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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贺青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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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贺青山本不叫贺青山。
那次好不容易能让他上台,师傅特意挑了一出新戏热热场子,没成想让洋人看上了,那洋人本来是在问这戏子名字,可班主不懂外语,还以为是问这出新戏,只道是贺青山。
再后来出了名,人们便都唤这阴差阳错的名儿,就连师兄弟也都叫他青山哥小青山什么的。
他不愿意来着,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今夜的月亮圆乎乎的,场子里搭的灯火也没它亮。
贺青山今晚是角儿,被藏在屋子里,实在是没法完完全全地见着轮十六的月亮。
贺青山坐在桌檐上,,忽然想起来这是他生辰。
嗯,今年十七,没人陪他过。
2
后来军阀混战,班主带着几十号人来回折腾,既是逃难,也在路上摆场子,一来二去,江北这一带,都知道南边儿来的一个戏班子,戏班子里有那么个长得秀气又唱的好听的小戏子。
“待明日月圆,青山乱起,贺往日旧情,随您一生,了却。”
轻俏的尾音作罢,贺青山脚腕上的伤实在是拖不得,匆匆作了拜礼,强撑着下了台,身形一晃便摔在了两米高的石阶上。
血迹花了妆,留在眼窝里,将整个世界都染成血红色,许先生就这么出现在他血红色的世界里。
“你还好吗?”许先生为他缠好绷带,俯身问他。
贺青山木讷地点点头,也不知道现在自己有多么滑稽,他后来逼问师兄弟,说是一半妆一半血,像个妖怪。
“你叫什么名字。”许先生突然问。
“贺..贺青山。”
“...我是说本名。”
贺青山疑惑地眨了眨眼睛,“...阿惑。”
许先生是名西医,留过洋的,用他们的话来说,那就是走出过园子,见过大世面的人物。
这样的大人物,竟然是班主的表侄子。
好好笑哦。
3
“许先生,你生辰哪天的?”
“许先生,你是海边儿来的吗?”
“哦,他啊,青山哥应该在后院里喝茶呢。”
贺青山没注意身后人,只拿着小竹杆哆哆嗦嗦地挑着一只蜘蛛丝往院子外面慢慢挪动。
贺青山怕虫。
想当年小师弟闹着玩儿,在他床底下放了一条小青虫,让贺青山拿着小竹板追着他满院子跑,最后竟给打出几条血痕来,四五天都没练功。
而这次则不是任何一个人捉弄他。
拳头大的那么个蜘蛛就悬在房梁上,贺青山一睁眼头都不敢动了,也不敢出声。
好不容易要把虫子赶了出去,后背正靠上许先生,吓的贺青山一个哆嗦就把竹竿掉在了地上,蜘蛛径直向他爬来。
“啊啊,别过来啊。”贺青山没来得及多想,抱住身后人就再也不敢下地。
“好了好了,没事了”
待到听见耳边的声音,贺青山才发觉,自己正附在人家许先生的身上,自己还只穿了睡衣。
“对,对不起。”贺青山连忙往后靠了几步,双颊发热,红的像上了妆。
“没事。”许先生把那装着蜘蛛的玻璃瓶拿了起来,想走出房门,又突然想到了什么,转过身来在贺青山耳边说道,“你好软。”
4
“许先生为什么要叫许初啊。”贺青山小声问道。
“初生,初许。”他回答道,抱紧了怀中的贺青山。
“那先生什么时候回来。”
许初愣了愣,又恢复笑颜道,“等办完事,如果阿惑等不住,那就去江北许家找我。”
“好。”贺青山软软地回答。
今年的中秋竟是个阴天,本想在房顶子上看看月亮的。
有些可惜呢,和许先生一起过的生辰。
许初察觉到贺青山的失落,安慰说,“今年生日没赶上,明年,等明年,我带你回我家乡,我去借来望远镜,我陪你看月亮,好不好,阿惑。”
贺青山点点头,回搂住许初,从没感觉到的暖意从四肢百骸里散开,让他上瘾,欲罢不能。
从没有这么一个人,真的听得进去他对星月的理解。
从没有这么一个人,让他在七个月里,走进他心底。
5
“官爷,我们真的没有啊..”
“别动我师傅!求....求您了!”贺青山对着那些拿着枪的人不住地磕头。
师傅腿上被打了一枪,正倒在地上不住地叫喊。
贺青山不知道怎么就招上这祸患,他们只是像往常一样起床练功,一会儿院子里便冲进来十几个拿着枪杆子的兵,看见人便打,整个戏园子都要被染红。
“你们这个破戏班子竟敢私藏通缉犯,这个人,你没见过?他杀了我们赵县长!”那个领头的扯出一张画像,贺青山抬头偷偷去看,整个人都傻了。
那可不就是穿着军装的许先生么。
那么温柔的人,怎么会。
6
戏班子散了。
或者说,人都没了,丢了,死了。
师傅服了许先生留下的西药,可没有用,师傅是心脏病发作而去世的。
还活下来的,竟就是当年那个捉弄贺青山的小师弟,他跟着贺青山逃亡。
贺青山同他讲,他们要去江北找一个姓许的先生,他与那人有交情。
贺青山没法开嗓,他不敢暴露自己,小师弟原也是个打杂的小孩儿,什么都不会,这么说吧,两个人除了两张皮相,真的就什么都不剩了。
有一天,小师弟实在是饿的不行,趁着贺青山睡觉,冒着雨从破庙里翻出去找吃的。
他知道师兄也饿,最后那块馍给了他,师兄已经两天没入什么吃食,行人少,万一有什么野果什么的,也是好的。
待到他带着一袋子吃食回到破庙,却被贺青山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
“你这个小傻子!真的是!哎!”贺青山被小师弟气的不轻,外面的坏人坏事儿那么多,谁会轻易地送吃的给个流浪的孩子?
