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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崔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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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势恢宏的大明宫平静地矗立在一片肃杀血腥之中,象征着无上皇权与普罗大众泾渭分明的丹凤门上此刻溅满了鲜血。
起初,鲜红的血液在朱红的丹凤门上看上去格格不入,但随着无尽的杀戮与叛军的层层推进,一道又一道鲜血逐渐为原本朱红的丹凤门赋予了新的颜色——那代表着古往今来、所有权力交更背后的颜色。
血腥的红。
大明宫最深处的凌霄殿内,年轻的帝后带着一干心腹随从魂不守舍地躲在殿内,妄想亲卫与羽林卫能将叛军挡在宫门之外。
“阿俪,你莫担心。崔尚书带着左右亲卫守在宫门,一定会将那些叛臣贼子挡在大明宫外。”
刘子章握住崔俪冰冷的手,勉强扯出一个惨淡的笑容安慰心神不宁的崔俪。
他的体温并没有令手脚冰凉的崔俪感到一丝心安。
凌霄殿门户紧闭,左右羽林卫守在殿外,密密麻麻地挡住了殿内的视野,却拦不住厮杀搏斗之声从最远处的丹凤门远远地传到最深处的凌霄殿。
崔缇,崔缇。你一定要平安地活下去!
殿外传来的厮杀之声让崔俪如坐针毡。
想到被她拉入这滚滚红尘的小葡萄,崔俪悔不当初。
她不应该回来。
不应该想做名正言顺的陆家小姐,不应该总是想将陆思瑶比下去。
最不应该为了心中那点妄念,执意嫁给刘子章。
若不是她,崔缇便不会被她牵连入世,越陷越深。
“保护圣上!”“啊!”
凌霄殿外响起一声声惨叫,利刃相接的碰撞声如同丧钟一般敲响在殿内众人心头。
不过片刻,凌霄殿大门被攻破,刺眼的阳光此时才随着鱼跃而入的叛军一起照进凄苦冰冷的殿内。
将凌霄殿围得水泄不通的叛军有些许骚动,只见他们自觉让出一条路,恭敬地迎接一行三人。
打头的那个器宇轩昂,在一身黄金盔甲的包裹下更显雄壮。即便被头盔遮住了一大半脸,他硬朗英气的五官也十分显眼。
跟在他左右的二人也身着玄铁铠甲。左边的那个稍显文弱,右边的那个却英武挺拔,气势不输身穿黄金盔甲的男子。
“三哥,”望着身着黄金盔甲面无表情俯视他们的刘子仁,刘子章的声音满是苦涩,“我别无他求,只盼你念着我们兄弟一场,放过阿俪。”
“子章!”崔俪忍不住反手紧握刘子章满是冷汗的左手。
她从未爱过刘子章。当初嫁给他只是一时负气之举,成婚之后她也只一心盼着刘子章能击败刘子仁夺得帝位。
于百姓,他可能不是一个称职的帝王;于她,他却是这世间唯二真心爱护她的人。
“子章。”崔俪捧起刘子章的双手,圆圆的杏仁眼中如珍珠般晶莹的泪花隐隐闪烁。
她想安慰刘子章,却又不知如何开口。生死一瞬,什么场面话都是多余的。
她对刘子章撒过很多次谎,说过很多违心话,她没资格说什么问心无愧。
就当是她自欺欺人罢。但这一刻,她只希望刘子章能看到她的真心。
崔俪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哽咽道:“莫怕。黄泉路我同你一起走。来世我们再做夫妻,好不好?”
明明崔俪对他绽放过千百次千娇百媚的笑靥,但眼前崔俪泪流满面的扭曲面孔却让刘子章第一次感受到爱意。
“阿俪!”他笑着握住崔俪柔软细嫩的手。泪水从他白净的脸庞上潺潺落下,砸到二人交缠的手中, “我……”
话音未落,一道温热的血突然溅到崔俪白皙的脸上。
崔俪怔怔望着刘子章的脑袋落到她脚边,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半个字。
一双大手将刘子章的身体扔到一边。
“陛下与皇后鹣鲽情深,让人好不动容。”刘子仁嗤笑一声,随意将刘子章的脑袋踢开。
他收起手中还散发着热气的大刀,蹲下身子平视此刻仍在恍惚的崔俪。
崔俪那张美得摄人心魄的脸近在眼前,刘子仁不禁屏住呼吸。
鬼使神差般,刘子仁伸手想去触碰崔俪茫然的双眼,还未碰倒崔俪的脸颊,右手却被人死死捏住。
“三皇子,别忘记你承诺过什么。宫变之日便是你将崔俪交予我之时。”
叛军首领之一的厉怀不知何时来到了崔俪身旁。他甩开刘子仁将要碰倒崔俪脸颊的右手,语气不善地警告道。
刘子仁手腕吃痛,一脸阴郁地盯着厉怀一把将崔俪拉扯到怀中,眼底一丝杀意划过。
崔俪失神地盯着刘子章的无头尸体。尸身上那抹熟悉的明黄狠狠刺中她的双眼,崔俪失声惨叫,这才清醒过来。
“杀了我!你杀了我!”
