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躁》斐华

1、第 1 章

　　1997年。
　　夏。

　　在甄夏结束高一的最后一场英语考试之后，已经很久没有处于同一屋檐下的父母，突然心有灵犀双双在家，表情肃穆地将两只离婚绿本放在了甄夏的面前。

　　甄夏咬着嘴里那只冰棍。
　　冰棍水往下滴。
　　咬得只剩下杆儿了也没松口。

　　老爸甄建国那张四十出头的脸这几天内像又苍老了一轮。
　　他垂着眼睛，蹙眉，疲态地叹了口气。

　　“甄夏，以后爸爸就不会再来了。”

　　甄建国伸手要摸甄夏的头。
　　甄夏却不动声色躲开了他的手。

　　甄建国的眼中闪过转瞬即逝的惭愧时，甄夏的母亲李安娜叼着烟，咧着涂满猩红唇膏的嘴冷笑了一声。
　　“要滚就滚！死乞白赖的干嘛？”

　　甄建国悬空的手一僵，随即狠狠瞪了眼李安娜。
　　但这一次，他却没像从前夫妻俩吵架时凶恶地回嘴。
　　他只是抓起了属于他的那本离婚证，随即从沙发上站起身，提起他装有最基本衣物和生活用品的箱子往大门方向走。

　　李安娜忽然掐灭香烟，也站起身。
　　她看着甄建国的背影喊了他一声。

　　“喂！姓甄的，记住了，协议上黑纸白字写的，你是净身出户！”
　　她像喊一个陌生人般喊着和自己朝夕相处了十几年的丈夫。

　　甄夏陷坐在沙发里，阴影笼了她大半。
　　她手里还捏着那根冰棍杆儿，手指轻轻颤抖着。

　　李安娜继续道：“还有，以后甄夏每个月的生活费记得按照协议上写的，你出一半，每个月一号准时打在我存折上。”她冷嗤一声，“要是少一分，咱们法庭上见！”

　　甄建国只轻蔑地笑了一声。
　　“放心，不会再见的。”
　　随后，他提着箱子走了。

　　门摔得震天响，连带吵醒了楼上刚睡着的婴儿。
　　一瞬间，尖锐的哭声以及邻居愤愤的抱怨不断从头顶的天花板上传来。

　　甄夏习惯了，只当做没听见。
　　李安娜却像发了疯一样，冲进厨房抄了根长杆扫帚，对着顶上那户人家的地板狠狠捅了十几下，并以一句震慑力十足的“杀你全家”平息了楼上的不满。

　　之后，她丢下扫帚跑回卧室，“嗙”一声带上了房门。

　　再走出来，她已经换了一条鲜红的吊带裙，化了浓妆。
　　甄夏张了张嘴，还没问出那句“你去哪”，李安娜就已经像甄建国一样摔门而去。

　　就这样，甄夏开始了她的暑假。

　　六月的最后一天，中英双方准备开始香港的交接仪式，甄夏父母的婚姻也开始了交接仪式。
　　就在全中国为东方明珠回归母亲怀抱的日子庆贺时，单元楼的所有邻居也在为甄夏父母的离婚庆贺。

　　有那么一刻甄夏甚至觉得，甄建国和李安娜选在今天这个日子离婚，就是为了让全国人替他们普天同庆的。

　　甄建国终于不用在忍受刻薄的李安娜。
　　李安娜也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追寻她新的爱情。

　　甄夏在客厅里一直呆坐到日落将近，等到听见隔壁收看香港回归新闻的整点播报，她才想起还饿着的肚子。

　　以前甄建国负责她的三餐，定时定点定量。
　　现在他走了，甄夏只能自己去楼下买一包方便面解决。

　　甄夏放在一旁的书包拾起，从里面掏出两张一元还有一张成绩全优的奖状。

　　两元钱放进口袋，奖状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
　　甄夏拿了钥匙，关门下楼。

　　因为今日众人都在家观看香港回归的报道，很多商店提早关门。
　　甄夏好不容易买到一包方便面，捂着唱空城计的肚子连忙往家跑。
　　可当她摸着漆黑站在楼道里往家门插钥匙时，她才紧张地发现出门时好像拿错了钥匙。

