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俱来》momosanp

1、抗争

　　玻璃瓶底部浮了一层浑浊的水，一簇小雏菊褪去生机，枯萎凋零。
　　c-1623待在十平米不到的房间里，狭小的窗户流出夕日欲颓，穿过瓶底死水，稀稀拉拉荡出几道粼粼波光。
　　墙壁上的划痕深深浅浅留下了几千道，越接近尾声，越是急促而尖锐，仿佛迫切的情绪早就呼之欲出，涌流在静默的白墙上。
　　c-1623伸手触碰墙上漾开的虚影，在指尖碰到冰冷墙体的一刻，如同被灼烧般缩回。
　　自动房门打开了，意味着晚间出行暂时允许开放。这是独属于孩子们最后一日的狂欢，明日的此时此刻，将迎来机械教师所说的“特殊的节日”，也就是离开水晶岛，去找寻人生的“意义”。

　　c-1623穿上鞋，朝房间外走去。
　　黄昏化作尘埃，沉尽一望无际的原野之中，那纤弱的干花，不堪夜晚的寒风，零落成泥。

　　孩子们生活的地方是水晶岛，受炭α27驱动而悬浮在弗洛埃尔荒原之上的巨大岛屿。但就算堪比鹏翼，在地面建造容纳六百万人口所需的居住区似乎也不符合管理者的意愿。于是，利用自孩子们出生以来就带有的评级，AB等得以呼吸高层新鲜空气，C等住在平原地表，D等深入地底，过着被菌类生物的萤光照亮的日子。在孩子们记事开始，水晶岛就是唯一的家。
　　c-1623走出了门，憔悴而又消瘦的风吹过她的发梢。她在这生活了十五年，从童稚成了少女。自出生以来就与她形影不离的是被绑在颈部的“虫眼”，一种生命监测装置，会在使用者生命水平低下时先行一步用高压电带走那人的生命，迄今为止，c-1623已经目睹几百个与她同样被“虫眼”束缚住的同伴猝然逝去。虫眼冰冷的金属质感犹如刀刃悬在肌肤，令她不得不每时每刻提心吊胆。
　　虫眼的佩戴者成为了评级之中的异类，成为了短命的代名词。
　　当在黑夜降临的瞬间，又有一个同伴倒下了。
　　一大群孩子围得水泄不通，小的才四五岁，稍不留神就被推挤踩踏。
　　c-1623透过人群的缝隙，看到了新的死者——她隔壁房间的c-1622。
　　机械教师逼开人群，暴力地抓住c-1622的右腿，转身离开，尚有余温的少年的尸体，带着高压电的余威，被坚硬的金属机械臂提着，拖行在星光微弱的原野上。
　　“我说，c-1623，猜猜下一个是谁？”
　　c-1623回头，a-1652趾高气昂，身材魁梧的青年与贫弱的少女两相对比，犹如钢铁和蒲苇。
　　a-1652戏谑地扫过她颈部的“虫眼”，“你是最后一个了吧？”
　　“虫眼”像一只紧紧嵌入她皮肉的蜱虫，贪婪地采撷血液的温度。
　　“少说两句吧。”一旁的b-16817拽着青年走开了，瞥了c-1623一眼，神情悲鸣。
　　人群散开了大半，各有各的去处。
　　c-1623抬头望向星空，似乎光芒暗淡了，又模糊开来。

　　天还没亮，c-1623坐在窗前，摆弄着枯萎了的小雏菊。
　　七小时前，她成为了本批次最后一个“虫眼”佩戴者。
　　机械教师打开房门，示意让她出去。
　　在他们离开这里时，玻璃瓶空空如也。

