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光》青城山黛玛

3、三

　　“那是三妹妹。”只这一句，单霄已然回过神来，望向江臻的眼睛里泄露了些微不屑。

　　官场里八面玲珑的人，真有这样直抒胸襟的时刻吗？江臻心里一清二楚，他不过是婉转地划清界限、向她表态而已。

　　其实大可不必。小楼离偏院不近，又隔着雕花窗、隔着满树梨花，单霄没有她看得真切，瑶光是何等的倾国之色。

　　可是，他总该看得见，那还是个梳童女发式的小姑娘吧。

　　江臻不喜瑶光，但犯不着为难她。天底下容貌出众的女子多的是，她作为正妻，也自然可以替夫君寻觅几个。

　　可她的夫君至少该明白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生麻布边垂下来，挡住了额角，未待江臻动作，单霄伸手替她理了理，顺到脑后，一面低声道：“辛苦你了。”

　　在准岳母的丧仪上，哪怕看中的是个貌美婢女，毕竟也是失礼的行为，更不必说，那是未婚妻的庶出妹妹。

　　单霄不便明着赔礼道歉，只好借此退一步。

　　江臻也无意得理不饶人，说：“还没有正经向你道谢，诰封的事…”

　　“既然是一家人，何必又说见外的话？”单霄赶紧表明了立场，接着又问：“是养在外面的那个妹妹吗？”

　　江臻唇角微勾，又不露声色地拉平，点头说正是。

　　单霄沉吟片刻：“那么，今后是要她认祖归宗了？”

　　“她随父亲姓赵，要认也是认赵家的祖宗。”江臻的嗓音里听不出喜怒：“不过二娘的意思，还是接她进府里来教养为上。”

　　二夫人出自江家，亲生的儿子也是江家板上钉钉的继任者，有没有这个庶女，与她有什么利害攸关呢？

　　总不会，单是为了讨家主欢心吧？

　　事不关己，单霄疑惑了一瞬，也就撂开了：“等孝期一满，我便接你过门。”

　　他能有这么句话，已属难得了。尽管江臻并未感到，与庶母弟妹生活在同一座宅院里，是多么难以忍耐的一桩事。

　　女子终究是要嫁出去的，在另一座宅院里经营自己的后半生，然后看着儿女们娶进来、嫁出去。

　　既然没有根基，那么何处不可暂且安居？

　　如果没有和单家定亲，她倒也想招个男人上门，再将分得的家业传给自己的女儿。

　　然而亲事是母亲定下的，母亲的身后哀荣也是单霄出力讨来的。

　　更不必说，皇商的差事固然可以世袭，却是传男不传女。

　　传男不传女，当今天子有六个庶子，不知是否考虑好了来日皇位要传给谁。

　　大逆不道的念头从江臻心上掠过，而丝毫不在她脸上显露。她抬起眼，注目了单霄一瞬，旋即移开去：“天将晚了，路上仔细些。”

　　未婚妻爱惜名节，不与他久处，单霄是很能理解的，并未为这逐客令感到不快。依言有些依依不舍地站起来，又向她一揖，说保重，这才转身离开了。

　　下了小楼，前院就在眼前，暮春三月，香烟缭绕的江府看不见缟素以外的色彩，梨花也不曾飞过来。

　　夜影儿下来后，满树的白纷纷便有些瘆人了。瑶光又挨个将窗户紧紧关起来，正借着最后几缕光亮找火折子，刘婆子掌着灯进来了。

　　“刘嫲嫲！”这会儿瑶光语气里的殷切真诚了许多，刘婆子还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模样，将烛台搁好后，问她：“姑娘洗漱没有？”

　　“还没有呢。”