　　手里现在的这把好像是开学校信箱的。
　　这把跟大门钥匙很像，每次一不留神她就拿错。

　　楼道里又黑又闷，感应灯还是几月前甄建国修好的，后来又坏掉了，于是没人再管。

　　甄夏的小腿露在短裤外。
　　一摸，已经被蚊子咬成筛了。

　　耳边能够听见左邻右舍家播放的新闻联播以及高谈阔论的笑声。
　　这阖家欢乐的笑声听得甄夏莫名暴躁起来，只觉得心里好像烧了出一片燎原的火海。
　　她狠狠扔掉了那片带错的钥匙，手里的无辜的方便面也被扔掉。
　　她捂着耳朵，一点儿也不像听见那些可恶的笑！
　　可她越不想听，反而那些笑声还越发清晰可闻。

　　母亲李安娜是浪荡惯了的人，四海为家，一出门就是好几天。
　　甄夏不知道在妈妈回家之前，自己要怎么撑过去才好。

　　她一个人蹲在漆黑的楼道里，委屈得要死。
　　两只眼睛像是泉眼，抹了又抹，就是抹不干。

　　她抬手狠狠打死一只腿上的蚊子，而后，忽然听见楼道里传来一串脚步声。

　　甄夏赶紧抬头，想看看是不是李安娜回来了。
　　结果刚一抬头，一束亮光就打进她瞳孔。

　　甄夏下意识伸手臂挡住刺痛的光。
　　而那边的人好像也看见她了，于是将手电筒的光挪开了点。

　　甄夏眯着眼睛看。
　　等到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中的环境，她才隐约看清刚才拿手电筒照她的好像是个男孩子。
　　逆光中，高高瘦瘦的轮廓，肩膀很宽。

　　甄夏愣了一下。
　　这人好像不是住他们单元的，他们单元没有这么高的男生。

　　而就在她这么想着的时候，那男生却已经站在了她家对面的那一户门前，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开了门进去，没看她一眼径直把门关上了。

　　手电筒的光消失，楼道里重新一片漆黑。
　　甄夏震惊了好一会儿，她甚至都不知道对面空闲了好多年的房子什么时候已经搬进了新邻居。

　　李安娜人品远近闻名，没有人敢来和这种会三天一吵、五天一打的邻居做对门。
　　也正是因为李安娜与单元邻里们的恶交，才导致甄夏现在一个人坐在楼道里凄凉无比，连个暂时收留她的人都无。

　　甄夏郁闷地盯着对门那扇紧闭的门。
　　忽然！一个想法在她脑子里冒出。

　　要不然，先借邻居家凑合一晚？等到明天早上她就可以去学校找老师帮忙。
　　刚才那个男孩子好像和她差不多大的样子，应该不会很难说话。

　　但甄夏又掐灭了这个想法。

　　那个男生和她又不熟，凭什么相信她？
　　甄夏叹了口气，伸手去挠腿上的蚊子包。

　　等等！

　　忽然，她想起来了。
　　她卧室阳台上的门没关！

　　甄夏家的阳台跟隔壁邻居家的阳台间隔不足一米二，以前小时候胆大调皮，她还经常翻过去。
　　她一拍手掌站起来，对呀！她可以从邻居家的阳台翻到她家的阳台！

　　也是被逼无奈，她总不可能正在这楼道里喂一晚上蚊子。
　　于是甄夏摸着黑，捡回了她的方便面和信箱钥匙，小心翼翼地敲了敲对门的那扇铁皮门。

　　甄夏一连敲了四五回，门那头才传来打开反锁的声音。
　　她捏着手里方便面的一角，满脸的局促。

　　李安娜虽然是枝交际花，可李安娜从不许她去跟男生主动交际。
　　她与异性相处的经验甄夏少得可怜。
　　此刻敲一个陌生男孩儿的家门，简直把毕生勇气都拿出来了。

　　门锁弹簧一松，门开了一小侧，灯光从屋子里照出来。
　　甄夏先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然后看到刚才那个男生穿着一件她爸的那种白汗衫，露着两个光洁且肌肉线条分明的臂膀站在那儿。

　　玄关旁就是窗，甄夏抬头就看见那张镀在夕阳暖光里的隽秀的脸。
　　纯黑的头发和眉眼，鼻梁挺直。
　　他抿着唇目光警惕而冷淡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甄夏被他那几分不太善意的目光盯得心里一跳，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了，只得看着他右眼下的一颗小黑痣。

　　他比甄夏高一个个头，本来就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再来见甄夏不吭声，他秀丽眉眼之中便蹙起了更深的凌厉。
　　二人周遭的气压又低了许多。

　　甄夏捏了两下手里的方便面，心里叹气：甄夏你这个没出息的，看人家长得好看你就不敢开口？你说话呀！
　　可她的牙关很有脾气，就是咬紧了不松口。

　　男生奇怪地盯了甄夏一阵，然后一句话不说，直接摔上了门，劈了她一面清凉的门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