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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   夏天眼看着就要来了,上午也觉闷热,空气要结成细网似的密度朝人压上来。清越坐在去往明景村的大巴车上,窗户大敞着,仍旧无法驱散满车混杂的奇异味道,汗味、狐臭味、脚臭味……清越的五脏六腑要被熏出来。若再继续下去,她不能保证自己不吐在车上,便执意让师傅停了车。
      还剩五公里,清越是走过去的。一路上的颠簸痛苦更坚定了她卖掉老宅子的决心。

      清越直冲到后面水塘,呼啦呼啦撩起水冲脸,几捧凉嗖嗖的水冲下去,难受劲冲下去许多。
      平静的水面突然被搅乱,水纹向远处摊开来,浮在上面的一层小虫飞了起来,看上去灰蒙蒙一条一条地,一点也不不美观。

      清越只顾上洗脸降燥,根本没看到水底下有双眼睛,此刻正专注地看着她。隔着水面,两个世界。

      清越没打算今天就给村长打电话,她是来清货的。上次之所以没有卖,就是感觉这老房子里有值钱的东西。既然再没找到像瓷枕那样的宝贝,但这老房子的木雕啊石刻啊,总是能卖点价钱的。她准备拍些照片带回去,在城里找个人看看。

      搜刮半晌,还真有些收获,之前总想着能拿走的实物了,这些边边角角的东西都没注意。清越虽不懂古建,但这些雕刻的花纹看起来精致美伦,留下来总是有些艺术价值的。

      清越翻腾到几块瓦片,半埋在房角的泥土里,若不是露出了青色的一角被她发现捡出来,过几天就要被推土机推碎了。清越抽出瓦片,在水塘子里洗洗干净,这材质应该是不值什么钱,但拿回去摆在她公司的展示厅,倒是个很不错的摆件。

      水面悠悠,青瓦的倒影,像极了老电影的色调。

      历史,撰写在瓦片的纹理上,开启的一瞬间,撬开了等待人的心。

      水下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在这沉静的水底,为这一刻,等了一百年。

      女人那么认真地清洗着瓦片,还把它举起来透过阳光看,他以为女人一定是认出来瓷器上的花纹了。

      那是一百年前阿宛照着他身上鳞片的纹路画下来让工匠做的,装在房顶的四个角上,远远地看上去,闪着青蓝色的光。

      他叫七海,阿宛为他取的名字。他是一条人鱼。

      七海努力让自己的尾巴安静下来,不让它因为兴奋摆动而激起水面明显的波动。

      她离自己那么近,她的眼睛圆圆的亮亮的,像阿宛给他当玩具的两颗玻璃球。她的头发随意地在脸颊一侧扎着,发丝光亮丝滑。肉肉的小耳垂在阳光下透着粉色的光,白色细细的小绒毛像一团雾气似的笼在耳垂上,软糯地想伸手捏一捏。

      七海以为她发现自己了,他赶快沉下去一些,身边的小虾迅速避开了去。
      好险。

      她并没有发现自己,她只是在看水面。

      她手腕上的那个月牙胎记,与阿宛胳膊上的一模一样。确切地说,她从脸庞到身段,都几乎与阿宛相差无二。她推开老院门的那一瞬间,七海以为阿宛回来了。他激动地想要跃出水面!但很快,他就知道,这不是阿宛,因为阿宛每次回来,都会先走到水塘边问一声“七海,你是睡着还是醒着?”

      而这个和阿宛极相像的人却没有,她看起来对这个地方很陌生。

      七海潜下去,静静观察着。是啊,她怎么会是阿宛呢,阿宛已经离开几十年了。人类的生命真是短暂,阿宛在这个世界上只生活了五十多年就去世了。从那以后,这个宅子就荒废了。

      一百年前,他还很小。不听家人言,非要窜到浅海面玩耍,被渔网网住,他拼命挣扎,虽然最后挣脱了,但身上伤痕累累,尾巴上的鱼鳞几乎都掉光了。他太虚弱了,虚弱到连摆动尾巴的力气都没有。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到了声音,是人类的声音。他们人鱼族在海洋里生活了几百万年,是能听懂人类讲话的。那个声音在问:“喂,你是睡着还是醒着?”他很想回答,但没有办法,他太虚弱了,眼皮只能睁开一点点缝隙。而且他还只是小人鱼,还没有长大到可以化成人形与人类对话。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人类。没想到人类竟然这么好看,跟家里长辈警告他的一点也不一样。长辈们警告他们小人鱼不许靠近浅海,说人类都凶神恶煞长着长长的獠牙。可眼前的人类不一样,她的脸蛋白白嫩嫩地,像他捡来玩的白贝壳似的;她的眼睛圆圆的,像他玩具里那两颗黑珍珠一般;她的……

