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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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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金洲简直怀疑这个姚清清是个多重人格患者。
奋力拍了几周新戏之后,俨然又回到了从前那副天生我才的样子,该偷不该偷的懒一个也不放过,轮到亲自上阵时,NG十几条才差强人意,下场依旧走路带风,自认演技已是同辈翘楚。
这些他一个小助理能看出来,几个导演自然也不是瞎子。
以何文才为首的资本力量很吃她这莫名其妙的自信劲头,电影嘛,什么商业片文艺片小众大众的,都是卖不出座给自己找的借口,抬头有捷径,低头有饭吃就够了,再去纠结跪着站着、这碗饭是香还是馊,纯属矫情。
至于闻橪和其他几个副导组成的专业派,对此也未表现出什么不满,审戏标准就在那,达不到咱们就继续拍,今天不行明儿再来,放在这么个初出茅庐的选秀偶像身上,实在是天大的器重。
喻计程不止一次听到闻橪语重心长地对姚清清说,你是女主角,你得把这部戏撑起来,懂吗?她在心里连连替姚清清回应,懂懂懂,闻导说的我都懂。一面又想起闻橪私底下朝她发过的牢骚:“嘴上什么都懂,镜头一开狗屁不通。”
闻橪同她谈工作时极少提起姚清清,偶尔粗鄙这么一次,让人记忆尤深。她总怀疑闻橪虽不知道自己与姚的那些所谓“玩命的大仇”,言谈之间多少还是不愿意在她面前说起的。喻计程想说我记仇也不是这么个记法,你爱聊什么都没有关系,又怕对方其实并没有刻意避讳,自己说出来反倒尴尬。
拍摄进度过半时,剧组已经隐隐有了些风言风语。
只能说从某些角度来看,“传闻”是来源、且无限接近于“真实”的,比如这些风言风语里,有姚清清的二度上位,有喻计程的反客为主,甚至有吴博那所谓的同性绯闻。
后者的起因是梁知宥参加某真人秀时,被节目组安排拍摄了自己的卧室,一经播出,立刻有眼尖的观众发现床头那盏别致的小夜灯曾出现在吴博早期的社交平台相册,暧昧灯影下,还十分玩味地配上了“不知有无”四个字。
在这个万物皆可cp的时代,这四个字仿若凭空宣示主权,迅速在各自粉丝的小圈子中传开,他们给这二人取名“有无cp”,其美名曰官方定锤。
虽然流传度很广,但说白了,但凡红一点的演员,谁没经历过这个呢。两人这头合作拍着戏,一举一动都不乏制作方的宣发造势,粉丝眼里的春灯迷史暗流涌动,在圈里人看来就是一笑。
而对于当事人,这笑也许只能是苦笑。
吴博苦不苦暂且另说,喻计程清楚,梁知宥这种男人,必然是忍受不了蜚短流长任其增涨的,他们之间的关系其实有点像自己与那个选秀新人杨寻,各取所需便万事都好,真要奢想予取予求,那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她打包票,梁知宥家里那盏爱的小夜灯,说不定早被砸开碾碎,喂进当初接下综艺的团队嘴里了。
喻计程看的越清,就越觉得吴博弟弟很可怜。
一次,她与闻橪约好驱车去数十公里外的一家汽车影院看电影,途中恰好碰到吴博,站在一片灰扑扑的土堆上抱着手机傻笑,喻计程皱眉看了一会儿,征得闻橪同意后便把人喊上了车,打定主意要敲打这孩子一番。那天的汽车影院放的是一部黑白喜剧片,叫《热情似火》,玛丽莲梦露主演的,现场零零落落停了七八辆车,闻橪并非初来乍到,开玩笑说:梦露的号召力不弱啊,这破影院头一回有点停车场的样子。
喻计程笑她,但愿姚小姐也是您电影中的梦露。
闻橪也不生气,若有所思道:还别说,她NG起来真挺有梦露的风采。
她们在前排谈笑,连带着整个车厢都沾染愉悦的味道,吴博不明就里,却也未至于尴尬,抬头怔怔地望着远处的荧幕。喻计程心里有些想法,暗自犹疑应该从何说起,说话间,车内音响传出滋滋声,福克斯的经典开场配乐响了起来。