贺青山慌慌张张地把小师弟藏好,没等自己再找个容身之地,刚拐出巷口就撞上一辆汽车。
这倒霉催的。
7
这个堂口被一个姓温的掌管着。
贺青山就这么被好吃好喝地伺候了一个月,就连小师弟也被找到送来同他一起被关着,或者说惯着。
他问关着他的缘由,也没人理他。
等到那个所谓的温堂主来了,贺青山才知道他的意图。
当代恶臭男人都是一个样。
温堂主缠了他四五个月,每天都在变着花样地讨他欢心,还真是把他当一件东西看了。
贺青山越想越气愤。
“堂主,月未满人未齐,这出戏,我唱不得。”这一晚,贺青山将茶碗推过去,摆明了是不给他这个面子。
“你还真以为,那姓许的真看得上你?”温堂主扯过他的衣领子,在他耳边喷薄着热气。
贺青山身子一僵,随即咬牙切齿道,“怎么?”
“你叫什么名字。”温堂主没理贺青山,摆摆手叫其余人下去,又道,“我是说,本名。
温堂主随意地甩手,一把将贺青山摔在一边,差点把那架子上的瓷瓶碰倒。
贺青山脑袋上磕出一块淤青,也不抬眼,迟疑了一会,轻声回道,“.......阿惑。”
“那是当然,听好了,我很喜欢你,你跟着我,一生无忧,不好么。”
“温堂主,您说笑了,我不过是戏子,”贺青山勾起唇角,一双明亮的眼睛映着温堂主的墨色西装,“我随时都可以死,那就是我的一生。”
8
温堂主浸在贺青山的一双黑眸里,却更加坚定了要毁了他的想法。
“阿惑,那个许初,现在应该逃到国外去了,谁还记得你啊,阿惑,听话,安安分分的。”
“那我就去国外找他!”
“那,跟着你的那个小孩儿呢?”温堂主没告诉他许初被捕的消息,勾过贺青山发僵的身体,“你总不能看着戏班子的人全都死了吧,你不是这样的人,阿惑。”
“......”贺青山仔细思量着,小师弟,他本不该管的,他的确没那个责任啊。
“你过于心软,连自己都能卖的出去。”温煦趁着贺青山一瞬间的迟疑,把人拽到自己怀里,在额头的淤青处轻吻着告白。
“阿惑,你怎么这么勾人。”
“温熙,我咒你不得好死。”贺青山把自己揉在锦丝的薄被里,泛红的眼尾还挂着眼泪,眼底净照着温堂主满是疤痕的后背。
“哦,那谢谢啊,我拉你下地狱。”温煦不以为意地回着话。
9
贺青山正像往常一样数棋子。
“阿惑,快走,这里危险,快同我走。”温堂主猛的冲进来,拽着贺青山就往后门跑。
他的语气从没像此时的焦急。
贺青山还未反应过来,便被温煦拽了出去,不一会儿又给拽了回来。
“来..来不及了...进屋,青山,快进屋,不管发生什么,千万别出来。”温煦握住贺青山的手,平复好心情,又笑着道,“阿惑,我今日本想给你买那船票,我陪你去看看世界的。”
“我知道,你要自由,还没来得及告诉你,这堂口我不要了,我给你自由,但我求你带着我。”
温煦松开贺青山的手,在他手心放下自己的护身玉符,“我欠你的。”
屋外那男人的声音贺青山认识,正是天天跟在温煦身后的那人。
阿谀奉承的,好一副丑恶嘴脸。
“温堂主怎么没跑成啊?”
“是啊,来,照这儿打,你当年不也没死成么?”
“温煦,你真是不知好歹。”
上膛的声音就响在贺青山的耳后,他手里的护身符还带着那人的体温,他想去看看那人怎么死的。
毕竟每一次温煦都会赢,都会完好无损地回来欺负他。
不过这次是个例外。
“砰,砰,砰。”
贺青山正转过头来,子弹穿过温煦的腹部,他的血正溅到贺青山的眼眸底下。
温温热热的,比茶水多了些腥气罢了。
10
堂口内乱,温堂主负伤。
腹部的枪伤眼看着就要发炎烂掉,却没人敢卖给他消炎药。
他要死了。
贺青山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手指缓缓收紧,是为了不让别人看出他的颤抖。
“阿惑,贺青山,你看看我啊..阿惑...”温熙虚弱地开口,伤口溃烂的疼痛让他浑身发颤,眼前人都看得不尽清楚。
他知道自己真的就要死了。
贺青山是不会原谅他了,他想。
什么时候对他上了心呢,温煦自己也说不清,是第一次在戏台子底下见着他的素颜?或者是那个姓许的偷偷带着他来酒会?