      他感觉身上被这个人类摆弄着,不知道她在干什么。他的眼皮耷拉下来,睡着了。

      醒来,七海发现他到了陆地上,他吓的竟然坐了起来!他在一个不知道什么东西的器物里。

      他看到了那个人类,那个好看的女人,阳光照在她脸上,粉扑扑的有一圈柔光。她正撸起衣服袖子在干着什么。旁边还有个男人,比她高壮许多。

      七海听见他们说话了。

      男人说:“阿宛,它就是个怪物,会给我们带来灾祸。我们应该告诉族长。”

      哦,原来好看的女人叫阿宛。

      她说:“它已经受伤了,你告诉族长,族长会杀了它的。”

      女人说话娇滴滴的,走近男人,抱了抱他,继续说:“不如,我们先把它的伤养好。万一它只是一条长的好看的小人鱼呢?”

      她也说自己长的好看,七海高兴地摆了摆鱼尾。有点痛。水太少了,它的尾巴打响了水盆。

      男人看看它,又低下头去,说:“等我挖开水道,灌上水,把它养在这个小鱼塘里。”

      末了又说了句:“把后门关好,不要让人到鱼塘来。”

      虽然比不上大海,但水塘里果然要舒服许多,能甩开尾巴了。小鱼小虾也能填饱他的肚子。

      阿宛每天都会来看他,还给他取了个名字,叫七海。

      对了,他本来不叫七海,他在人鱼族的名字,叫“莫寐切萨”。

      阿宛每天一大早起来,都会走到水塘边,蹲下来问:“七海,你是睡着还是醒着?”

      七海乖乖地游过来,上半身越出水面,用它鱼儿的鼻尖碰碰阿宛的胳膊上的小月牙。以前在深海的时候,晚上透过海水,能看到天上的月亮,他还想过把月牙摘下来放进他的玩具箱。它有一个很大的玩具箱,是珊瑚做的。

      有时候他也很调皮,阿宛问了两遍“七海,你是睡着还是醒着”,他都不出来。阿宛以为他还睡着,就说一句:“那我出门了,你多睡一会。”这个时候,他就会突然钻出头来,阿宛开心地笑笑,摸他的头。阿宛的手摸上去,好舒服。他才不会告诉阿宛,他是故意的,他们人鱼族才不像人类需要睡那么多觉,他们一般只需要打个盹。按人类的时间算,最多也就是一小时。

      阿宛隔几天会给他改善伙食,晚上回来给他带两条大鱼。七海的伤好了,阿锴没有告诉族长,他要把七海送回海里。那天晚上,七海趴在鱼塘边,看着煤油灯下的阿宛和阿锴,他们的身影在墙上重叠着,低声商量。他们不知道,人鱼族如果想听,它们可以听到百里以外的窃窃私语。

      七海扑扇着尾巴,水花声引出了阿宛和阿锴。七海把他们引到鱼塘的尽头,用尾巴指了指河岸,又指了指上次阿锴给他挖鱼塘的那把铁锹。

      两天后,阿锴挖出了一道暗渠,暗渠两边是密密的芦苇和野草,没有人会发现这条通往河流的暗渠。穿过暗渠,顺着河流,七海就能自己游回大海了。

      过了七日,阿宛如往常一般起床便奔向了鱼塘,七海不在的这些天,阿宛经常食不知味。她发现塘边的草地上,有一捧大珍珠。七海回来了!她对着鱼塘大声问:“七海,你是睡着还是醒着?”

