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浅咏 ...
-
这一日,连逢几天的风雨初歇,花间草叶尚微有湿意。
润兰正和几人往来于清明殿,不想却在皇宫内苑看见了浅咏。他一直想着那日遇上的少年,却还没有机会寻找。
他依旧空灵而美丽,澄澈而幽静,仿佛淡雅的藤花,飘着幽香。这次穿了一件正式的长衫,蓝底金丝,素雅的薇草滚边,身前绣着菖蒲的花纹。头上加冠,长发束起。玉的水云冠,黑的如瀑秀发。他的嘴角含着笑,不是温和如沐春风的微笑,而带着些许不屑的意味,只是没有出声。
拦在他面前的是公卿之子。
“吴嵬公子。”黄镶见着润兰注视的方向,说,“殿尚书的儿子。不外一个酒囊饭袋。”
宏斐掩嘴笑:“你不也是一路的?”
他回:“我起码精通法术。”
润兰不理他们,只听那公子气急败坏道:“白浅咏,你那身份,不过是仗着葳公主的宠爱才得以进宫,还把我这个公卿公子放在眼里吗?”葳公主是皇后所出,很喜欢浅咏,这是宫中众人熟知的秘密。
原来方才浅咏急急在廊上经过,遇见吴嵬公子没有行礼,驳了他的面子。下位者给上位者行礼,是有这样的礼数。然而,且不说浅咏是公主的贵宾,单就如此发作,却是有失身份。
浅咏不语。
吴嵬公子见状,以为他害怕,胆子更是大起来。正所谓“色迷心窍”,享尽淫乐的公子哥儿见着浅咏这样的好样貌,欺他身后无人,上前贴近,动起手来。
“啧啧,瞧这小模样儿,不知迷了多少女人,想必滋味不错吧?”一手不安分地勾起他小巧的下巴,这么说着,人就要凑上前去。
谁知身后却起了一声吆喝:“在干什么呢!”
吴嵬一个激灵,不满地回头。
是白荻,清明殿主事。
清明殿主事,从三品,可以上殿,是个不小的官职。吴嵬公子不过凭家世挂了个闲职,自然不能与他比,况且白荻的法术传说已经出神入化,吴嵬再白痴也知他不好惹,灰溜溜地走开。
白荻过来。浅咏面露喜色,低低地叫道:“……雅菊。”
雅菊是他的字。
菊,历来是象征皇室之花,有着无上的光耀。他以雅菊为字,可谓高傲得很。
他的脸色却不是很好:“你就不知道避开么?”
“是葳公主叫我来的。”浅咏小声说。
“我是说刚才,你真的打算让那家伙轻薄吗?”
“……”
“算了,你走吧。”
“……好。”
浅咏跟着内侍往内殿去,回头只看见白荻的背影,玉润修长。润兰好像看见他向自己笑了一下。也许他知道刚才如果不是白荻出现,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青年也会为自己解围。或许他是故意不置一词,只为了等待一个人。
“浅咏跟主事大人很熟?”待俩人走远,润兰问。
“你认识白浅咏?”黄镶奇怪道,“那怎么不知道他是白家人?他可是白家四子,我们主事大人的亲弟弟,你说熟不熟?”
“不是说,这代的白家只有三人么?”
“这个……因为某些原因,……他不见容于白家。”
“为什么?”
