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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云中冷月·朔月篇(五) ...

  •   天清云疏,风拂叶簌簌。凌月湖四周一片宁静,仿佛清晨的风起浪涌是凤神的打的一个盹。
      素白的织布用或细或粗的麻绳扎起,浸染在靛青色的溶液中。染色、松绳调整、晾干、再解绳、洗色……随着方矢那双灵巧的手从容不迫地运动着,看似毫无章法的举措却造就了一片美丽的染布。布上白蓝相间,或深或浅,或密或疏,勾勒成一个狂野而不失繁美的凤神图腾,既清新又神秘。
      扣扣在一旁观摩得几欲肃然起敬。
      方矢温柔而专注地注视着手中的布:“扎染是一门很需要想象的手工活。从绑绳的先后、力度、位置,到后面的调整与洗色,无论什么环节变动了一点点,都可能对成品造成很大的影响。可以说,扎染布没有一块是相同的,而扎染人在完工前也不敢完全肯定最后的成品是什么样的。固定的手法可以学可以练,但一个真正的扎染人的每一块染布,都是亲手设计,反复打磨而成的。”
      扣扣:“好神奇……”
      “是啊,很神奇。有天赋的人染的布仿佛往里头加了灵气,而别人……”方矢笑容不动地摇摇头,“走吧,我们去集市。速成出的布虽然不如何,但至少能换点生计。加上那叫什么玥的东西,应该饿不死了。”
      扣扣:“等等,这还叫‘不如何’?”
      方矢“啧”了一声:“顶级的染布至少要数十天才能加工完成,这还没算上设计和试验的时间。我这小半天就好的破布,能好到哪里去?”
      扣扣咂舌。
      方矢朝自己的小草屋看了一眼:玥似乎精力略欠,又阖眼睡了;游小小虽然一脸难耐地想跟上,却还是听自己的话乖乖守家了。
      这短短的一眼里,她面上先变得温和了些,随后又不知为何迅速晦暗下来。
      “动身吧,去凌月城。”

      凌月城外围,一个蒙面的人来到了当铺前。
      “老板,请问这个能当多少?”那声音听起来像块丝丝清凉的薄荷糖,悦耳得很。
      当铺老板闻声抬眼,见这姑娘蒙成如此德兴,不禁一愣,再见这姑娘手中展示一块暗沉的孔方之物,又是一愣。
      “这……”当铺老板迟疑,“姑娘,能否与我细看?”
      “行。”
      这蒙面女子正是扣扣。此时,方矢先去卖布了。分别之前,方矢将当典大事郑重地交于她,丝毫不担心她偷偷换钱就跑路。想来经凌月湖一救,有的人虽然嘴上不说,但已经把扣扣当成自己人了。
      扣扣抿嘴一笑,却听当铺老板惊呼:“果然,这是‘九萃之币’!”
      扣扣挑眉,从袋中又摸了一块,细细打量:币和一般钱币形制无二,但双面各有两个似字非字的图案,怪眼熟的。
      等等,这左边的不就是一个古语的“萃”字吗?
      萃然学院的大门有块碑,上面用古语刻了“萃然”二字。扣扣来来往往地出任务,总会见着,自然有些印象。此外,虽然她未选修过古语一课,但夏珏那家伙从小就被抓读写古语,为了混学分,他十分不要脸地继续修习古语。耳濡目染,许多简单字也能在她这混个眼熟。
      顺着这个思路……扣扣眨巴眨巴眼,认出左边是一个“萃”,右边……好像是个“前”?
      “看着币上所刻,此币来‘前言道尽’的前家。”当铺老板继续道,“姑娘,你确定要当此物?九萃人只认九萃币。如果有前家的币,凭此得前家的一次相助都是最简单的事。”
      这么说,九萃之币相当于信物之类的东西喽?可是为什么玥会有九萃之币呢,他难道和九萃有关系?扣扣又想到了莫名躁动的凌月湖,感觉这思路越想越顺,就是不大明白,如果他真是九萃的人,为什么不在传说中九萃集聚地——启华山脉的萃岭上呆在呢?