是这三四年吧,小鹿一样的眼睛,总透露着倔强,不肯屈服,
温煦微眯着眼,看着门帘子上挂着的黑布白布,有些惋惜地自言自语。
没时间了,贺青山,黑白无常都来了。
11
贺青山还在街上疯狂地奔跑。
他体质本就弱,被温煦圈养了这么三四年,跑一会儿就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跳出来一样。
也可能是紧张的。
他没往城外跑,而是回了园子。
“该死。”贺青山松开手掌,拨开拥挤的人群往院子外面跑,或许是都在关注温堂主的生死,谁也不会在意这么一个小戏子。
“让一让,我有急事,谢谢!”
“温熙,你欠我的,还没还,你不能死,你得还我一辈子。”贺青山低头喘着粗气,手里紧捏着一个旧布包,扶着门框,抬眼看到的不是面色苍白的温煦。
而是空荡荡的床铺。
贺青山瞪大了双眼,“什...什么。”
“堂主没了,你这药,送的太迟了。”留在房间里收拾药箱的只有一个郎中,他默默地摇摇头,似乎对这样一个有才人的不幸逝去感到惋惜。
“....先生您说什么?”
“温堂主熬不住,走了。”
12
字如千钧。
温煦死了,活生生疼死的。
他一直以来的愿望实现了,那自己不该扯出些微笑来么。
贺青山坐在床边,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医药包,许先生留给他的西药包。
他猛然觉得温煦是被自己杀死的。
贺青山把自己蜷在墙角,赤着脚踩在冰凉的青石板上,嘴唇一张一合的,却没能发出声音。
“不!不是我啊!温煦,温煦!这是你欠我的,不是我....”贺青山无助哭喊,这是他跟着温煦以来第二次这样释放情绪。
第一次就在几个小时前,在他的小破庙里,拿到药的他,以为自己能救温煦时的,松下一口气的微笑。
13
“温堂主都没了,还留着他干嘛,留给兄弟们玩玩卖掉算了。”
“可是堂主临死前交代过的,不让...”
“你听一个死人的话?”
“一个戏子而已,还是个不说话的戏子。”
贺青山被拉扯出屋外,也不抬头,只哑着声音重复地问,“温煦,温煦在哪?让我看看他,求你了,求你们了。”
“堂主早就下葬了,小戏子,棺材板儿都钉死了,别想了,好好伺候哥哥...”
□□肮脏的言语入不了贺青山的耳朵,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就是那只手枪,那枚子弹,那溃烂的伤口,与温煦的疼痛。
“我想看看温煦。”贺青山机械地重复着这句话,不论是承着多么大的苦痛,被如何侮辱,他只是眼瞅着帐顶,恳求每一个人。
他想看看温煦,最好是活着的。
14
再后来,被玩腻了。
他们把贺青山卖进了花楼。
那一年贺青山不过二十六岁,他自己却觉得已经将人间的下流事做了个遍。
死么,他怕疼,也没什么忠贞毅骨。
逃么,你看看他。
贺青山一直在逃,依旧没能走出半步。
那富商只不过是来陪朋友应承,却发现跪在一边儿倒酒的小倌长得有几分像他的亡妻,烟枪挑起贺青山的下巴,细细打量着他一双空洞的双眼。
“你叫什么名字?”
贺青山敛去眼底的情绪,这话,他不是第一次听见,至此,他不敢再起什么心思了。
“回爷的话,小的名唤阿惑。”
15
是数年后的中秋。
贺青山几年前被那富商赎走,他把偷偷跑来跟着他小师弟安排在一个还算安静的小镇上学医,至于自己,只不过是没心没肺地跟着商人到处走动。
他说什么,贺青山就照做,听话的像是个木偶人。
甚至有一次富商赔了生意心情不好朝着贺青山发泄,叫他不如去跳河,三九天的,贺青山真就脱了棉衣跳了河。
冰冷的水灌入口腔,这时候的贺青山对死生倒也没什么感觉。
贺青山是在圆月夜的梦中逝去的。
“待明日月圆.....”贺青山临死前说了这么句戏词,接着便在一个无人知的深夜里魂转魄散,在精致的小院里了却一生。
门外一轮圆月,润着一圈光辉撒在砖石上,墙根底下的灰烬还没被风扫走,若不是那棵杏树遮了大半,贺青山是能看到月亮的。
可他到死也没能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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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贺青山,实在不敢再来这人间了。”
“还请您让我入那妖道,生不为人,死不为鬼。”
“只要是独自一人,我都甘愿。”
贺青山对孟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