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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结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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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续好几天,利娅一直闭门不出。
余二把那半本笔记交给了利娅,并告诉了利娅,他们去学校的原因。
余二走了以后,利娅把门锁死,窗帘拉上。她就像是一位得了瘟疫的病人,害怕光,害怕人,害怕听到声音,这些东西只要一丁点,都会让她变得异常暴躁。
可她似乎总能听见敲门声,每天响一次,可能是余二,他担心自己会出事,也可能仅仅是一种幻觉,幻想着阿最在催她出门,去上学。
利娅只想呆在家里,哪也不去。利娅甚至想变成一条滑滑的泥鳅,拼命钻进厚厚的淤泥中去,再不用见光,不用见这个可怕的人间。
但是利娅知道今天她必须出去,今天是哥哥的头七,她知道去那必定能见到她的爸爸,她有许多许多的话要和爸爸说,要问。
利娅一磕一撞地往外走,走到阳台上,身子一软,跌坐在吊椅里,风刮过,她的身体单薄的像一张纸,仿佛随时会破出一个大洞。
利娅张大嘴,艰难地吸进一口气,因为这口气,她的思绪转动起来,回顾她这二十年。
从出生的那一天她的身上就打上了私生女的烙印,背负着原罪,她的妈妈只是爸爸的一个秘密情人,绝不能公开身份,她的生活只能是躲躲藏藏,所以她的爸爸许久才会来看她一眼,她将每一次都视作弥足珍贵。
因为她的妈妈,哥哥的妈妈才会与世长辞,她对哥哥充满歉意,所以他做出许多过分的事,她都会忍下,觉着是理所应当,咎由自取。
而她的妈妈,她的确很爱利娅,可是她爱这个女儿的原始动力,如同珍爱她藏在保险柜里面价值不菲的珠宝首饰,两者并无区别,都是用来保障自己荣华富贵生活的物品。她可以通过利娅,这个筹码,和利娅的爸爸讨价还价,威逼利诱,换取大额的生活费用,以供她奢靡生活的挥霍。
爱若珍宝,是对她妈妈的爱的最好形容,谁能想到,这四个字,有时竟会是一种讽刺。
利娅闭着眼睛,风中的她是如此的孤立无援,而她的敌人却是那么的兵强马壮,人多势众。它们集结到一起,在心中的某一处腐烂的角落,攻城略地,喊着齐整统一的响亮口号,死吧,死吧,死了,一切就结束了,就像花飘进风中,落入泥里,分解成渣土,归为虚无。
口号落地,它们齐声一呼,于是腐烂里长出无数的铁链,将利娅的四肢紧紧锁上,起身,抬右腿,只要再往前迈一步,就解脱了。
眼泪一股一股流下,利娅咬牙告诉自己,她不能够,不能让阿最的失望。
利娅挺直脖子,撑住脑袋,往上再往上,直到脖子上的肌肉完全绷紧,利娅将嘴最大程度地张开,她在向太阳祈求助,炙热的阳光可以直直照进她的口腔,顺着食道下去,探到她的心底,将那些晦暗、阴森、带着霉渍的脏物,通通蒸发干净。
利娅回到屋里,坐到梳妆镜前,把所有的盒子摆出打开,一样一样往脸上涂抹,忽地一道眼泪自然流下,花了之前的妆容,利娅赶忙擦去泪痕,再从头完整补一遍。
推开门,利娅看到门外齐齐整整地放了七个花瓶,各插一枝玫瑰,所以这些天的敲门声是莫老太太发出的,利娅倒是有些意外。
利娅浑浑噩噩走到公寓门,前方空荡荡的,利娅锥心地知道,不会有人再在那里等着她了,想到这,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了,
利娅去了家族墓地,爸爸果然坐在那里,旁边是新立的哥哥的墓。亲友们都散了,只有周叔陪着他。他的面容突然苍老了许多,头发白了一半,胡须也长了出来,野草般杂乱,没有打理。
周叔看见了利娅,他有些吃惊,随即猜想,也许她并不知道,利井去学校的真正目的吧,还以为是去解救她的。
周叔轻轻往一旁让了两步,请利娅站到那里。
利娅盯着墓碑上的照片看了一会,不觉着生气,只有恶心。
利娅瞟向爸爸,他的双眼和煤灰一样干涸空洞,那是眼泪流尽了之后的结果。
利娅闭上眼,心如刀割:“昨天夜里,邻居的狗叫到半夜,叫得我心烦意燥,睡不着觉。我忽然记起一件往事。这件事我早已忘记了,忘得一干二净。但我应该牢牢记着的。大概是我六七岁大,哥哥特别喜欢养狗,而且是那种又大又烈的狗,长有尖尖的锋利牙齿,凶狠的面庞,粗壮的四条腿,经常朝着人咆哮,大声咆哮的时候,口水会顺着牙缝往地面滴。你不允许他养,态度坚决地不允许,因为怕那条恶狗伤到旁人。哥哥又哭又闹,一整天不吃不喝,于是你心软,最后点头同意了。再后来,果然你的忧虑变成了现实,那条狗咬死人了,是一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小女孩。女孩的父母哭得伤心欲绝,逼警察擒拿要犯,以命抵命。你像母鸡护崽一样冲了上去,紧紧把哥哥护卫起来,多方走动,打通关节,赔了一大笔钱,将这件事压了下去。”
