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米伽时间河》夜游星

31、《停云》

　　家具城在分形广场旁，外面的建筑看起来不大，进到里面却像进入一座城市。
　　胶囊状的电梯在近百层的空间内上下穿梭，每一位顾客都可以选择免费的导游——各种或可爱美丽，或滑稽或奇异的形象。
　　云玖没打算购买，毕竟自己连房子在哪都不知道，她没有要求导游，只打算浏览一番。
　　由于商品种类众多，且不同展区有不同的主题，这些主题囊括了自古以来凡有文字传说记载的，以及想象力构造出来的诸多领域。令云玖目不暇视，流连忘返。
　　除了成品之外，还提供购买者自己设计的服务，云玖也试了试，让她想起初到时楚泓带她到商业街购买手环，还有那套为环轨道游行而准备的礼服。
　　她看了一下时间，果然商城内的时间会加速，上次答应楚泓不再熬夜玩，于是稍有不舍地退出。
　　她走出游戏室，在走廊上，有月光透过窗户洒下，云玖站在窗前，看着月色下宁静的树林。脑中翻卷着数不清的待处理信息。
　　湘君，兰斯洛特，跟踪者，家具，房子，楚泓。
　　耳边隐隐传来孤独的钢琴声，云玖转头看去，仿佛能看见那琴声的幽魂似的。
　　是他在弹琴。云玖感到心紧紧一缩，像再也受不了这泠泠月光，移开了。
　　在这栋空荡的别墅里，幽幽琴声述说着刻骨的孤寂。云玖在桌旁倒了一杯楚泓的酒水，她的心不受控制地随着琴声起伏，忽而，旋律转向温柔，却是无尽的怀念。
　　月辰。
　　过去发生了什么？
　　云玖把酒水饮下，走到洗手间，唤醒智能镜子。
　　“镜子，我有事问你。”
　　“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吗？”
　　“……你说我换了发色。”云玖不自然地开口，不知这镜子会不会监测她在说谎。
　　“以前是樱花粉，想要换回来吗？”镜中出现一张可爱的笑脸。
　　“我想，看看以前的我是什么样子，你能……么？”云玖尽量让自己保持平静。
　　“好啊。”镜子简单地回答。
　　椭圆镜面中先是她那黑发黑眼的面容，渐渐有了色彩，如同加了一层滤镜，画面变得柔和，很快，镜子里出现一张有着粉色长发和海蓝色眼睛的女孩。
　　云玖愣愣地和“她”对视一眼，猛地睁大眼睛——她看到了自己。
　　一阵陌生的恐惧袭来，云玖后退一步，跌跌撞撞跑出去，不知不觉竟循着钢琴的声音，来到了那间纯白色琴房。
　　上一次，她看到洁白的羽毛从天而降，又如雪般融化，而银发少年背后也伸出一双羽翼。这一次，没有羽毛，没有翅膀，只有身穿白衣的楚泓，在这梦境般的白色房间中孤独地弹奏。
　　她的脚步声一定惊动了他，她能从琴声中听出，乐音稍有停顿，转向沉闷空茫，仿佛无路可去。
　　云玖不知怎么的，慢慢走到楚泓身旁。楚泓一直垂目低首，知道她过来后，他停下来，修长的十指放在黑白琴键上。
　　片刻沉默，楚泓抬起脸来。
　　云玖见他面有红晕，一双星目迷离似有烟水萦绕，便知他喝了酒。
　　楚泓眯眯眼，拉住云玖伸过来想要安抚他的手，方才他在弹琴时，又将自己带回到过去的时光，此时情难自禁，眼睛酸痛地对云玖说：
　　“我以为你回来了……”
　　云玖微微颤抖，刚才饱含深情的乐音如催眠般将她带入梦游的恍惚中，而这一句却让她惊觉这是一场梦。她知道这是一场梦，却没有选择立刻醒来。
　　那一刻，云玖多么想告诉他：
　　“是的，我回来了！”
　　可是她不能，她没有他们共同度过的时光的记忆。
　　在激烈的情绪下，她只觉头重脚轻。
　　“我回来了。”
　　刚才想要冲出口的话语突然在耳畔响起。
　　这是一个安静的声音，像是她的又不是。云玖侧脸，随后全身如雷击般一颤。
