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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战地日记 ...

  •   我送他走的那一天,紫藤花刚开,大片大片的。
      我还和他说:“我想吃饼。”
      他笑了,说:“好。”
      “紫藤的,你做。”
      他还是笑:“好。”
      我在他的肩上捶了一拳:“记得回来的路。”我看着他的眼睛,沉黑似墨,像一口不知深浅的井。
      “我把尖刀那几个崽子交给你,你得把他们给我带回来。三天后,你们七个,一个都不能少。”
      “好。”
      “要是少了一个,我就睡了你马.子。”
      他没忍住轻笑出声,不远处听墙角的那边哄笑一片。胆子大点的小敦甚至向我们扬声喊:“辛队别怂,我们队长睡了你马子,你就睡了她!”
      我瞪他一眼,板着脸:“纪律。”
      他们很快敛了笑声。
      都是些新兵蛋子,胆子说小不小说大不大,好治得很。
      我朝那边抬抬下巴,示意他:“他们都等着呢。”
      他不说话,只看着我,眼睛里笑意转深,就像枯井里又涨了水一样荡漾。老半天才开口:“我觉得他们的提议不错,意见可以保留。”
      我想配合着他笑一下,但怎么也挤不出笑来,只好推了他一把,催促他:“等你呢,快去吧。”
      于是,十六辆车,趁着夜色,都开远了。
      然后再也没有开回来。
      我已经记不太清那天发生了什么,只记得指导员让人找我去他办公室,把一块牌子交到我手上。
      沉甸甸的,有点压手。
      是身份铭牌,人在牌在,人亡牌亡。
      我看着牌子:“哪来的?”
      “尸体上拆下来的。”
      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随意地点一了下头:“哦。”
      把牌子揣在兜里,我转身就走。但又像有什么被我落在了身后。就像是我的身体有了自己的意识,灵魂却留在原地看着牌子。
      利刃队,辛葛。
      那上面几个漆红的字像一团火烧得我眼睛有点疼,我却舍不得移开眼睛。
      好像是说别的队里出了内奸,卖了他们的行程。七个人,只回了两个。一个躺在床上,另一个成了植物人。
      “死了?”我坐在小敦的病床前,一边擦刀一边问,“他是怎么死的?”
      “死了,”小敦哭丧着脸,一脸难过,“辛队杀的。那个狗东西拉了炸.药包,要炸死我们,辛队拉着他就往远处跑……”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哦。”我停下手里的布,把刀插回刀鞘里,起身出门。
      小敦却把我叫住了:“队长,你去哪?”
      “找个人。”我头也不回。
      “队……队长……”
      我冷着脸回头:“干嘛。”
      “我伤好了以后……还能留在尖刀吗……”
      我随意地挥了下手:“尖刀缺人呢,再少个你,都得解散了。”
      “谢谢队长!”
      我不理会身后小敦惊喜的声音,径直出了门。
      我要去找个人。
      可出了门,在营地里漫无目的地走了一圈后,猛然想起来——我找不到的。我自嘲地笑了笑。她根本不存在。
      前几天,指导员找我谈了一次话,大概意思无非是什么让我不要太伤心了,什么人死不能复生,什么要好好工作的。
      我知道啊,这些道理其实我都懂的。
      可他死了,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为什么要伤心。