上一次在如此逼仄的空间里看电影,还是学生时代的费城郊区,几个年轻男女拥挤在粗糙的汽车坐垫上,看一部乏善可陈的西部文艺片,气氛与当下大不相同。喻计程虽爱热闹,也有时会恍然身处热闹中心不知如何自处,偏偏此刻微小的静默,能填补人内心弯曲缝隙中的满足。
身后吴博自影片过半频频笑出声,喻计程疑心他已经到了看山不是山,看什么都是水的地步,一切偶然的消遣都心怀甜蜜恋情。这电影她看过许多遍,再怎么别开生面,也做不到每一个笑点都悉心捧场。
她轻咳一声,对吴博说:我突然想起……你猜影帝最喜欢的演员是谁?就这部片子里的,她指指荧幕。
影帝是大家在人前对梁知宥的敬称(除了闻橪一贯的全名),倒也并非吹捧——当一个人拿过的奖项全面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头衔这东西的确比普普通通的名字更具象征性。像喻计程这种机缘巧合走上过顶端的,被叫“影后”百分之八十都是在被黑的时候。
吴博有点紧张,想来是怕从喻计程口中听到梦露的名字。只呆呆笑道,这您怎么知道……
你还小,早些年的综艺访谈,最爱问的就是这些无聊问题,想合作的女星,最喜欢的演员,巴拉巴拉的。
闻橪在一旁笑而不语,听她从坊间八卦胡扯到密友闲谈,最后在吴博吞吞吐吐的追问中,告诉他那人最喜欢的演员是杰克·莱蒙。
她感叹影帝的偶像是更强大的“影帝”,仿佛初一入行就有既定的路要走。头顶星光与脚下烟火,人的目光恐怕从来不能两全,路两旁的鲜花小草不自知,想要追随时,总附赠离根的痛苦。
吴博喃喃道,也许鲜花小草的愿望,也是仰望星空呢。
荧幕上的影片已经接近尾声,穿着滑稽女装的杰克·莱蒙与梦露一行人仓皇奔出,即将登上逃离的小船。喻计程心里咯噔一声,突然记起此处结尾时是有一句经典台词的。
果然,那台词响起的时候,吴博从失神中抬起头,缓缓复述了一句:
没有人是十全十美的。
直到散场回到剧组的路上,喻计程还在为自己那番不知是规劝还是助攻的话而懊恼,返程她换下了闻橪开车,既想在山道上疾驰,又并不期望路程那么快结束。闻橪就着车内Travis的音乐跟他们讲起比利怀尔德和刘别谦,格格不入中又突然问起,会不会觉得她模仿意味很重。
语调平缓,却是在问喻计程。
后者一时没听懂她的问题,看不见二人表情的吴博却在后排随口答道,不会啊,我觉得闻橪姐你想表达的是两个意思。
喻计程没明白,问他,表达什么?
就是闻橪姐刚出道的那个电影,《她的不可说》,总被拿来跟《热情似火》比较来着,这片子太老我之前没看过,今天看了觉得一点也不像啊。
听着吴博的话,喻计程十指有些发冷,握在皮制的方向盘上,只觉车内温度都随着指尖流逝进微微轰鸣的车身。在她眼前,透过浓重的夜幕,挡风玻璃上浮现起人前初见闻橪时的那通吹捧,沧海遗珠,囿于时代,好像还自顾自痛惜了其没拿到某殿堂级大奖的遗憾。
她暗自加速撞开那抹幻象,像冰冻到极致后返涌上来的热潮,脸颊也开始有些发烫。喻计程在心底说,天呐,我决不是唯一会用这种虚伪话术应酬交际的人,决不是。随即又在心底懊恼:如果她真的看过那部电影,此刻这个车内的夜晚该是多么轻松美妙。
身旁的闻橪一言不发,喻计程一面搜罗合适的圆场,一面忍不住想,当初吹捧完,为什么不抽空看看那部片子呢,解说也好,快进也好,终究是有无数个百无聊赖的夜晚的。谎言自出口的每一刻起,都是上帝给予宽宥的机会,她没抓住那机会,甚至从未想起那拙旧的谎言。
如坐针毡中,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是真的把闻橪当成朋友。
然而,没有人是十全十美的。
梁知宥的不完美暴露得很快。
同性绯闻甚嚣尘上之时,他突然被拍到深夜与某当红女星并行出入酒店。比起虚无缥缈的隔空脑补,大家当然更愿意相信眼前的真实,哪怕是某些大呼梦碎的狂热cp粉,也不会真的蠢到拿自己的设定去套牢那个光鲜的男人。
影帝的团队也不蠢,先静观事件发酵,再于一片猜测声中慢悠悠出来斥责澄清,义正言辞,仿若一切毫不知情。
要说这件事里有谁最可能犯蠢,那必然还是吴博弟弟。爆料刚出时,他整个人状态低迷,心不在焉四个字都写到了脸上,见了喻计程也不怎么搭理,虽说闻橪自上次电影的不愉快事件后也不爱搭理她,但不知该说是世故还是修养,后者就是能给人一种绝非有意疏离的错觉。