      七海噌地露出水面,鼻子碰碰阿宛的月牙。阿宛高兴坏了,摸了它好久,还一直不停地跟它说话。

      那一捧大珍珠换了好多钱,阿锴和阿宛把房子翻了新,把旁边那块地买了下来,给七海扩建了鱼塘。七海想长大,因为长大了,他就可以变成人形上岸,可以和阿宛说话,还可以给阿宛干活了。他现在也给阿宛干活,不过只能干一些给菜园浇水的小活。它一甩尾巴,水花溅起老高,就跟下雨一样,比阿锴一瓢一瓢浇水快多了。

      村里人听说阿锴家出海打渔捞出来好多珍珠,都来他家里取经。那几天人真是太多了,七海大多数时间只能潜在塘底自己玩。无聊的时候,它也游去河里撒欢。有一次玩的忘了形,差点被树林里的猎人发现,猎人沿着岸使劲跑,追了他很久,如果不是那条暗渠,七海怕是要被猎人捕杀了。那个猎人,以为它是一条长了很多年的大鲤鱼。

      从那以后,七海要么就在阿宛的鱼塘里住,要么就游回大海,不在河里过多停留。

      阿锴很有头脑,他拿换珍珠的钱换个了什么差事来做。从那以后,阿宛过上了好日子。房子家具越来越阔气,阿宛的首饰越来越多,七海的鱼塘也越来越大,后来就变成像一个小湖泊了。

      阿锴和阿宛第一个人类宝宝出生那天,七海游回海里的家,把自己的一个玩具箱带来送给了小宝宝,那是一块像凳子一样大的粉色珊瑚。第二个宝宝出生的时候,七海送的礼物是海底的蓝色宝石。

      但阿宛不让七海和宝宝玩,她说小孩子不懂事,出去以后会乱说话。阿宛是在保护他,七海很乖,等宝宝们出门上学堂了他才会冒出头。

      后来七海经常带回来受伤的鱼儿龟儿,带回来给阿宛治,阿宛可忙了。七海记不清他带回来多少鱼儿龟儿,他只知道阿宛后来治伤的速度越来越慢,皮肤越来越褶皱,不知道从哪一天起,阿宛的头发都变了颜色,好多白色的头发。

      阿锴先走的,没过一年,阿宛也走了。

      她走的前一天,在鱼塘边坐了一夜。阿宛的腰已经挺不起来了,跟七海说话的时候,不停地咳嗽。她让七海回家,回到大海里。

      七海多么希望长大,如果他已经长大,就可以上岸变成人形,他就可以照顾阿宛,哪怕给阿宛一个拥抱,就像阿宛当初把受伤的七海抱回家一样。

      阿宛走了,院子空了,塘边的芦苇越长越高,已经挡住了七海看阿宛的大房子的视线。

      阿宛走后的第十年,七海就能上岸了,他把老房子里的东西都收拾了一遍,沉入了塘底。

      那个清越捡到的白瓷枕,就是阿宛的。他放在柜子下,期待看到熟悉的表情。但清越不是阿宛,因为她不认识白瓷枕,她只是把她当成能换钱的古董宝贝。

      回忆如雾,拨开隐隐作痛。

      清越接电话,“喂”一声,打破了七海的回忆。

      她把瓦片随手扔进双肩包,都没有想着用纸巾或者布料包一下。

      她说:“妈,决定了,这老宅子,不要了,卖了它!”

      水面突然啪一声响,清越回头看,没有东西,一定是水底下的鱼儿刚才翻了个身。

      她不知道,那是刚才水下那双眼睛的主人,生气地甩了甩尾巴。

      “问问村长,找个好买主。”

      “村长?呵呵”,清越没多说。

      “你跟村长好好说,别使性子啊。那是老何家的祖产,价格差不多就行了,给老何家留个好名声。”

      清越随手往水里扔了颗石子,说:“我管他老何家什么名声不名声的。我现在只想要钱,少给一分都不行。”

      听见妈妈那边哎哟一声,她问怎么了。

      妈妈说有个同事送了她一条野生鱼,拿回来才知道没有杀好,但她又不会。鱼竟然还是活的,准备拿刀切的时候一下窜了起来,吓她一跳。

      清越说:“你别弄了妈。把鱼放好,回去我来杀。”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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