　　樱花般粉色的发丝，碧波般湛蓝的双眼，白色衣裙垂落在地，那不是月辰么？月辰回来了！
　　云玖指向窗户，刚才楚泓站在窗前拉开窗帘的一角，此时云玖就指着自己的影子。说道：
　　“她回来了，你不用再伤心了，她回来了。”
　　楚泓脸上的哀伤被古怪和忧虑代替，他一下子站起来，扶住轻微摇晃的云玖，正色道：
　　“怎么了？你又看到幻觉了？”
　　云玖心中一酸，月辰回来了，他还扶她做什么？她推开楚泓，指着那影子说：
　　“月辰回来了，不要管我，你快过去。”
　　楚泓皱眉，紧紧扣住她的手臂，她的话和态度都让他感到莫名生气又悲哀，他冷声道：
　　“她不可能回来了！你醒醒罢！”
　　云玖安静下来，抬眼再看，月辰的幻影已经消失了，她长长呼出一口气。
　　楚泓闻到了熟悉的味道，问：
　　“你喝了桌上的酒？你每次喝酒都会出现幻觉，应该是你的体质不适应这里的酒，以后别再喝了。”
　　云玖低头回想，是这样么？原来如此。
　　楚泓叫岚配了醒酒的汤，又将云玖送回房间，云玖说自己已没事了，让楚泓去休息。
　　云玖侧身躺在柔软的羽被间，之前那孤独的琴音与苦酒都钻入她的心中，令她反复不能入眠。
　　深夜后，时间也仿佛静止了，唯有随月光移动的窗格暗示着“时间”——这个人类创造的意义之流逝。
　　云玖悄悄走出房间，躺在沙发上，再次进入虚弥。

　　虚弥也在夜色之中，云玖从分形广场出来，她惊讶与原来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人不睡觉而选择在虚弥狂欢。
　　在这里，在这奇妙的虚拟世界，在奇装异服的人群与如庆祝节日般热闹的氛围中，云玖感到那种来自现实的荒凉的孤独感也变得遥远起来。——虽然她依旧只身一人。
　　云玖走到路旁，隐在一棵桃树后，想趁着无人注意传送到醪村。
　　启动空间纽扣，她确实被传送了，却不是熟悉的醪村湘水，她此时在山脚下，上山的石阶就在脚边。
　　云玖虽然奇怪，但并不在意，于是在如水月光中拾阶而上，两侧林风飒飒，清香沁人，时闻莺啭。
　　山上的石阶并不是直道，而是九曲十八弯，若是直路，云玖回头就会看见那个跟踪她的人了。
　　黑衣的私家侦探已在镜子迷宫中吃过一回苦头，这次自然更加谨慎，他将自己的影子藏在林木的影下，待云玖转过一个弯后立即跟上。
　　他现在还不知道，这条上山的石阶路他永远都不会走到尽头，就像在镜子迷宫中他永远都不能找到出口一样。
　　到最后，当他发现自己又一次陷入圈套后，只能认输，然后对着自己的脑袋举起枪。
　　云玖对这一切和黑衣跟踪者的命运一无所知，她转过三次弯后，就听到高山流水似的琮琮古琴之声。
　　琴声悦耳，却如天地间的清风明月，至美，但无情。琴声纯净到不含一丝杂质，听不出弹奏之人的一丝情感。
　　是湘君，云玖想，一定是湘君。
　　山林寂静，复又向前几步，云玖听到冰雪似的嗓音从山巅传下，杳杳冥冥，正是吟诵道：
　　“停云霭霭，时雨濛濛。
　　八表同昏，平陆成江。”
　　语调缓慢悠长，和着旷古的琴声，再加之山林朗月，宛如天籁。
　　一听到是湘君的声音，云玖不觉心旌飘摇，竟嫌自己脚步重了，污浊了这份美，于是刻意放轻步履，又急切想过去，几乎踮脚快走着。
　　琴弦轻拢慢捻，他悠远的吟声穿林而来：
　　“有酒有酒，闲饮东窗。
　　愿言怀人，舟车靡从。”
　　移过一枝横斜的松影，石阶已到尽头，清凉的夜风吹开鬓边发丝与衣襟，云玖驻足看去。
　　山巅之上，高木之下，唯有缥缈的背影端坐石台，孤标傲世，如若神人。
　　而满山的月辉洒下，正是：
　　皓月高台，清光大来。
　　湘君没有回头看她，而来客已沉浸凝固于这永恒的美之中。
　　“东园之树，枝条载荣。