　　“听说没有？昨晚d级有二十多个人逃跑，从水晶岛上摔下去了。”b-1671与同伴私语，传到了c-1623耳朵里。
　　她环视四周，的确少了很多熟面孔。
　　这时，远处一架大型飞船驶来，像一只俯冲下来捕获猎物的鹰。地面上，孩子们在飞船的阴影下发出散乱的惊呼声、兴奋的叫喊声，以及痛苦的哭泣声。强烈的风拉扯着c-1623金黄的长发，少女病态的身躯在拥挤的人群中左摇右晃。她感受到自己的心跳从未如此强烈过，“虫眼”带给她的凝滞似乎暂时消失了，她从未如此渴望离开。
　　飞船停靠在荒原的空地上，不出意外地碾死了十几个跑得慢的孩子。一位成熟端庄的女性缓缓走出，她像极了旧时代艺术期刊中的雕像，银色长发披在身后，那身纯白军装将她的身体线条展现到了极致。这是孩子们来到这之后，见到的第一个大人。
　　“年轻的孩子们，你们好。”
　　通过高度改造的广播仪器，女人的声音平和而又清晰地盖过了所有的喧闹。c-1623过去经常会在没有人的时候跑出去看柊花，如同米粒大小的花朵缀在深绿色的叶间，在如瀑的时间长河中遗世独立。这个女人给她同样的感觉，她好像是确切知道自己从哪儿来，又要到哪去。
　　飞船的八个舱门打开，缓缓降下宽阔的平台，几十个机械教师引导着孩子们进入舱体。女人的声音没有中断过，似乎是存在于每个人脑海里回声。“你们是成功出生的三十六万人，是十八年前的佼佼者。你们在水晶岛的生活十五年生活即将结束，据目前监测数据看，此次存活人数为十万二千零三人，你们应该为自己感到骄傲。”
　　c-1623随着人群缓缓向舱体移动，夹在一众a、b级之中，她不由自主回忆起昨晚沉寂如死的c级区，曾言笑晏晏之友，点检如今无一半。
　　“这就是春雨基因的现任总指挥官？”
　　“要是我也能去春雨基因就好了！”
　　身前身后，有不少人在议论那个女人。c-1623走在离女人最近的舷梯处，恍惚间那个女人好像透过人群望了她一眼，短暂得像个错觉。

　　飞船里的空间大的惊人，不至于达到摩肩接踵的地步。c-1623找了个角落待着，那里正好有一个小小的舷窗。玻璃上倒映出她清瘦的脸和颈上“虫眼”挑衅般闪动的光。
　　片刻，飞船起飞了。水晶岛的居住区，教学区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影子，植物园里的参天大树也渺小了起来。最后，水晶岛犹如一张被写画过的草稿纸，揉皱了丢向了云端。
　　c-1623脱离了水晶岛，又徒增了些怅然若失之感。
　　“虫眼”很讨厌她伤春悲秋，释放出了轻微的电流，疼痛的感觉顺着动脉涌向身体各个角落。c-1623倚着舷窗，机械教师之前介绍过，孩子们从春雨基因诞生，在水晶岛学习生活，最后会去往银百合塔。至于其他，c级不配听到。
　　飞船像一条大鱼，掠过每座城市上空。弗洛埃尔城的建筑稀稀拉拉散在地面上，和散在调味盘里的盐没什么两样。夹在其中的是各式各样的植被，这片绿色的海洋供给着生机与活力，让人心旷神怡。
　　可只是片刻，高耸入云的建筑占据了c-1623的视线。如蚁排衙的房屋，五光十色的各式发光体，穿梭在高楼大厦之间的舰体，以及狭小不堪的街道，无不在宣示这座城市无可比拟的弱肉强食，适者生存。
　　舱内响起了机械女声的自动播报:欢迎来到γ-26E星勒克修斯主城。
　　被金属包裹的城市中心矗立着通体雪白的塔楼——银百合塔。
　　飞船也是这时停在半空中，舱门缓缓打开。

　　c-1623离开了飞船，进入了银百合塔，这座城市深不可测的中心。
　　她安静地站在白墙边，自从进入这里，无论是跋扈的a-1652还是胆小怕事的d-1699，都达成了一个奇怪的默契——不要说一句话。孩子们像被切开的蔬菜一样分成很多组，由银百合塔内的工作人员领去各个空间。
　　c-1623被单独领走了，她跟着一个与其他人都不一样的先生走向上层房间。
　　“小姑娘，知道接下来是什么吗？”那人也不回头看她，只是用近乎平和的语调与她交谈。
　　“不知道，先生。”c-1623说。
　　那位先生触碰了电子锁，门应声打开了，一个温暖的小小木质房间展现在她眼前。桌上摆着一张精美的卡片，还有一支普通的铅笔。
　　“什么都别想，给自己取个名字吧。”那位先生回身看向她，与她同样有着金黄头发，但双眼就像陈年浸泡在苦酒一般，温和中透露着些许疲倦。
　　见c-1623久久没回过神来，这位先生补充道:“不用拘谨，想写什么都可以，你只要想，你希望是什么。”
　　c-1623思索片刻，小心翼翼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好了，现在去接受你的挑战吧，小姑娘。”
　　木质的房间从中间撕裂，刺眼的白色劈开了最后一根紧绷的神经。
　　c-1623回头，那位先生已经不见了。

