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珏引》七日宴

2、第 2 章

　　NO5.

　　走出两仪殿的李承乾没有传步辇，挥手将身后的随从打发离去，一个人走在暮色将至的太极宫里，梳理着纷繁的思绪。

　　他确实染了风寒，一个月前，高烧折腾的他并不健壮的身体软绵绵的，脑子里有根神经像是被用力的扽住后疯狂拨弄，一跳一跳的涨疼。辗转反侧间一道闪电将昏黄的屋内照的如同白昼，紧接着雷雨轰隆，狂风呼啸着卷开了沉重的殿门。

　　已然离世的阿娘就站在门外微笑的冲他招手，唤他过去，他哭喊着摔下了床，踉跄的向阿娘奔去，却还碰未到阿娘的衣角，周围就天翻地覆的腾换了场景。

　　旷野之上，星月不见，只团团漆黑的浓雾围绕在一株三人环抱的柳树周围。

　　李承乾走近后发现：自树冠内伸出头发丝一样的细线，泛着荧荧白光，将空中漂浮的团团黑雾与古树相连，黑雾中则不断的有绿色液体沿着细线输送到树冠中。细看下，沾染了绿色液体的细线竟伴着他的心跳声，“砰砰砰”的律动着，每一次的跳动都使黑雾稀薄一分，直到黑雾消失为虚无，那细线才食饱餍足的蜷缩回树冠中。

　　这诡异的场景让他本能的感到不安，下意识便想远离那妖异的古树，后退间却发现身体与那妖树的距离竟越来越近，体内出现一股不受意识控制的希冀，一种献祭般的自豪感荒谬的涌出。

　　而那妖树像是感应到了信徒的虔诚，热情的回应着他的渴望，树冠内再次伸出不详的细丝，欢欣鼓舞的迎上他心脏的位置。一种来自灵魂不安的颤栗在细丝越靠越近时愈发的清晰，潜意识凭借着微弱的本能抗拒着丝线的靠近。

　　潜意识的恐惧与身体的渴求正在天人交战，李承乾却笑了，“是被蛊惑也好，献祭也罢，他似是真的不想再挣扎了，世人惧死，却不知人之终死，无死便无生，涅槃重生，死亡只是这万事万物的轮回罢了。倘若重来一次的他可以是个自由的人，可以不用把自己变成一个人人满意的提线木偶，又有什么不好的呢。下一世他不想再背负枷锁，他只想做个可以打马游街的浪荡公子；他想有个知己好友可以高谈阔论诗酒饮将；他想有个阿耶可以气急时跳起脚来抽他鞭子；他想有个兄弟可以兄友弟恭荣辱与共，死亡不是恐怖而是他的救赎。”

　　心死了，意识也就放弃了挣扎与抵抗，任由那丝线袭来。

　　正主想死，可守护者却不愿放弃使命，就在那丝线堪堪摸上身时，霸道的蓝色光芒自他心口处炸起，气势汹汹的袭上荧白色的丝线。

　　好笑的是，那丝线碰上蓝色光芒却像遇到天敌，耗子躲猫一般，刺溜就缩回了树冠，再也不肯出来。

　　蓝色光芒却越发气焰嚣张，大王绕山似的围着妖柳的冠头巡缉了一遭，将柳树里的汁液精华来了场黑吃黑，顺道还做好事不留名的把周围几团黑雾驱撵开。

　　盏茶功夫，蓝色光团就从斗大点的尺寸迅速膨胀成银盘大小，光芒更甚，颇似打家劫舍吃干抹净的土匪，不再管瑟瑟发抖的敌人，抹了抹嘴提了提裤腰带吊儿郎当的离开了。

　　大胜而归的蓝光耀武扬威的融进主人的胸口，催促着他醒来。未几，被蛊惑的心智渐渐清明，李承乾看着空荡荡的四周和那颗明显缩了几分尺寸的柳树自嘲的扯起嘴角：“原来连死都由不得我选”。

　　之后便不再理会那棵卷曲着枝桠，老实巴交，诡异不复的妖树，冷漠的转身离开。

　　漆黑的夜空仍不见点点星辰，往日里的蝉鸣鸟叫都熄了声响，寂静的似通往幽冥的阴间。李承乾在黑暗中不知走了多久，一座奇怪的城郭伫立在前方，夜色下城门大开，只见人进不见人出。

　　这时一伙十多人的队伍吵吵闹闹的从北面而来，熙熙攘攘间就把他簇拥进了城。入城后，一位似乎等候已久的青衫少年几步快走来到他面前揖手曰：“见过郎君，吾乃九百九十九号接引者，引魂令可否令吾一验。”