“茗霖。”宏斐扯了一下黄镶的衣袖,示意不要说下去。
“没关系,这种事,早晚从其他地方也会知道的。”黄镶淡淡地道。这其实是他极力想避开的话题。从某种层面上来说,那少年还跟他有着千丝万缕的亲缘的关系。浅咏的母亲,是有着术师第二世家之称的黄家人。他最小最美丽的姑母。
那个原因,关乎他的出生。
浅咏的出生。
那时候,他还不叫浅咏,甚至都没有名字。因为一岁以内的婴儿,存活率很低,孩子大多是过了周岁才正式起名的。传说当中,那时他刚满十一个月,离获得属于自己的名字,还差三十天。
父亲是京城第一术师世家的当家,母亲来自另一个古老的术师家族。上面有一个姐姐两个哥哥。应该是被宠爱长大的孩子。而一切的结束与开始,来自他十一个月的那天。
那天风和日丽,看不出将会发生什么悲惨的事。
母亲想去看望寄居在城外寺庙里的老祖母。自从祖父去世后,祖母就一直长伴青灯,为祖父祈福。所以母亲常去探望,大家都觉得这没什么。母亲有时一个人去,有时父亲会陪着过去,有时带上自己的孩子,让祖母见见心爱的外孙们。这一次,因为父亲有事,她只带了自己最小的儿子,和两个随从,一个车夫,共五个人。
他们是赶着牛车过去的。
母子两个坐在车上,随从跟在后面,轻装便衣就出发了。预计在午后回来。
大一点的孩子们在那个美丽的早晨送走了母亲和弟弟,然而母亲却再没有回来。人们在黄昏之前找到的是五具尸体。两个随从死在道路的两旁,看起来像在抵抗的样子,只是凶手远远比他们想象的要敏捷狠辣。牛车经过一段加速的血坡,车夫从车上被甩出,死在岩边,牛的头甩在更远的地方,瞪着巨大的黄玉的眼睛。车厢倒了,里面躺着两具纠结的尸体。一只纤长的半兽手穿过母亲的胸口,血像倾盆一样涌出,而母亲的法杖穿透了对方整个腹部。
那样的伤,对于生命力顽强的异族来说,原本是不会致死的。但母亲的法杖上倾透了她所有的术力,以及生命。母亲曾经也是一个出色的术师。她跟当年还是白家继承人的父亲是在一次狩鬼的仪式中认识的。
对方是一个女罗刹。仅次于鬼王与男罗刹的强大。
两具尸体摆出一个奇怪的僵硬的弧度,还有些微低落的温度,却已经死亡。
在她们之间,是一个婴儿,活着的人类的婴儿。他睁着天真茫然的大眼睛,在舔舐鲜血。也许他只是饿了,想要母亲的奶水,却吃到了母亲身上留下的鲜血。也许他以为那只是母亲准备的另一种食物,尽管不太好吃,但还能填饱肚子。但在当时的人们看来,那简直是邪恶罗刹的化身,只有它们才会需要人类的血和肉。
父亲用法术检视这个孩子,他最小的儿子,一切正常,没有受伤。就把他带回了家。或者他已经在什么地方不正常了。
孩子的周岁礼不再举行,父亲忘了给他起名字。人们称呼他,是“白四子”。
四,音同“死”,是不祥的字眼。
母亲死后,父亲一半的天塌了。他整天沉迷的事情是降魔除鬼,这样他可以忘却一点痛失爱妻的悲伤。一年以后,他也故去了。他遇上了鬼王,被对方所杀。或者他一直在寻找的就是鬼王,为了复仇。
他幸存的同伴将尸体抬回白家,那只是一片血肉模糊的残骸,连一块完整的肌肤也没有,只依稀可辨他活着时候的样子。人们说,看见白四子跪在父亲的尸体边上,一直跪了好久好久,却是一滴眼泪也没有流下。或许他不明白,死和活有什么区别。
鬼王在此役中受了重创,躲进山里。
那年白蔷十四,白芮十一,白荻五岁,四子刚刚两岁。
这个庞大而古老的家族开始由大姐操持。
然而她毕竟年幼,有照顾不周的地方。白荻还不懂事,常常欺负弟弟。也许在他的认知中父亲和母亲的死,都是这个弟弟带来的。四子七岁,还长得瘦瘦小小,瘦骨嶙峋的样子。
是清凉寺的方丈看不过去,将他接到庙里,给他取了“浅咏”这个字。
以后,大家就叫他“白浅咏”。
几年后,方丈圆寂。他又回到白家。那时白蔷已经嫁入宫中,白家当家是二哥白芮。只是三公子白荻依旧不承认这个弟弟。
一个令人唏嘘不已的故事。或者那不仅仅是故事。
润兰忽然想起什么,道:“可他说,他叫白藤。”
黄镶微笑,那笑里面有着些微忧伤的意味:“那是他自己取的吧?没有人会去叫这个名字。”
是啊。白藤,那是多么幽伤的名字。
离开皇宫的时候,黄镶对润兰说:“一起走吧。”
“不……我还有些……事。”润兰支支吾吾。
“那样啊。我们先走了。”
走出不远,宏斐说:“你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
“怎么?”
