过自己的努力坐上高位,我们可以骄傲的向全天下宣称,我们同样是顶天立地不折不扣的好男儿。
      但是,朝堂之上仍然有很多人不认同我,甚至有人借着我脸上的刺字对我冷嘲热讽,我早已经不会再为此而自卑,自然也不同他们计较。这事情被官家知道了,他便对我说要让御医去了我脸上的刺字。我知他是一片好意,自大宋建国以来,东西两府只有我这一个黥面的宰执,他不愿别人因此对我嘲讽鄙薄,但我婉拒了他的好意。我答道:“陛下擢臣,不问门弟,臣正因为有这刺字,才得以报效国家。臣愿留得面上刺字,以使天下贱儿得知,朝廷有此名位相待。”
      他动容,幽深漆黑的明眸中满溢着感动。他说:“汉臣,朕绝不负卿。”当时很多人都在上书于他,说让武将做丞相违背了祖宗法制,必将造成朝廷动荡,要求官家将我罢免。而官家一直尽力维护我,他不愿对我有一丝相负一丝伤害。我感激他。

      至和三年,从正月开始,官家便大病不起。又有人借机弹劾我,说武将属阴,武将做了枢密使的高位,朝堂里便阴阳失衡,以致于圣上龙体不豫,甚至天降大雨、黄河决口都是老天示警。我的部将们义愤填膺,说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他们为我鸣不平,要为我据理力争。我劝阻了他们。在我做枢密使的四年里,朝中大臣弹劾我的理由五花八门,有人说我家的狗头上长角,有人说我府上每到夜晚便会发出怪光,林林总总如此这般,让人哭笑不得。我早已经学会习以为常,然而这一次,他们命中了我的要害。如果官家的病真的是因我而起,如果将我罢官真的可以让他康复,那么我怎会贪恋这区区枢密使之位!
      我听说,官家重病之中仍然尽力维护我,面对众多弹劾我的折子,他坚持说:“汉臣是朕的忠臣。”文相(文彦博)却道:“太祖皇帝岂非周世宗之忠臣!”
      原来是这样么,原来他们殚精竭虑寝食不安,欲除我而后快,是怕我终有一日效仿太祖皇帝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原来他们一直都怀疑我提防我,生怕我拥兵自重起兵谋反。他们从来不曾真正相信我。他们从来都不知道,狄青这一生,纵横疆场不计生死,只是想为了那一人守住这江山社稷。天下太平,我便为他守卫皇城。烽烟再起,我便为他南征北战。这一腔热血忠心,到头来却被他人疑为居心叵测,可悲可叹!罢了罢了,我狄青只求无愧于天地之间,他人如何做想与我何干,只愿官家一人相信我便足矣。
      官家自然是相信我的,我知道。他一直对我青睐有加,他成就了我从最下等的兵卒到堂堂丞相的传奇,他为我找回了险些遗落于他人冷眼鄙夷之下的自尊、自信和骄傲,他毫无保留了把军权交托在我一个人手上,他在众多非议责难之中竭尽所能维护我……得君如此,夫复何求!我感谢他为我做过的一切。但是,如今,我不想再让他因我而为难。

      我入宫觐见。他病体未愈,只能在内殿见我。他苍白消瘦的病容刺痛了我的心,我不知道为什么很多人在他如此病弱之时仍然不肯让他安心养病,而我,只愿他龙体康健。那么就让我远走吧,从此之后,再也不会有人用弹劾我的奏折惹他烦心,再也不会让他在重病未愈之时仍然不得安稳。
      我跪下叩拜,说自己官居枢密使四年而无建树,恐怕不宜再担当此职,只求迁出西府出典外藩。他不置信的望着我,我也正抬起头来,与他惊讶的目光相遇。四目相对的一霎,他露出恍然的神情。他是懂我的。他唤我到近前,握住我的手,滴滴泪珠顺着他的面颊滚落到我的手背上,他的声音虚弱而无奈,含着令人心碎的痛楚:“汉臣,朕终究还是负了你。”我强忍住泪水,微笑道:“官家何出此言?微臣……微臣心满意足。”
      是的,心满意足。我的伤处有他手指滑过的温柔触感,我的怀中有他殷殷关切的融融温度,我的手上留着他泪水的痕迹,点点滴滴不胜依依。那么我还有什么不满足?

      那日,他久久不愿让我离去。后来,又过了一段时间,中书省终于传下诏书,罢我枢密使之职,封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出知陈州。离京的时候,我没有入宫辞行,我不愿再因我引起他的难过,这不利于他好好休养。既然要走,就走得干脆利落些吧,这才是武人的性情,不是么?
      从前的部将们为我饯行,他们一直把我送出城外,仍然不肯离去。我笑着与他们告别,跟他们说后会有期。其实我知道此去之后怕是后会无期了。陈州当地产有一种梨子,俗名叫做“青沙烂”。这便是谶语,狄青此去陈州,必将烂死于此。
      谶语。宿命。这是逃不开的。但我并不畏惧。这一生,从兵卒到元帅,由布衣至丞相,转战生死场,登过天子堂,还有什么好遗憾的。只是这样的时光太过短暂了,那么,就请官家再等汉臣二十年。等我转世归来,仍然为君守卫这旧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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