      昨天是集体追悼会,指导员让人知会了我一声,我没去。
      人死了便是死了,再追悼也是白做工。没有意义的。
      那个年纪不小了的军医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在拆开一个炸.药包。
      “结束了?”我随意地问了一句,又示意她离远些。
      她没有说话。我瞥见她的眼眶有些红。
      结束了。我在心里回答自己。
      军医站了很久,一直到我拆完又装好那个炸.药包,她都还在那。
      我把那个炸.药包放到床底时,这才听见她声音沙哑:“换个地方吧,不安全。”
      我从善如流,把它又取了出来。
      一抬头,就看见一只不大不小,刚好能一手抓起的包裹正放在桌子上。
      “尸体看不得了,就烧成了灰。他说过要交到你手上的。”
      把黑色的绸布一扯开,就露出了一个小小的圆坛子。
      我有点发怔。
      军医悄悄地走了。
      我笑了声,自言自语道:“倒好像我怕了什么一样。”
      我打开盖子,捏起一撮灰白的粉末细细看起来。看不到一点和他相像的地方。
      很难相信他死后会被装进这个小坛子里,人死后竟然只剩这么点东西。
      突然有一个很高的影子遮住了照进来的光,我下意识地往门口走了几步,又定住了。
      那不可能是他。他还在我手里被我捏着呢。
      想到这,我在来人诧异的目光里笑了起来。
      那是通讯员,是指导员派来找我的。
      前几天指导员找我谈话,顺便给我派了个任务。很简单,完成上次失败的任务,和抓出内奸。
      指导员意味深长地对我说:“没有人比你更有资格做这个任务。”
      和我对完暗语,通讯员敬了个礼,出门通知其他参与行动的人去集合。
      我往腰上插了一双刀,顺手带上了那个炸.药包和骨灰坛。
      那撮骨灰被我撒在了落满紫藤花的树下。看花又看了好一会。
      我想我这辈子都吃不上紫藤饼了。

      集合的队伍末端有一个矮个的身影,是小敦。
      我眼尖看见了他,把他拎了出来:“来干什么?”
      他右手臂上的绷带都还没拆,满眼都是血丝:“报仇!”
      我说:“回去吧,你不该来。”
      他抿着嘴不肯说话。
      人没多久就齐了,开出去的又是十六辆车,大家都很沉默,之前出任务的纪律从来没有这么好过。
      小敦坐在副驾驶,我开着车。
      小敦悄悄地问我,:“队长,你觉不觉着辛队的死有猫腻?”
      我看他一眼,又看看路前边,说:“别胡说。”
      他急了,路都不看了:“我没胡说,大家都是这么觉得的……”
      “大家?”我转过头盯住他,“除了你,还有谁?”
      他刚要开口,我又打断他:“算了,以后跟谁都不准再提。这是命令。”
      “队长……”小敦有些不服气,还要说些什么,可一声急促的刹车声打断了他的话。
      子弹在半空划过又击破玻璃的声音在安静的夜里很清晰,十六辆车一辆接一辆地停了下来。
      路线又暴露了。其实我一点也没觉得意外。
      “果然来了!”小敦暗骂一声就要提着枪开门跳下车。
      “等下,”我拉住他,“我问你,谁跟你说这次有任务要出?”
      他愣了一下:“指导员。怎么了队长,你问这个干什么?”
      “你不用过去。”我舒了一口气,仰面躺倒在座椅上,忍不住微微笑起来。
      小敦有点傻眼:“不下去?这、下面都还在打呢!队长,到底怎么了?”
      其实我没有心情回答他,所以我问他:“小敦,他是怎么死的?”
      他好像拿不准我是不是疯了。
      “被炸·药包炸死的对吧?”
      他还是不说话。
      我说:“我在我房间门口的紫藤树底下埋了点钱,连辛葛都不知道。不多,取出来也还是够你和小夏过完这半辈子的。”
      我说:“从现在开始,尖刀队正式解散,你可以回去了。”
      我说:“尖刀队不能留你了。”
      他哑着嗓子吐出一个我不。
      我说:“这是命令,请你服从命令,士兵。”
      小郭通红的眼睛在我眼前闭上,我扶住他软倒的身体,把刀柄收回腰间。
      我抱着装着骨灰的坛子和炸·药包下了车。
      车外面的枪声早就没了声,刚才还打得激烈的人都一个个停了下来,又站得离车远远的。
      漆黑的夜像稠密的油漆,涂抹在每一个人身上后,就成了他们的保护色。
      现在的他们就是以前的尖刀。
      现在的我就是以后的他们。
      狡兔死,走狗烹。
      他早就说过,谁都不会有好下场。
      但谁又知道会这么快。我想着他说这句话时的神情,冷静又悲伤。
      “他是怎么死的?”没有人回答。
      “被炸·药包炸死的对吧?”他们是怕了。
      “你们都是凶手。”
      我弯起嘴角,像每一次杀人前一样放肆大笑,拉下了拉环。
      也许是时间太短,不够回忆一生,我只来得及看见他第一次摸了我的头的时候笑了一下。
      他说:“别怕呀。”
      嗯,我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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