　　“何谓引魂令？”，李承乾不解。

　　那青衫少年闻此，点点雀斑的鼻子本能的皱起，看着有些为难，紧接着机灵的眼珠一转，右手搓了搓左手，似纠结后又下定决心般给自己打了打气，对着李承乾道：“郎君请随我来。”

　　李承乾瞧着少年人前后的神态动作颇似要带他去做些违法的勾当，微微一哂，便好笑的跟上。路上状似随意的问那少年姓什名谁？家住何方？领他又去何处？

　　那少年也是个极能说又没有心计的，几句话便倒豆子般把老底全交代了出来。

　　原是这少年姓刘名全胜，在家中排行老六，卒于魏晋年间，但族中贫苦，人丁不兴，早已断了香火，只得流落街头，幸而被城中五号引魂楼店主收留。此番是刚刚通过了接引者考试，以倒数的成绩堪堪成为引魂者，就着急忙慌的到城门口替店主招揽鬼客。之后又认真嘱咐他不要和任何人说他没有引魂令，城里规定不让孤魂野鬼住宿，所以他会帮他想办法弄张引魂令，叫他不要担心。

　　一番打听之下，他明白自己是误入了阴间，只是没想到阴间竟是这番模样，和阳世竟也差不多，也有官府有客栈，店主也会争抢生意，明亮简单少年郎也会热情寒暄。

　　至于他为何会离魂，又该怎样回去竟丝毫不关心。

　　NO6.

　　“你这混小儿，自己白吃白住不说，整日给老子往店里招这种浑身上下一个纸钱都没有的孤魂野鬼，这乞索尔能有家人给他烧纸吗。我就问你，你是不是要把我气散了（魂飞魄散），好继承我的店，你这小子心思过于歹毒。”，一个看着约莫仅有垂髫年岁的小娘子，一手叉着腰，右脚使劲的踩在尺高的门槛上，另一只手恨恨的指着接引他的少年小六子，已经骂了良久。

　　半个时辰前，这名据说是店主的小娘子笑意吟吟热情的将他引入店内，一番安置之后，不晓得怎么就谈到了店钱，堂堂大唐太子，竟然没钱住店，李承乾俊美的脸上唰的便升起了窘迫红氲，颇有经验的小娘子一见便立刻谨慎的变了脸。

　　再追问下，发现他竟不曾有引魂令，登时黑了脸色。

　　然后，就是这番训斥的景象了。

　　一开始，李承乾被一个这样小年纪的娘子因为钱财指桑骂槐，窘迫的想以头抢地，但时间一长竟觉得这小娘子，言语新奇，毫不重样，且诲人不倦，把其中脏字去掉，竟让人觉得极其有理，恨不得与小娘子一起抓住恶人小六子与自己，唾其血肉，以泄其恨。这番新奇的感受与境遇让以前活得似个假人一样精致枯燥的李承乾觉得很是有趣。

　　再说这小娘子，生完气，发完狠，竟瞬间变了个模样，也不理李承乾和小六子，掸了掸裙子下摆并不存在的尘土，娉婷婀娜的下楼了。

　　自进门后就一直不发一言，木头般的小六子在小娘子走后，一个挺身就利落的在他刚刚跪着挨骂的地方站起来，凑到他身边：“小七娘子终于骂完了，这次骂的时间比以往还少了一刻钟，看来她还是蛮喜欢你的。”

　　李承乾嘴角一抽：“你是从哪看出来她喜欢我的？”

　　“以后你就知道啦，哎呀。”，小六子一拍脑门，“瞧我这记性，都忘记问郎君姓名了。”

　　“吾姓木，家中排行老三，你可以唤我木三郎。”，李承乾随口就扯了个谎。

　　“好，木三郎且安心住在这吧，小七娘子人心善，刀子嘴豆腐心，尽管每次都会骂人，但是还是会收留很多的孤魂野鬼，所以我们店才会在城里一直排不上榜，很多有钱的鬼也不喜欢来，挣不到钱，我们七娘子已经好久没换新衣服了，下次我一定得招个有钱的鬼来。”，小六子一脸坚定的发誓赌咒，然而，李承乾表示怀疑。

　　就这样，生魂李承乾在枉死城住下了，每天帮着小七娘子和小六子迎来送往，干些琐碎的活计，听着天南海北的魂魄胡吹海侃自己波澜壮阔的一生，简单平凡却又快乐自在，不知不觉间已一月有余。

　　他想，如果那日没有一道无形的力量，拢住他的灵魂，把他强行送回来，或许他会一直就那么住下去吧，可这该死的命运却从不允许他自己做选择，强硬的把他送回到了这个金碧辉煌的牢笼。

　　连一个像样的告别都没有与小六子和小七交代，也不知自己死后还能再入枉死城吗？那时他们还否会记得曾经那个蹭吃蹭喝的孤魂野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