　　竞用新好，以怡余情。
　　人亦有言：日月于征。
　　安得促席，说彼平生。”
　　云玖眼波微动，回过神来，又无声靠近几步，只站在湘君背后，他的青色深衣与水色的长发仿佛融入月光，圣洁不可靠近。
　　每一次，只要来见湘君，就好像脱离尘世，没有任何烦恼，只剩开阔空灵。她正想着，却听得清晰的一声喵叫。
　　“喵。”
　　云玖转眼一看，刚才只看到了湘君，竟没有注意到布布也卧在那里。
　　布布的眼睛像两只小灯，炯炯望着她。云玖只回以一笑，并不敢出声惊扰。
　　那动听却毫无感情的古琴之声忽然止息，云玖忙看向湘君，以为他要开口，但那披着水银泻地般长发的男子仿佛只是休息片刻，继而，指尖又勾了两下琴弦，清音孤零零弹出。
　　“翩翩飞鸟，息我庭柯。
　　敛翮闲止，好声相和。”
　　云玖安静听着，心底却升起莫名的奇异感。
　　湘君复拨动琴弦，乐声落下扬起又落下，回旋反复，是精巧的设计。
　　云玖霎时明白那奇异是为何了。她怔怔看着湘君，见他长袖拂动，仰首叹道：
　　“岂无他人，念子实多。
　　愿言不获，抱恨如何。”
　　岂无他人，念子实多。今日他月下抚琴，从吟诵之词，可听出其中隐隐怀念之意，只是这琴声……
　　湘君垂下双手，微微侧脸，对云玖说：
　　“许久不见。”
　　云玖听了差点没哼出一声，但忍住了，勉强动动嘴角，不知湘君看到没有，摊开手道：
　　“今天没有蜂蜜了，我本来要去买的，遇到了一些事情。”
　　“没关系，上次带来的还没有吃完。”这时，湘君之前弹琴时空冥清冷的气息淡了下来，他似乎露出浅笑，声音润泽。
　　“过来坐吧。”他没有问云玖说的遇到什么事。
　　云玖走过去坐在湘君身旁，夜风习习，吹的心神清朗。
　　“你弹琴真好听，好像仙人。”
　　云玖转脸看湘君，仿佛上次见他已隔了很久，在阳光下，他的发丝是冰山最浅的蓝，而夜晚的暗光里，则变幻成墨蓝的水色，那清澈的眼瞳如剔透的翡翠，无所保留地呈现，但却不能从中看到什么。
　　湘君轻轻一动手指，原先摆琴的地方却幻化成一张青石小案几，其上有冰裂纹的玉壶并两只茶杯，有白色水汽从壶口腾起，缕缕升入空中，将茶香洇入四周。
　　“对你来说，这是完美的音乐么？”湘君斟茶，在迷蒙水汽茶香间抬眼问白衣的云玖，语气淡淡，却似有别意。
　　云玖看到那一瞥，又因为心中早已有猜测，她不愿掩饰胡诌，接过茶来，索性说出：
　　“有点奇怪。”
　　她偷偷看湘君，湘君睫毛半垂，在等候她的下文。
　　“后来我才想到，你的琴声是逻辑的美感，不论上升下降、或者对称，或者嵌套，都太精准，反倒——好像是……”
　　好像是机械。
　　“显得无情。”她握紧茶杯。
　　“无情——”湘君轻声念道，似问句，又似沉思。
　　“就是没有一般人都的感情。”云玖谨慎开口，不知湘君作何回答。
　　只见湘君释然一笑，却说：
　　“正是。你说得对，因为我并不是一个人。”
　　云玖拿着茶杯的手颤了一颤。
　　虽然你早告诉过我，但我无法相信，你和一个人有什么区别？
　　……只是这没有感情的琴声吗？云玖想起楚泓那孤寂悲哀的琴声，他深切的情感与演奏融为一体，让听者如中魔咒，不由自主地坠入他的世界，心甘情愿地为他颠倒。
　　云玖怔然不语，感到脊背有萧索的冷意。
　　湘君继续道：
　　“上次分别时，我曾答应你，会告诉你我的故事。”
　　翡翠双瞳凝视云玖：“我不会食言，你要听吗？”
　　云玖郑重地点点头。
　　湘君仰头看向夜空，月光洒在他莹白如玉的面庞上，此时他便如月辉凝结成的玉人。他说的第一句话就让云玖睁大双眼：
　　“我曾经是一个人类。”
　　“我曾经是一个游戏设计师，我唯一的作品，就是这里——虚弥。”湘君挥袖示意，长风灌入袖中，如云翻卷，恣意从容。