崔俪拼尽全力想挣脱厉怀的禁锢,却始终无法逃离厉怀强壮的臂膀。
“皇后难道不关心崔尚书如何吗?”
一直站在殿门口作壁上观的陈若甫突然开口。昔日文弱的翩翩状元郎,今日也是一身浸满鲜血的戎装。
崔俪蓦地愣在原地。
崔缇。
大明宫破,崔缇是否如她所求,成功逃出洛阳城?
陈若甫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他举手向身后的叛军示意,一个血糊糊的人被架着甩进殿内。
只一眼,崔俪便认出那个血肉模糊的人是她的小葡萄。她浑身一软就要瘫倒在地,却被身后的厉怀紧紧抓住。
陈若甫悠然走到生死不知的崔缇身旁,一把揪起崔缇浸满鲜血的散乱发髻。
崔缇血肉模糊的脸上已经看不出一丝昔日名满洛阳,菩提玉郎的风采。
“崔缇,崔缇!”
崔俪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她甚至不敢再多看血人似的崔缇一眼。
她深吸一口气,也不知是从哪里得来的力气,竟然将厉怀甩开。
崔俪快步冲到刘子仁脚边跪下,语无伦次地求他:“刘子仁,我求你,我求求你!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放过崔缇!崔缇他……他还救过你的命啊!您好人有好报,求您放过他!”
崔俪艳丽的脸上眼泪糊作一团。看着崔俪哀切的神情,看着她那双似有魔力的杏仁眼中只有他一人,刘子仁莫名地愉悦起来。
“阿俪。”刘子仁温柔地捧起崔俪的脸,修长的手指温柔地拭去她脸上的泪,几乎哀叹般地说道:“果然你最在乎的还是他。”
一个残忍的微笑浮现在刘子仁英气的脸上,崔俪心中顿时警钟大作。
她恐惧地一把将刘子仁的手甩开,起身步履蹒跚地扑倒在崔缇身旁。
“小葡萄……” 崔俪颤抖着抚摸崔缇变形的脸。
崔缇悄无声息地趴在地上,从他身上流下的血将他身下的几块地砖全部浸成血红色,连地砖的缝隙都灌满了他的血。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都是我非要回洛阳……”
崔俪的热泪滴滴落下,砸在崔缇的脸颊上。泪水晕开崔缇脸上凝固的血污,和崔缇的血一起滑落到地上。
崔缇的呼吸早已微弱得几不可闻,此刻却见他破裂的双唇微微呶动,崔俪连忙贴上前去想听崔缇说些什么,头皮却感到一阵剧痛。
是陈若甫眼疾手快地扯着她的头发将她一把拉开。
“贱人。我早就看出你和你名义上的假哥哥不清不楚。”陈若甫贴着崔俪的耳边喃喃道:“明明与我订有婚约却水性杨花,后来又攀上刘子章。”
陈若甫的嘴唇紧贴着崔俪的右耳,崔俪被他吐出的气息恶心得几欲作呕。
“你该死,他们更该死。”
“阿俪,说到底他不是你的亲兄弟,你又何必如此在乎他?”刘子仁随意踩住崔缇的脑袋,笑着拔出方才砍下刘子章人头的大刀。
刀刃处闪烁出的冰冷白光晃得泪眼婆娑的崔俪睁不开双眼。她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还未来得及喊出那个“不”字,刘子仁手起刀落,一刀砍下崔缇的脑袋。
崔俪愣在原地,眼眶中含着的泪水似乎结成了冰。
她只模糊地看到一个血糊糊的东西滚了出去。她想抬手揉揉双眼,周身却像被冻住了一样,连动动手指都十分费力。
她看到地上血人只剩下平整一道切口的脖颈处慢慢流出一滩的鲜血,与周围已经凝固发黑的血污格格不入。
那抹刺眼的鲜红几乎要将崔俪的双眼烫伤。如同被火舌蚕食的蜘蛛网一般,鲜艳的红色逐渐蔓延笼罩整个凌霄殿。最后,崔俪的眼中只剩一片血红。
见崔俪一动不动地盯着崔缇的尸体发呆,陈若甫有些心烦,下意识地伸手去拉崔俪。
崔俪却好像被雷电击中一般回过神来,奋力甩开陈若甫的右手,飞快冲出去捡起崔缇的人头,又小心翼翼地抱在怀中跪倒在崔缇的尸体旁边。
她止不住颤抖地轻轻抚摸着崔缇脖颈的刀口,嘴里喃喃说着:“小葡萄,很疼吧。等等我,我马上去找你。”
“阿俪……”
崔俪艳丽的脸上此刻满是癫狂。刘子仁皱眉上前想将崔缇的人头扔开,眼前突然闪过一道白光,他立刻本能地向后避开。
崔俪左手抱着崔缇的人头,右手拿着一把不知何时出现在她手中的匕首。
“崔俪,你把刀放下!”刘子仁强硬地命令道,语气中却饱含意想不到的焦急。
“崔俪你疯了!”陈若甫手足无措地大吼。
厉怀早就快步冲过来,却还是慢了一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崔俪将匕首横在她细白的脖颈间。