“润兰那表情,总有些什么……”
“你不要看不起断袖嘛。断袖怎么着?喜欢男人也是喜欢嘛。”
“你不要以为自己是断袖就什么人都是。”
“你打赌吗?”
“打赌就打赌!”
“赌输了什么?……流萦,你就陪我一夜吧?”“流萦”,是宏斐的字。
“想的美。谁输谁赢还不定呢。”
两个人吵吵嚷嚷地走出了皇宫禁苑。
浅咏离开皇宫的时候,夕阳的余晖正从城楼的一角照进来。他在巨大的朱褐色的宫门旁看见润兰倚靠于一边的石柱,仿佛在等待。
他向他微笑。他的微笑那样温和,无愧于他的名字“温润如兰”。
“浅咏。”
“是……?”
他在等待下文,对方却说:“一起走吧。”
“……好。”
黄昏之前的街上,有些冷清。夜是属于阴鬼的,黑暗的存在。平常的百姓纷纷赶回家,急急地锁紧门户。贵人们也不放心独行,总要呼朋喝友,一大群人,最好能有个术师同行。浅咏和润兰这样慢悠悠地前行,倒像是异类了。
“斋月祭不忙么?”
“不。只是我比较闲。布置什么都有专人做了,我这个新来的反而碍手碍脚,到时听凭调遣就是了。”
“你倒是不紧张啊。”
润兰听罢,想起刚到清明殿时白荻的法术测试,微微一笑:“我相信主事大人……哦,……你的哥哥。”
“你都知道了?”
“是。”
“那为什么还找我?不怕我么?”
“我不明白。”
“他们说我是厉鬼降生。跟我在一起的人,都会横遭灾祸。”他淡然笑着,虽然微笑,却让人觉得,悲伤。
“没有的事。你是人。我知道。”
浅咏的眼神泄露出些微的迷惑:“你真是个奇怪的人。我们才见过两次面而已。”
两人继续前行,身后的影子随着夕阳西斜,渐渐拖长。
“我们身后跟着什么。”丝毫不回头,浅咏说。
“我知道。”
“能够解决么,术师大人?”
“不要叫我大人,叫润兰吧。”
浅咏愣了一下,那表情让润兰觉得有些可爱。“你带法杖了么?”
“这种级别,不需要那东西。”
润兰说着,经过道旁的柳树下的时候,折了一枝柳条。他将柳条放在嘴边,默念咒文,然后随手抛下。柳条像是有了生命的绳子,立即飞去捆缚住溶入两人阴影里的东西。那是一只幼小的圆滚滚的黄昏鬼。平时寄居在树木屋舍的阴影中,等路人经过,就转移到行人的影子里,随之回家,然后作祟。
润兰又念了一个短小的咒,喝一声:“破!”
那东西萎缩成一团,化为灰烬,飘散在风中。地上仅留下一条弯曲成环的柳枝。
润兰捡起枝条,小心地放在刚才柳树的根处,作了个揖,算是感谢它的帮助。
一切不过是弹指间的事情。
润兰回头看浅咏,他仿佛对自己的除鬼力很惊奇。那几乎不是一场战斗,不过是一个轻轻一拂手的游戏。
“师傅教的。方法得当的话,有时借助天地精气之力,会有意想不到的结果。”
“你的师傅真是非同一般。”
“你的感应力也还不错,不愧是白家的人。”
浅咏的面色有些黯淡:“可惜我没有其他白家人那样强劲的术力。或者,这感应力也……不过是……”
润兰没有听清楚他后面的话语。他不是刨根问底的人。
前面就是岔路。浅咏要回白家的话,势必得分道。润兰挠挠头,问:“你回去么?还是到我的住处坐坐?”
