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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山间无日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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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果不其然站着个人,深秋露重,袖口微湿,风中衣袂飘飘,像是漾不开的涟漪。有些山鬼很喜欢在人前炫耀自己那方山水,有些则不然,眼下这位就是如此,师父也不让我问,说是要懂礼貌做个乖孩子。
山鬼年幼时受山林的恩惠,得以食日月精华,受草木滋养,而后成为那里的精灵,庇佑诞生之地,到一定年限,化为润泽万物的雨,山中便会孕育出新的山鬼。
生生不息,复又轮转。
山的名字就是山鬼的名字,不知道找师傅下棋的这位山鬼大人从哪座山来,就意味着他在我面前是位无名氏大人。
“师父,无名氏大人来了。”
此时,师父竹林里回来,走路都带着股竹叶味,难免让我想起某次煎糊的竹叶茶,不禁皱了皱眉,那种言难尽的味道萦绕在厨房里好久好久。
师父望向竹篱外,无名氏大人俯身整理着没精打采的秋菊,颇有世人那般此花开尽更无花的惆怅之意。
师父压低嗓子对我说,“叫无名氏对山鬼来说确是有些随意了,以后我们叫他竹篱君,怎么样。”
“师父学识渊博,这名字实在高妙得随意。”景杉披着素色斗蓬从后门拐进来,肩上几点花瓣犹为鲜艳,本山山鬼好园艺,闲来侍弄些花花草草,点心做的也是一绝,景杉那样子定然私吞了可不少,而且没给我们留,真是罪大恶极。所以即使这话句句在理,也该挑些刺儿来方才公平。
我狠狠地回瞪了他一眼。“说话不许没大没小,你倒是想个名儿哪!”
师父摆下一局残棋,请竹篱君进来,直到夕阳只剩下黯淡的余晖,直到满天星子隐约相映,院里的那两位才收了棋,我点上灯,留盏小灯笼给竹篱君,下山的路留着他自己去找,找得到是缘分,找不到等天明让景杉去林子里捞出来。
时间过了很久很久,山鬼大人依旧时而来找师父。他们会温着壶酒聊聊山下的事,那些故事和我印象中的不大一样,却又相似,山鬼说人类的君王早就换了,经过无数个寒来暑往,我所认识的人类早入轮回,大概再也见不到了。
每到这时,我才会意识到,我们呆在山上许久没有去外面看看,这里没有人,只有天地间的妖怪精灵。
近来山鬼大人和师父聊起的话题带着点不祥,诸如临曲城主兵败,诸如隐退的踏月仙重出江湖,诸如明月楼易主。人间似乎很不大平,竹篱君显得更是脸色苍白,但他从不失约。
算算年岁,竹篱君是该化雨回归诞生之地了。通常这时,山鬼都喜欢裹紧大棉被在自己家里缩成一团,容貌也会变成小孩子。竹篱君除了有些怕冷,一切如常。
“师父,竹篱君还会来吗?”天色些许昏暗,迟迟不见山鬼大人来。
“师父,竹篱君不来了吧?”霞光终被黑暗吞噬殆尽,化作满院月辉皎皎。师父坐在廊下,读着一卷书,书上写了什么已经看不清,师父却还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煮杯茶吧,有客人来。”
微热的茶香让今晚暖和了不少,远远的,有枯枝折断的声音,听的并不真切,许是雪压折哪里的树枝。受到山林的庇佑,腊月的院子向来留着一丝暖意,比外面稍稍好些,至少耳朵不会冻到发麻。
“师父,竹篱君来了!”
我开门,见到一个以为不会来的客人,这位客人显得很疲惫,雪染白了头发,乱糟糟的。
仿佛垂垂暮老,山鬼大人棋下着下着就瞌睡起来,这盘棋局似乎格外长,茶也续了好几次。
嗒……
山鬼大人的棋子落在地上,他从没这么不小心过。
忽然回过神来,竹篱君拾起棋子,终是没有落下,拈在手里,好像在思考一件很严肃的事。
“山上建了座行宫,那时人类还请除妖师设下结界,大办宴席,热闹非凡,那座山啊,成了帝王家的狩猎场,”竹篱君放下棋子,一只手支着脑袋,好像很累的样子。“山还是山,只是早没了灵气,本没资格的人坐上王座,真……可笑啊。
“夜夜笙歌,昏君小人,山下民不聊生,战争四起。总算有一天,不打仗了,换了君主,改朝换代,他们烧行宫,斩小人。山也不在了。 ”
竹篱君又拾起那颗棋子,这是最后一盘棋。
落子,竹篱君迎着凉风沉沉地睡去,没有名字的山鬼是没有家的,没有家的山鬼是不能化雨的,师父说过。
竹篱君渐渐,渐渐,消失得只剩一地雨水,原本应该滋养万物的雨水只能这般,那座山再也不会有新的山鬼了。
次日,棋盘还没有收拾过,山鬼踪迹无处可寻,山上好像无聊许多,点心也不甜了。我怅然地坐在门边,觉得还会等着谁。
师父从竹林里走出来,怀里抱着长剑。
“我们去还‘归客’。”
默默跟在师父后面,忍不住多看看这间小院,景杉说让门开着,会有山鬼来下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