      “换。死当两个币。”扣扣言简意赅。毕竟天大地大,吃饭最大。那什劳子的九萃和不知哪里有的前家相助大概是不能立刻马上填饱四张挨饿的嘴的。
      当铺老板用复杂的眼神看了她一眼,大概是觉得这姑娘脑子不好使是真的了。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迅速理出了一千两银票,递给她。
      嘿嘿,赚了。当铺老板喜滋滋。九萃之币一向有价无市,都是价高者得,他最后能有的,远不止这一千两……
      扣扣收了钱,见他这幅按捺不住窃喜的模样,真没好意思告诉他自己还有一袋子这样的币。
      换完钱,扣扣满意地带着一千两去找方矢。一路上人来人往,喧闹不止。扣扣一向喜欢人世间这样闹腾的氛围。无论是嚎啕大哭的人、嘻哈打闹的人、眉目传情的人,还是嗑瓜子八卦的人、齐齐叫好的人,种种样样加在一起,就是书上所谓的“红尘”“烟火”与“人间”。
      而且经扣扣打量,街上茶馆不少,大多挤满人,时不时就是喝彩纷纷。想来凌月城的八卦说书产业发展得很是不错,人民群众的八卦之魂得到了充分的酝酿和发展。扣扣完全可以理解,毕竟唠嗑八卦一则可打发时间,二则可锻炼嘴舌,三则可美容养颜。试问天底下有谁人不喜欢八卦呢?
      只听众人七嘴八舌道:
      “纪家和章家成婚的日子终于定了!”
      “哎,什么时候?”
      “就在后天。”
      “后天,怎地这么急?”
      “什么急?这一已经纪家是一拖再拖了。大伙都知道纪老膝下就一双儿女,彼此感情好得很。纪小姐早就说了,要是她哥哥不亲自背她上轿子,这婚事不如就这么拖着!”
      “这么说,城主是要回城了?”
      “昨日就到府了……还是纪老好福气。儿子一表人才,年纪轻轻就是城主,未来当真前途无量;女儿呢,又貌美如花,心地也好。以纪家这般底蕴,章家小子倒像是高攀。”
      “瞧你这满口酸气。章家小子怎么就不行啦?人家也是年纪轻轻一表人才好吗?他爹留下那么大的烂摊子,街坊邻居都等着看笑话。结果呢?章旸已经是代表咱们凌月城的皇商了!这还不算门当户对?”
      “我我,我也不是说章旸不好。就是纪小姐……你们没见过她,当真一美人!那般品性容貌……啧啧。”
      “郎有情妾有意。夫妻琴瑟和鸣,还比不上蝇头虚利?我倒是觉得,纪小姐是个通透人。”
      “我倒听说也不全是城主的原因。纪家和章家不都在找那谁谁吗……”
      纪家大概就是凌月城最有权有势的人家了,一场婚事竟有半城人在聊。而大街上也有不少穿着同色短打的人铺张挂着红绸。扣扣也是第一次见云中的婚事,感觉十分新奇,一边留意着八卦,一边找着方矢。
      云中人本就比前翡人娇小,加上扣扣天生高挑,几乎比云中的女儿高出一个脑袋。于是远远地就看见方矢面色不虞地跟人……吵架?
      “……这‘层染法’谁看不出来啊?”抽着烟斗的女人很是不屑,“你就方矢吧。要我说,苦自己干什么呢?你不如早点回去,也好过向我卖可怜。”
      方矢面色僵硬:“……你认错人了。钱少点没关系,你就要吧,大家都不容易。”
      女人拿着烟斗很是新奇地看着她:“你不是?哈,怕是不知道多少人整体没日没夜地找你吧。”
      方矢:“我不想耽误你生意。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吧。”
      “哼。”女人吸了口烟,“折腾。‘层染法’染出的‘水云纹’,也就他们家有了……”
      扣扣还想往下听,却被方矢拽着手快步拉走了。
      “方矢。”扣扣压低声音,问道,“她说的……”
      方矢扣她手腕的力道突然重了:“没什么。她想劝我回老东家,但我们闹掰了。”
      显然方矢并不想多言语,扣扣识趣地闭嘴。

      方矢的小屋子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息:毕竟能吃上饭了。
      玥也醒了,床边坐着游小小和扣扣,三人正闲聊着等饭吃。
      “你们有人知晓现在是哪位当政的吗?”玥温和地笑着,“我好像睡了很久。”
      扣扣摇头,她是前翡人。虽然后来萃然也有讲时政的,但她不像夏珏一般通读了两国,只是了解了前翡的事。玎玲就更加了,她无亲无故,根本不需要管这些。
      “凤穆女皇当政。”游小小答,“如今是嘉庆六年。”
      “凤穆……”玥默默念了一遍,又笑,“果真是我没听过的年号。怎么,这些年竟换得这么勤的吗?”