“陆家、洛阳、皇后。都算什么?”崔俪轻轻说道,似乎怕吵醒怀中看不出面容的人,“小葡萄,要是当初我由着你留在崔家庄做一个教书先生就好了。”
“若有来世,我就给你当牛做马。你不是总说我笨死了,是你命中的讨债鬼吗?我就不投胎成人去烦你啦。只要你过得快乐便好。”
“小葡萄,对不起。”
耳边传来刘子仁他们的怒吼,没有丝毫犹豫,崔俪将匕首深深刺入她的颈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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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御史台令陆府。
“哎,你说老爷夫人也真是,明明这位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流落在外受了十几年苦不说多疼着些,还是把没半点血亲的二小姐捧成掌上明珠。不知道的还以为二小姐才是那个被调换的真千金呢。”
“造虐哟。我看这御史台令府以后是没清净日子过了。”
似真似假的对话一时像是远在天边,一时又像是近在眼前。意识模糊中,崔俪费力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幅野鸭戏春图。
崔俪有些迷茫。她记得这幅野鸭戏春图是她刚回陆府时,陆思瑶硬要送给她的。
初入陆府,各色奇珍异宝与富丽堂皇的装饰让她这个从小长在城外崔家庄的野丫头眼花缭乱。
见陆思瑶连挂在床上的顶帷都是大名鼎鼎的野鸭戏春图绣织而成的帐子,自卑的崔俪根本藏不住自己的情绪。
陆思瑶察觉后,在陆冯氏心疼的目光中作出一副大方的姿态,将野鸭戏春图硬塞给给崔俪。下朝归来的陆渊得知此事后又立刻给了受委屈的陆思瑶一幅江南春景图。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只有崔俪在陆府渐渐多了个嚣张跋扈的名声。
崔俪有些疑惑。她嫁给刘子章后便再也没见过这幅野鸭戏春图,怎么今日又挂在她的床顶?
不对!
崔俪怔怔盯着自己白嫩的双手。
她明明在凌霄殿里抱着崔缇的人头拔刀自尽了!怎么又活过来了?
难道她没有死,刘子仁他们救下了她?
崔俪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心跳猛然漏了一拍。
若真是如此,她宁可再死一次!
“哎,大小姐今天又自讨没趣。谁不知道陈公子和二小姐自幼青梅竹马情谊匪浅?若不是闹出真假千金这事儿,说不定二小姐今年便要嫁给陈公子了。”
“所以我说是造虐哟。陆家和陈家这娃娃亲是太老爷订下的,明说的是陆家嫡女和陈家嫡子结亲。现在大小姐回来了,她才是正经的陆家嫡女,二小姐能留在陆府都多亏了老爷夫人舍不得这十几年的养育之情。现在好了,和陈公子订亲的是大小姐,可和陈公子青梅竹马的是二小姐。你说这孽缘哟~”
似曾相识的对话从门外传来。崔俪心头疑惑更甚。
什么大小姐二小姐陈公子,这都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怎么还叽叽歪歪个没完?
崔俪气不打一处来想呵斥门外嚼舌的二人,却突然察觉其中一个熟悉的声音分明是王嬷嬷。
王嬷嬷原先是在太夫人身边伺候的。当年崔俪初入陆府不懂规矩闹了不少笑话,太夫人看不过便派了王嬷嬷过来教导她。王嬷嬷也是陆府中为数不多真心待她的人。
可王嬷嬷在她嫁给刘子章之前便染病去世了啊?莫非是王嬷嬷起死回生……
起死回生?!
崔俪不可置信地瞪大杏仁般圆圆的眼睛,心神不宁地环视四周。
这幅野鸭戏春图、这屋里的摆设、还有门外的王嬷嬷……
难不成她又重新活了过来?!
崔俪“噌”地一下起身下床,顾不上穿鞋,“噔噔噔”地只穿着细白棉袜冲向屋外。
她迫不及待地推开房门,耀眼的日光猝不及防地刺向她的双眼。崔俪下意识侧身躲闪,却又立即睁眼想看清这世界。
空旷的院子里只摆放着一张石桌子,但靠近院门处种有好几株葡萄树,枝丫上结满了饱满的葡萄,沉甸甸吊在树上,给这空荡荡的小院添了几分勃勃生机。
是陆府,那个她熟悉又陌生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