　　此刻她身处之地，是一个与身处井底无异的空间，银百合塔先进的技术可以在一秒之内完成筛选，但同时还有高概率的并发症——白塔后遗症将伴随其中的不幸者。
　　一只机械臂从侧墙伸出，对c-1623进行基因采样。
　　机械女声同时响起:“c-1623，女，春雨基因初检赋分:再生力57，韧度力20。春雨基因副检再生力60分。”
　　c-1623知道这些数据是什么意思，水晶岛的机械教师告诉过她，副检低于60分只有死路一条。显然，刚才她在死路徘徊了一下。
　　此处上空，是装有单项玻璃的休息室，各组织的总负责人居高临下地穿行在各个白塔之中，在c-1623看不见的隔壁，她的一个同伴不幸被评为E级，激光切开他的皮肉，炭α27嵌入皮肉，迅速增殖，直到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变成一堆紫灰色晶状物的载体。
　　“这一批次生命体综合能力再创新低了。”勒克修斯主城秘书长陈茴走过十几个孩子上方，不过那些孩子毫无例外，都被冷酷的晶体掠夺了生命，闪亮的晶体照映出死者生前惊恐、挣扎的表情，似乎更加通透了。“是样本能力不足，还是水晶岛需要进驻真人？”
　　“陈茴，省省吧。”一旁，水晶岛主管人弗拉沃尔，一个略显斯文的青年男性，把一沓资料丢进粉碎机，嘲讽似地说:“当年炭α27侵略事件，你要是想再重现一次，我不阻拦你。”
　　“你！”陈茴瞪着弗拉沃尔，后者一脸无所谓。
　　“好了好了。”纽曼，新上任的阿列琉莎数据中心负责人，在熬了他老师一百六十年之后终于上任了，也不是什么稚气未脱的孩子了，但明明在新世界两百多岁还算年富力强，他反而有些欲置身事外的愿望。“也许有些像沈军长一样的天才呢？”
　　他所说的沈军长，现在正坐在旁边忙着研究二期涅普罗斯星清除计划，没时间观摩人变水晶的戏码。
　　可似乎是余光扫到了什么，沈池放下繁杂的图谱。“那个生命体，是最后一个‘虫眼’佩戴者了吧。”
　　众人循着沈池的视线，看到了女孩。
　　先前迎接该批次生命体的女人，奥莱特·西林，此刻正凝视着c-1623。
　　“没有悬念了，‘虫眼’之下能活到现在的，也是具空壳了。”弗拉沃尔嗤笑。
　　奥莱特微微蹙眉，沈池抬眼看她片刻，似乎失去了兴致，又投身于工作之中。
　　“未必。”陈茴指着c-1623，“可能性很小，但绝不为0。”
　　弗拉沃尔觉得陈茴真是自讨没趣，也不和她搭腔了。

　　c-1623想起来一件事，她似乎还没有规划过身后事。
　　她不想像同伴一样被“虫眼”杀死，但此刻，她认为命定的死亡正在向她逼近。
　　还未等她吐露出遗言，银百合塔的筛选骤然降临。
　　感官刹那间的剥离。
　　高压般的耳鸣、窒息。
　　皮肤肌肉如同遭受切割般的痛苦，又好像有人在她心脏里塞进一个气球，正源源不断地往里吹气，而她的神经像是断开的绳子，顿时失去了动力。

　　死亡，她从未如此接近死亡。
　　一秒后，黑色的视野褪去，近乎纯白的世界开始清晰。
　　她听见机械女声在说什么，一遍遍地重复。
　　最先恢复的是触觉——她清晰可感地发现，“虫眼”松开了。
　　生理性的泪水源源不断地涌出，她费力抬起手臂，拽下那个从出生就开始陪伴她的“虫眼”，狠狠砸向寂静的四周。
　　在因精疲力尽而死寂般的沉睡到来前，她听到了自己的答案。

作者有话说

　　浅浅的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