“好。”
浅咏应道。
数天后,白浅咏又来了温润兰位于京城郊外的小屋。院门大开,仿佛时刻在等候客人,架上的藤花已经有些开败,只余下阵阵香气。这次带了点酒。在来的路上买的。
到门口,一个身穿紫红色衣服的女子出来,笑嘻嘻地接过他手中的酒,并且朝屋里喊:“大人,公子来了。”
浅咏有些面愣:“这是……”
润兰来到门旁,哈哈大笑地把他迎进来:“这是小桃,平时来帮我整理一下屋子,我对这个总不在行。”
“上次来的时候还什么人都没有。”
“不是人。”
“是……式神?”
润兰点头。
两人盘膝坐下,屋中的东西简陋,除了床和衣橱,没有什么多余的。好在地上铺了艾草的席子。还有一个小几。
叫小桃的女子端来两个粗茶杯子,几碟小吃。为杯子斟满酒,就退下了。
“就是你上次走后的那个晚上。”润兰说。
那天夜里,润兰睡得并不安稳。迷迷糊糊中,总觉得有人在敲门。门是锁了么?好像仅仅是半掩着罢了。谁会来敲门,这个时候?是梦罢。敲门声却越发地响了,还伴着女人的声音:“大人……大人……”
女人?
他终于醒来,起身开门。院子里站着一个从未见过的女人。她一身紫红色的长裙,乌发玉面。月光下,双眸顾盼有神,暗含风情。重要的是,那不是“人”。
“大人。”女人小心地跪下,说:“我原是这院中花下的桃金娘,几日前感知大人来了,不敢现身。可我着实喜欢这个地方,不想另搬一处。所以想请大人通融,让我依然住下,我不会给大人添麻烦的。”
“桃金娘?”一种昆虫,吃树汁露水长大。
“是。”
“可我是个术师,会有术师朋友前来。”
“不要紧。把我变成无害的物事就可以了。”
“你是说……式神?”
式神受施术者操控,在术师之间是很常见的道具。有时候,一张写字的纸片也可以成为式神,一个简单的符号也可以杀人。当然其力量的强弱,是因施术者的法术高低而异的。那些有灵性的生物,也是作为式神的好材料。只是如果灵性的生物过强,一个操控不当,术师也会面临反噬的危险。
“是。”
“你确定?”成为式神,它的自由就等于掌控在术师的手里,除非施术者自动解除。
“外面的住处不好找。好地方都有人(妖)了。我只想留在,熟悉的地方。”
“好吧。”
女子一阵欣喜:“谢谢大人。我可以洗衣、做饭、收拾房间,什么都行。”总之,她一再保证,你是不会吃亏的。
润兰默念咒语,将发光的中指抵在女子额上。契约成立。女子成为了他的式神。
“桃金娘?”
“所以我取了名字叫小桃。”
“那么,”浅咏说,“这些又是什么?”
屋里有两三只老鼠上窜下跳。幸好浅咏不是女人,不然一定要惊叫了。但是,老鼠在……擦地板?还让他挪挪地方,好擦干净座垫下面的灰尘。这样子怎么都让浅咏觉得诡异。
“哦,那是第二天夜里。小桃说,她以前的同伴,两只灰老鼠,也曾经住过这里,想搬回来。说成为式神也没关系。”
“所以?”
“我同意了。”
“……”
“有一就有二。结果就住了这么多……哦,式神。”
是呀。一家子老鼠。两只青蛙。一只狼蛛。三两只飞蛾。……。青蛙和狼蛛?不知道它们会不会互相吞吃掉。就现在眼前看到的,已经是一大堆无用的式神。是的。无用。这么弱小的式神,连人形都变化不了,根本不经打,顶多扫扫屋子,跑跑腿。
浅咏笑得前俯后仰:“它们绝对是把你当成温暖的巢穴了。”
他不说“你的地方”,而是“你”。术师爱护自己的式神,是责任。
“怎么了?”
“我没见你这样大笑过。”润兰注视着他,说。
浅咏微有些脸红。
“你应该多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