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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四不像 ...

  •   到了立冬这日,天更是冷的。冻脆了的树叉子鸟站不住,扑棱棱又飞到对面的一棵树上,仅存的几片枯叶摇下来,落到琴心脚底下踩了个稀碎。咔哧咔哧的动静在无人的宫道显得特别响,她突然就吓了一跳,立在原地怔愣了半晌。

      清晨的白雾半遮住前方的路,雾迷迷的看不真切。然而不用分辨琴心也知道此路通往何处,不光知道路,还知道这一趟定是要挨骂。

      犹犹豫豫没想好,结果还是梦游一般到了这里。

      “不是告诉过你,以后少来劳役所。”管教嬷嬷抄起桌上的白瓷壶,面色不悦地给琴心倒了杯粗茶:“来也就罢了,还偏挑最忙的时候。人多眼杂,你是生怕别人不留意。”

      “当年是您老把我领进宫来,档案上都有记录。”琴心心里有旁的事,一时没想好如何开口,顺着话随口道:“不留意也知道我和您干系最大。”

      话出来才突然惊心,琴心不免皱起了眉。来劳役所无非是不想牵连萃芳斋,却忘了自己与这里的渊源。她若真做出什么事教人捉住,面前花白头发的老婆子首当其冲会被牵连。

      “话可不是这么说。我这人心善,走路上碰个没吃的猫儿狗儿,随手喂一口,难道后头的死活就都要与我关联?你也不必在我眼前东拉西扯,到底干什么来了?”

      老榆木的桌子啪的一响,琴心顿觉慌张,就是想扯个慌,当场也扯不出来,只能支支吾吾道:“我....我来找以前当差的衣服。”

      “笑话。”嬷嬷白了琴心一眼,“萃芳斋的女官犯得着上我这扒拉旧衣服?”

      “穿旧了的料子软,拿回去改一改,冬天贴身穿暖和。”

      嬷嬷抻起琴心的一条胳膊,从袖口里抻出一小截白色的里衣:“哼,再软能有丝的软?打量着蒙我,也不掂掂自己有多少斤两。”

      劳役所是什么地方,虚的实的,机灵的愚笨的,在杂乱的人窝里没个好眼力,如何管教服众?

      琴心低下了头。

      知道瞒不过,可又不敢全盘托出。她的打算胆大包天,就连现在想起来,琴心都觉得诧异极了,仿佛这主意压根不是她的。

      太子在故皇后宫里思过,已整月有余。此次圣谕甚严,免去一切伺候,不许各宫探视。哪怕太后亲自安排,也不过是遣人送进几件冬衣,并未得见。年关一天天近了,圣心却没有丝毫回转,宫里宫外谣言四起,私底下都在议论国本。

      这些天琴心一直睡不着,神思都有点恍惚。手上的茶凉了,淡青绿的茶面澄澄如镜,她看见沉底的几根碎末,枯树枝一样零散:“.....总之,那旧衣服我有用。”

      “一个女官,要个粗使的衣服.....”管教嬷嬷狐疑地盯了琴心片刻,方才冷嗤一声:“想攀高枝也得瞧瞧时候,飞蛾扑火的事,一个不稳落下来反倒自焚。”

      说完,她忽然于心不忍地又看了琴心一眼。以这小呆瓜的品性,不见得是要媚主求荣。

      琴心却不分辨,仍是低着头:“嬷嬷还是别问。”

      “当我多愿意知道!”管教嬷嬷又恢复了那副不屑的态度,啧啧道:“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劳役所可不比正经主子宫里。庙小人刁,谁有闲心思替旁人珍惜旧物。”

      心里虽说发沉,却是预料中的失望。人走茶凉,想回头找点东西哪那么容易。琴心无奈,正准备说走,哪知嬷嬷又发了话。

      “西边有间破房子年久失修,门框子松脱拴不住锁,若是少了什么破烂,我只当让狗叼走了。”

      “嬷嬷的意思是....”