　　刘婆子便返过身去，示意两个婢女进来，一个捧着脸盆，一个提着铜壶，倒了热水出来，端到瑶光面前。

　　瑶光正要弯腰，那铜盆却被婢女搁在了地上。

　　“这是烫脚的。姑娘祛祛寒气吧！”刘婆子说道。

　　不洗脸漱口吗？瑶光想，并非江家的规矩与众不同，怕是借此给她立威呢，当然要越不合情理越能见真章。

　　她面上不流露出半分不快，就这么听话地略抬起脚，乖乖地等着伺候。

　　这下刘婆子无话可说了。她不清楚卫三姐平日是如何教养瑶光的，但做奴婢的服侍着小姐脱鞋洗脚，那也是应尽的本分——庶小姐也是小姐么，且常常比嫡出儿女更刁钻计较。

　　婢女久久没得着刘婆子的示下，唯有硬着头皮，抬手替瑶光脱鞋。

　　时下裹脚旧俗隐隐有卷土重来之势，行院暗门这类轻贱鄙薄地界就罢了，良家子里跟风效仿的竟也不在少数。

　　故此刘嫲嫲见得一双白生生的脚，自如地在盆中舒展开时，不禁讶异地挑了挑眉。

　　水温不算烫，解乏尚还使得。紧绷一天的脊背不由得松懈下来，困意便见缝插针地漫过全身——就这么睡吧，明儿还有得哭呢。

　　江家钟鸣鼎食亦有近一甲子了，红白大事自有一套尽善尽美的章程，二夫人打理家务多年，行事百倍熨帖，故而虽说嫡支人丁略单薄，场面上里里外外究竟挑不出一丝不美来。

　　送殡当日，便由江致摔丧驾灵，赵三郎、二夫人扶棺，江臻、宝璐、瑶光随行其后，仆男婢子浩浩荡荡十余里，从披星戴月走到天光大亮，方堪堪望见城门。

　　瑶光自落地从没赶过这样长的路，且一一路走走停停，隔不了几时就要暂时止住，由孝子孝女们垂着泪到道旁，行礼答谢那些搭设路奠的世交们。

　　好大的气派。瑶光偷觑着正与江致交谈的那名中年男子，听闻乃是当今的国舅爷，生的是膀大腰圆、开口则声如洪钟，衬得江致越发像一块玉含蝉。

　　她觉得自己这比喻非常贴切，目光转回来时不意瞥得江臻深抿的唇线，心头一缩。

　　并没有横生什么枝节。及至进了江家祖茔，棺椁入土，江家大小姐仍旧默然无声，不见半分失态。

　　真是反常的一家子——连瑶光这个哭不出来的都要强作悲戚，嫡亲的女儿纵是放声嚎啕又有什么不对？

　　坟茔外圈隔了一程路另修有许多屋舍，专是供丧家安置的。此时日头向晚，自然歇息一晚再回城。

　　丧仪已了，仍有许多大小事宜须得赵三郎去周全，领着江致去了。

　　二夫人跟在后头递上早前打点好的包裹，殷殷叮咛几句，又嘱咐江致好生照料父亲，这才送走父子俩，返来对着三个女孩儿道：“这儿屋子窄浅，少不得委屈些。宝璐陪着你姐姐，我带着瑶光睡吧。”

　　江宝璐坐在另一头，瑶光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只见江臻不作声，过了片刻，方点了点头。

　　她居然肯答应！瑶光说不上来——与二夫人一道睡，或者一个人睡在江家先祖的地盘儿，哪一样更叫人发怵。

　　不过跟着掌事儿的安置，即便是在郊外，也再没有囫囵应付的说法。夜里瑶光不单洗了脸、泡了脚，涂了二夫人新开给她的一盒香膏子，还有一小碗热乎乎的牛乳桂花糖粥。

　　“你两个姐姐脾胃都弱，加不得餐。”拆了发髻的二夫人面容仿佛跟着憔悴了两分，倒真有一点慈爱的温吞，含笑摸了摸瑶光的尖下颏儿，说：“忙昏了头，没顾上问你爱吃甜爱吃咸，将就垫垫肚子。”

　　瑶光有点含羞地等她摸过了，低下头舀了一勺粥送进嘴里，小声道：“好吃的。”

　　“真是个可人疼的孩子。”二夫人感慨一句，又站起身来：“你安生吃吧，我去去再回。”

　　瑶光依言吃了粥、漱过口，二夫人带来的两个婢女已拾掇好了床被，她便坐在小杌子上等着。熏笼里飘来缕缕香气，仍旧是檀香。

　　不多时二夫人回来了，拉着她一块儿去睡，婢女在外头放下帐子，二夫人复给她掖好被角，轻拍了拍，瑶光合上眼，听她低语：“可怜见的，到底想娘。”

　　原来还没完。瑶光只装睡着了，不搭她的话头，一时也当真陷入黑沉中，分辨不了那只手是否还在自己背上轻轻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