说到这里,利娅停了下来,大口大口喘着,胸口似压了一块大石头,她感到快吸不上气了,却拼劲地说:“他是你的命,他是你的根。”
她侧过脸望向爸爸。
爸爸正哭得伤心欲绝,老泪纵横,仿佛是那日的情景再现,完全没有心思去听利娅的弦外之音。
利娅像看着陌生人一般,静静地看了一会他,然后冷冷一笑,决然地转身而去。转身的那一瞬间,利娅已经正式作出决定。
她心里曾为爸爸辩护过,他并没有掺和进杀害妈妈和自己的事里。他是不知道这两件事的,是哥哥擅自主张。而现在,对于利娅来说这些已经完全不重要,因为结果是一模一样的,就算知道了,他终究会替儿子隐瞒,遮掩并且原谅他,毕竟血浓于水。
利娅大踏步走进邮局,将那本册子放进铁盒里,扣好,照着阿最的指示,填上地址,笑着将铁盒邮寄给政务次总长,爸爸最强劲的对手。寄出去的那一刻,利娅知道这即将化成一颗威力可观的炸弹,炸在政坛中,未来的几个月,这座城市将因为它而无宁日。
利娅能想象,那位政务次总长收到这本账册以后,一定惊喜若狂。狂喜之后,他快速冷静下来,将账册安全藏好,私底下派人出去暗暗查证,查证的结果当然是真的。他挑准一个好时机,会将账册送去检察院。检察院里肯定有许多爸爸的同僚好友,私下盟友,如果送到他们手里,他们一定会想尽法子帮着压下这件事,可是政务次总长一定也有自己的人脉,可以避开那些人,出其不意地把事情闹大。
最后,这件事会刊登在某一期的先政报上,所以,利娅还会买报纸的,直到看见这条新闻大篇幅出现。
出了邮局,利娅漫无目的在地城里乱走,像行尸一样走回到公寓,坐在沙发上,她的左边,是十岁生日那年,哥哥送给她的大熊玩偶,右边则是爸爸送的大象玩偶,上方挂着妈妈年轻时最风情的油画,从前她坐在这里,心里总觉着一家人是团团圆圆的,不过这是他们这所谓的“一家人”最后一次团聚了。
利娅起身踩着沙发,摘下妈妈的油画,动作粗鲁地塞进柜子里,决绝地关上柜门上锁,拔下钥匙,套到手指上。利娅一手拎着一只玩偶,来到垃圾桶边,打开了垃圾桶盖后,利娅却临时变改了主意,她没有丢掉玩偶。两个小女孩蹦跳着经过,笑得单纯轻松,如曾经的利娅,利娅便将玩偶送给了她们,毕竟人坏不坏的,和玩偶有什么关系。
两个女孩一人抱着一个比她们还高的玩偶,带着腼腆的笑和利娅挥手。和两个女孩告别后,利娅手臂一甩,把钥匙甩进垃圾桶里。
盖上桶盖,利娅转身要走,心脏突发绞痛,利娅皱着眉头,捂住胸口。大喘了两口气后,利娅强露出笑来,又像无事般走着。
起风了,一只气球从背后刮来,刮到利娅前面时,风小了,气球落到地上,蹦跳着,利娅着了魔似的尾随着气球,尾随了半条街,风又变大了,气球加速地飞,利娅也加速奔跑,一直追到公寓前,气球腾起飞上空中,利娅再也无法追了。
气球飞啊飞,飞越了利娅地图上的界限,飞向远方。
利娅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天空,低下头时,发现莫老太太仍像往日一样坐在门外,脚边立着竹篓。
利娅再没了力气上楼,她蹲下,坐到台阶上,抱起橘猫放到膝盖上,轻轻将脑袋靠着莫老太太的膝盖,眼睛空洞地望着前方,眼泪簌簌落下。
莫老太太注意到利娅的反常,可她没有表现出来一星半点的奇怪,她像是一位历经沧桑,行过无数风雨的老祖母,给迷途的孙女一种坚强依靠。可是,以她此刻的身体状态,她还能陪伴利娅多久?
莫老太太隐隐觉察到,利娅似乎会是第二个自己,可是自己守寡才二十年,利娅呢?
莫老太太慈爱地摸着利娅的脑袋:“你不总说我有法术吗,其实我的法术就是给予别人快乐,自己收获快乐。”
偶有行人路过,莫老太太催促利娅学着她,从竹篓里夹出一支美丽的玫瑰,递了过去,并喃喃说出那句烧心的祝福:世界美好,平安归来。
平安归来,说完这句话,利娅的眼底湿漉漉的,热热的,她低下头,在心底默默地不断念着,一遍又一遍,她想大声呐喊,朝着天空,朝着旷野,朝着高山,朝着大海,朝着湖泊,朝着这座城市的每一条大小巷道,高呼,阿最,你一定要平安归来啊。
喊声在城市里飘荡,可是却不会有回应了,两颗泪珠从眼眶里滚出,大滴大滴砸到台阶上,很快蒸发干净。
利娅倔强地笑着抬起头,望着空中那轮刺眼的太阳,想起那个如今天一般令人慵懒的下午,她百般焦虑地等待一通无比重要的电话。
那通电话其实来了,但她毫无所谓地挂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