　　“我将心血全部灌注于它，只为创造一个让想象力自由拓展的世界，但虚弥并不是我一个人的，其他人想要把这个第二世界向另一个方向塑造，这是一场利益和梦想的斗争，结果如你所见，我失败了。”
　　说到失败，湘君却转头对云玖微微一笑，竟无半分介怀，仿佛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的对手创造了一种极限算法，利用反抗组织制造了一次意外事件，如果我不去阻止，会有上百位玩家死在游戏中，这不是我想看到的，我的初衷绝不是设计一个美丽庞大的杀人游戏。总之，在那次事件的最后，我只来得及将自己的所有记忆保存下来，所以，在你面前的，并非一个人，只是一个人的记忆体。”
　　云玖惊讶至极，难以想象湘君背后竟有这样的故事。既可悲可叹，又惊奇不已。
　　记忆体？记忆体和一个真正的人有什么区别？如何定义一个人，难道不是他所拥有的全部记忆才组成这个人的精神、才标识出从古至今、寰宇之内的这唯一一人么？
　　云玖注视着湘君，想象着他遥远的“前世”，那个为自己梦想而奋斗牺牲的青年，那模糊的精神轮廓仿佛在青衣的湘君身上重现，先前云玖只觉湘君是不沾尘土的仙人，现在看他更有一份崇敬之意。
　　云玖回忆湘君的叙述，他只简单告诉她他是什么，至于他的真实姓名、年龄，以及和月辰的过往都未提及，想来他并未打算全部让她知道。而那件意外之事让她想起寒柯曾说过的一句话，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她便问：
　　“那件事……是不是在虚弥山？”
　　湘君看了她一眼，只点点头。
　　是让他回想起不愉快的过去了吗？云玖心想，又换话题说道：
　　“你说你只是一个记忆体，但你不是还可以记住新发生的事情吗？只是定义不同罢了，你是一个脱离躯壳的纯精神化的人。”
　　“只是一堆不断存储、可以检索的数据。”湘君说罢，举杯饮茶。
　　虽然看他毫不在意的神情，但云玖却想安慰他，于是含笑说道：
　　“湘君，在我眼里，你和一个真正的人没有不同的。”
　　湘君放下杯盏，站起身来，动作行云流水，风吹衣袂，飘然若举。
　　“你不必说这些宽慰我，”他低眼一瞥云玖，笑容淡似落花。又在树影下徘徊，一边说：
　　“自从我变成这样，已有一年半的时间，这时间并不长，但在虚弥中，快要五年了——
　　这五年来，我学习了更多的事情，比我作为一个人类而能达到的更宽广，所以，这也算益处了。”
　　果然是一位仙人，云玖心想。
　　湘君背对着她，仰头看着萧萧树影，继续说：“我已知晓了这个世界上大部分的事情，如同一棵树熟知它的每一缕叶脉，但有一个问题始终不能理解，”
　　风吹木叶下，云玖抬头凝望，湘君转过身来，鬓边发丝扬起，露出莹□□秀的耳廓与柔和完美的脸庞。
　　他的唇开合，说的是：
　　“爱是什么？”
　　爱是什么？云玖问自己，她知道湘君所问绝非狭义的情与爱，他问的是人类的感情，一种奇迹、毁灭与伟大并存的不解之谜。
　　每个人都有对爱之一字的定义。云玖无声思索，竟然感到精力不足。
　　她对树下的湘君笑了一下，说：“我困了，可以这里睡一会吗？”
　　“夜已深，你回去睡吧。”
　　云玖只摇头：“我在这里才感到心安……”
　　“……好吧。”湘君妥协了，他挥一挥衣袖，就在云玖旁边变出一张梨花木躺椅，并枕头与暖绿色毛毯。
　　云玖在睡前告诉湘君不必管她。
　　然而似乎已入睡的云玖偶一翻身，朦胧睁开眼睛时，竟然发现自己已回到了现实中，躺在游戏室那张沙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