      “可不是勤嘛。”游小小瘪嘴,“我出生后就换了永晔、永乐和嘉庆三个年号,更别提我出生之前了。什么归宁景宁景泰景隆……记都记不过来。”
      “你记得倒还挺清楚。”玥敛眸,黑长的睫毛微微扇动,在他清俊的面庞投下两片阴影。
      “嘿嘿……大概是因为我记性好吧。”游小小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满脸的得意洋洋。
      正如玥所感叹,游小小记得可真是清楚,甚至可以说有点熟练。但她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扣扣略为奇怪地扫了她一眼,就听见玥沉沉的声音响起:“凤穆女皇……当年未继位之时便被称‘龙凤之姿’,以聪慧机敏,巧言善辩,手段果决备受称赞。想必如今,也能担得起前人的青睐与赞赏。”
      “嗯嗯。”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游小小仿佛更高兴了些。
      “小小,过来搭下手!”门外方矢叫唤。
      游小小转身出门,屋子里只留两人。扣扣和玥互相打量,一时竟默然。她不像游小小那般天真,也不似方矢那样因为钱财而顾忌太多,对于这个男人,她一直心怀警惕:“你……怎么会有前家的九萃之币?”
      玥神色不动,似早已猜到她会开口:“你不信我。”
      你不信我,我说再多都无济于事,不如不说。
      “不信又如何?”扣扣听懂了他的潜台词,“世人皆活在各色的谎言中,信与不信不都无碍?”
      玥突然笑:“你真是个有趣的天赋者呢。”
      “不敢当。”扣扣心一悸。他怎么肯定自己是天赋者的?
      玥敛起笑意,又回到漫不经心的淡漠状:“你知道‘九萃’,你知道多少?”
      “萃岭上的九个天赋者家族,各自传承,避世不出,实力强大。”扣扣答道。
      “哼,确实。”玥哂道,“‘前言道尽,离火忧人梦,一剑开颜;风雨飒飒,林起乱兽舞,百輮方陈’,这也就是一般人对九萃的印象了。诗不如何,讲得倒还算全。”
      “愿闻其详。”- ++
      “辛秘之所以是辛秘,就是因为知道的人都守口如瓶。”玥口风忽地一转,“罢了,你也是天赋者,知道也无妨。”
      “九萃,到如今,已经当不起‘九萃’的名字了。”
      “怎么说?”
      “越是强大的人,对于权势财富就越是有欲望。”玥道,“敢问这世间最有权有势的人是谁?不过帝王。”
      扣扣惊道:“你是说……”
      “你想的不错。”玥赞许地看着她,“前翡皇室、云中皇族都曾位列九萃。”
      “云中皇族姓尤,人称‘离人梦’。”
      “前翡皇室姓颜,人称‘一剑开颜’。”
      “只不过,这两家沉浸权术已有百年之久,旁系逐渐衰微,每一代嫡系血脉倒是有惊才艳艳之辈,但也屈指可数。”玥不留情面地评价,“可惜了天赋。”
      “你知道的不少啊。”扣扣显然不被他带偏了话题,不动声色地提醒。
      “你别急,我正要说。”和聪明人说话,十分省力。只听玥继续说:“当初乱世,颜氏和尤氏虽然强大,但也不是单枪匹马就能平定一方的。其余六家或多或少明里暗里都相助过一把。其中,前家对现在云中皇族的支持最多。前家,人称‘前言道尽’,也是最常出现在街头话本的九萃一族。他们据说能沟通天地,对话神明——当然,能不能对话神明至今无人得知,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前家可以预言到未来之事,且必定成真。这就是‘前言道尽’之意。云中开国女皇正是在那一代前家家主的支持下,精准判断了形势,把握了时机,终成大业。”
      “前家这么做当然是有目的的。原因也正是他们那强大的天赋。前家除嫡系血脉一支外,其余人皆无异于常人。有一种说法是前家的天赋实则是窃听天机,惹怒了神明。故拘束了前家作为警告。”玥感叹道,“但一个家族的嫡系有多少,旁系又有多少?且不说家族内部的斗争,光是平庸的旁系就够前家折腾的了。所以,前家以相助为代价,求云中开国女皇要了个世袭侯位。旁系从此改姓为‘钱’,金钱的钱,与本家分开,在云中大地上扎土生根了。”
      “而我,只不过是云中钱族一个微不足道的旁系庶子。”玥面上露出一丝愤恨,“旁系一向不得重用,何况我这种身体残疾的废人?!”
      扣扣震惊地审视着玥的全身上下,发现即使是情绪激动至此,玥的下半身也毫无动静。
      “我不甘心!”玥咬牙,“我投奔京城文王氏当门客,偶然有幸得知辛秘。然而文王氏背信弃义……要不是我早早为自己留过退路,想必如今早已死无葬身之地。”
      “如今,遇到你们,倒也是一种幸运吧。”玥缓缓吁气。
      扣扣凝视着他,十分肯定地开口道:“半真半假。真是好口才,好一番说辞。”
      玥不以为意地笑笑:“看你信不信吧。”
      “不过你想要的效果达到了。”扣扣耸了耸肩,“接下来的日子,就多多指教了。”
      “你真是个有趣又聪明的人。”玥失笑,“既然如此,我也就不见外了。姑娘……”
      “我名扣扣。”
      “好的,扣扣小姐。”玥从善如流,“实话实说吧,你的天赋现在还能用吗?”