喻计程也世故,所以吴博对待绯闻的怯怨,闻橪悄然止步的亲近,她都能在紧锣密鼓的拍摄中细细捕捉,再为这二人抛出那么些不易为人察觉的忧愁。
是的,喻计程很忧愁,忧愁到无暇去费心自己又抢了姚清清多少戏,甚至连影片杀青后可预见的一边倒口碑,也少幻想了那么一点点。
怎么说,挺没劲的。
孟凡不知是不是最近迷上哪个国学大师,跟她提了好几次,什么月盈则缺、物极必反,凡事不要心急不要冒进。喻计程大言不惭,多呆在这剧组一天都觉得窒息,早拍完早散伙。
此时拍摄进度已过三分之二,孟凡打通些资源,有心以双女主探探投资方的口风,见喻计程毫不上心,自己也觉得没趣。
然而没过几天,事情突然有了最糟糕的转变。
喻计程在剧组突遭意外,摔得一身是血被送下山。整个剧组鸡飞狗跳,从轻伤到不治,各种传闻像砧板滚肉,通通流传一遭。据说某位大佬在听到过于离谱的流言时怒摔了杯子,这才没人再敢过多编排。
孟凡连夜开车到了蔚县的医院,又陪着喻计程转到了市里,做完手术打上钢板,一颗心还在砰砰乱跳。
万幸只是锁骨移位骨折。
她摔倒时有轻微的脑震荡,睁眼见到孟凡,第一反应便是呕吐,孟凡哭的更加伤心,顾不上厌弃自己冷血功利,大脑中确实有一半想的是她没拍完的戏。
她知道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出事意味着什么,也隐隐能猜到此事的结果对病床上的人意味着什么,一深想,就止不住地觉得崩溃。
消息传回蔚县剧组的时候,吴博正坐在光秃秃的山埂上,半个身子被风吹得打颤。身上米白衬衣皱成一团,天亮时,金黄的日光自身后拥住他,轻轻掩去了胸前那片骇然血迹。
闻橪过了小半天才想起他,从现场一路寻来,有点担心这孩子的心理状态。问他助理在哪,打算让人领回家休养几天。面前的人神情恍惚,她凑近,听见吴博小声说,这是不是我的报应?
这是不是我的报应……
闻橪耳边又响起事发当时,在那间逼仄的小屋子,吴博眼睛亮亮的,小狗一样看着她,活像初登戏台的生硬丑角,荒诞陆离,你与那侄子,流言何其多,我哪里不可。
她没想到梁知宥的进退自如给吴博带来的是这样一场教学,他才20岁,不懂圈内名声贵重,绞尽脑汁,也只想出这样一个不堪的报复方法。
闻橪是个温柔的人,起初并不觉得厌恶,拒绝的话刚出口,就听见窗外喻计程从草垛上摔下来的声音,她急急忙忙起身,带倒了腿边的吴博,小跑几步一把推开窗,正看见墙边的水泥桶砸下来,轧在了摔倒还没站起来的喻计程身上。
报应来了。喻计程缓过来之后笑嘻嘻地对孟凡说。
她乐观地将一切事件归咎于前几日和孟凡“早拍完早散伙”的玩笑,开机时的参拜也不够用心,万物都是必然的隐喻。
——并企图顺带以这样的乐观说服自己。
孟凡忙着跟资方磋商赔偿问题,几次询问喻计程事发经过,都被她冷静地以意外解释过去。
她嘴上说,人倒霉起来,路过水泥桶都会被砸。
心里翻来覆去地想,可我喜欢女的,怎么也轮不到你呀。
如果用水泥桶类比她听见闻橪说这话时的震惊,怎么着也得十个桶才够吧,只砸断了脖子,这听墙角的代价真是微不足道。
不足为外人道啊……
然而深夜里,当她忍受着术后的疼痛想起一片迷雾般的前路时,还是免不了陷入深深的忧虑。那些风光与意气,好似被戳爆的气球,看上去确有实体,原来比起从前她瞧不上的、属于别人的虚浮气泡,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和孟凡不一样,喻计程没有想过该投什么石、问什么路,从哪里打通关节,又或是拿下哪一位的金口玉言。昨日医生来拆线特意嘱咐,近三个月都不要有太大活动,特护病房一片死寂,从助理到护工,都怕做了她满腔怨艾的出口。
她被世人默认的怨艾在何处呢?闻橪手术当天来看过她一次,满口无非休养与宽心,只字不提这个女配角色的归宿。即便如此,这也是二人自汽车电影事件后,最宽裕的私人谈话了。
等我三个月,可以吗?气球委地,留下憋闷至死、永不出口的衷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