      扣扣一滞:“……你怎么知道?”
      “略有研究。”玥随便带过这个话题,“你的天赋是什么?”
      “……火。”扣扣犹豫片刻后答道。毕竟这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火。”玥微微出神,“我认识的一个故人也是火——你现在使用天赋感觉如何?”
      “用不了。”扣扣苦笑,“虽然身体还有熟悉的感觉,但它们死气沉沉的,起不来。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
      “你是不是透支使用过?”玥一针见血。
      “是。”
      玥道:“如果使用天赋超过自己身体的极限,就会失去对天赋的控制。这个身体极限主要看天赋与使用者的契合度。比如说你的身体极限要看火与你身体的接融如何。后天虽然可以靠感悟提高契合度,但主要还是看天生如何……所以称为‘天赋’也真是没错了。失去控制的时间因具体情况而有所不同,短则几时,长则一辈子。请姑娘伸手。”
      扣扣照做。玥伸手搭在她的腕子处。玥的手苍白而节骨分明,十分漂亮。但是此时那只漂亮的手与自己皮肤接触的地方传来一阵奇妙的感觉:仿佛突然失去了皮肉的界限,浑然一体。
      “这……”玥居然皱起了眉,有些惊讶又有些凝重。这张脸上还是第一次出现这种表情。扣扣有些新奇地多看了两眼。玥沉默片刻后开口:“你和自己的天赋契合度应当是极高的,我那位故人也不如你。如果没有别的原因,一般情况下,十二个时辰之内你就可以重新自如使用天赋了……如果没有别的原因的话。”
      他倏地抬眼看向扣扣:“就算有,在下学艺不精,也无法得知。”
      “无碍。”扣扣收回手,心中落下一块大石般轻松起来,心想反正一天还没过呢,不急,“我去帮你那些吃食来。”
      “谢谢。”

      纪殊君,纪家长子,凌月城城主。他相貌是俊朗的,性格是冷漠的,为人是稳重的,妻子是还没有的。
      今天,被打扮得红红火火的城主府迎来了一位贵客。
      “别庸,别来无恙。”男人朝他拱了拱手,眼弯如月,显得既亲切又温和。
      “罢了,景深。”纪殊君无奈地摆手,“你还是直接唤我的名字吧,我听习惯了。”
      被唤作“景深”的男人一笑,收起了那副故意摆出来的姿态:“当年我们京城说要再聚,这一别竟已过四年。若不是我承蒙陛下恩典来巡游四城,怕是这一面也不知道要拖到何年何月!”
      “巡游四城?”纪殊君眼里爆发出惊喜的情绪,“好你个王景深,怎么当上了四方巡抚也不来信说一声!”
      四方巡抚,是云中一个意义大于实质的官职。四方指的是云中专设的四座女皇直辖城池,凌月城便是其中之一。四方巡抚轮换速度稳定而快速,每一任四方巡抚都要沿着固定路线视察四方城池,传达女皇旨意,代授恩泽。一般而言,云中女皇将选择年轻有为的臣子作为四方巡抚。这是个好差事,一方面可以再众多大小官员面前刷个脸熟,另一方面这也是女皇将提拔被信任的新臣的标志。所以纪殊君才为自己的好友感到惊喜。
      王景深不在意地摇了摇头,笑道:“不过是蒙了文王氏的光罢了。倒是你——凌月城这些年在你手下发展得是越来越好了,尤其是那场竞染,女皇十分喜爱。只是……”
      “还说什么‘只是’?”纪殊君听得笑意满满,“你这人啊,说话就喜欢一波三折。走,今日我请你喝酒。”
      “喝酒可以,但我这一次来是有正事的。”王景深正色道,“你可还记得当初你们凌月城竞染送上的榜首之作?”
      “我记得,那作品染的是百鸟朝凤之景,一手‘层染法’用得登峰造极,晕开的颜色多而不杂,极为绚烂。”纪殊君答,“尤其是凤神眼睛的那枚粉红珍珠,说一声画龙点睛都不为过。”
      “你记得就好。给我找个安静的地方。”王景深意味悠长地看了他一眼。任纪殊君把他带到无人的书房。
      “我告诉你,凤潇公主不见了。”王景深低声道。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云中冷月·朔月篇(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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