      “还不快滚。”

      琴心马上站了起来,激动地看着管教嬷嬷,把对方看得直翻白眼。她怕自己一张嘴就会不小心汪汪出声,连个道谢的话也没说,只行了个磕头的大礼,便匆匆往西边溜去。

      多少年前的旧袄子了,穿在身上却正正好。琴心暗里一诧,她记得以前的腰带缠上三四圈才不往下掉,可见如今的日子过得好,整个人匀称不少。

      从简入奢易,当年她穿着这身薄棉袄,腊月寒冬坐在院子里干活,一双手从早到晚泡在冰水里,她也没觉得如何冷。可是眼下,夜风一吹,她就像个胀气的棉布口袋,兜了一肚子的寒气,牙根子管不住地抖,格楞楞地在口中磨着,心里也不停发颤。

      深夜时分,月色下的宫墙朱红不再,薄镀一层浅银,泛着冰一样的冷光。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走这趟险,琴心自己都说不清到底为了什么。

      什么都不做也可以,可什么都不做,总是让人内心难安。

      宫里的规矩历来如此,不管受多重的罚,只要还是主子,有些事就还是离不开劳役所。冬夜站岗,守卫早已困顿,再见来者不过是个换夜香的粗使女婢,便开了小门放行。

      冷月高挂,庭前郎朗,浅灰的石砖落着零散的枯叶。

      “恭桶就撂那吧。”阚德桂从房里懒洋洋走出来,等瞧清楚了,登时倒吸了一口冷气,“怎么是你个死.....”话未毕,他又连忙扭头张望了一眼身后的宫门,放轻了语气:“谁叫你来的?这地方可不该来。”

      “阚公公。”一进来就碰上最不待见自己的人,琴心局促地行了礼,手绞着衣角小声答:“没人叫奴婢来,是....是奴婢自己要来。”

      阚德桂神色复杂地打量着琴心。

      前阵子,青天白日的也有宫人进来送冬衣。可那是太后身边的嬷嬷,皇上面前也有三分薄面。再看眼前这位,打扮成苦役模样,偷偷摸摸趁夜而来......

      这是抗旨,掉脑袋的大罪!

      “奴婢来是....是带了些东西,想当面呈给殿下。”琴心假装没看见对方一脸的震惊,蹲身往脚边摸索。

      很快,一沓子窝窝囊囊的东西就从恭桶里被掏了出来。

      “公公别怕。”琴心打开手上的丝帕,小心地摊到阚德桂眼下:“这桶是萃芳斋小厨房的水桶,不脏。”

      阚德桂再次神色复杂地打量着琴心。

      两个歪鼻塌眼的泥人,一方织锦书皮......顶着抗旨的罪责,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就为了送这些杂七杂八?

      图什么啊!

      “阚公公。”眼见老太监并不搭理,琴心心里着急,怕自己白来一趟,忍不住轻声再唤。

      “这......”阚德桂满眼踌躇。

      他瞧不上琴心,自然不愿意殿下与她亲近。可再一想,他又释怀了。无论这小妖女为何而来,他只知道,殿下见了她会高兴。

      这就够了。

      “去吧,轻点叩门。”阚德桂叹了口气,袖起两手,下巴朝正殿一抬:“这些日子殿下深夜苦读,别惊了他。”

      寒气在厚重的木门上凝了薄霜,琴心的手刚一贴上去,掌心便觉得发潮。还没等抬手,那门就像打滑似的,吱呀一声,径自朝她大敞开来。

      屋内烛火融融,门外月光寂寂。

      “琴心。”一袭青灰素袍的李恒扶门而立,双眸一闪,轻轻笑道:“果然是你。”

      眼前人清瘦了不少,衣衫素净,未着配饰。可漫天繁星映在他眼里,漆黑的眸子光亮亮的,一如既往的清贵脱俗。

      琴心一时怔住。

      “在看什么,认不出了?”从她出现的刹那开始,李恒的心便隆隆狂跳,却还是故作淡定,假装不在意她直勾勾的目光:“我现在是不是很狼狈?”

      幸而房内亮堂,如果她问起,他可以把烫红的耳朵赖给烛火。

      “没有,殿下还是那么好看。”琴心回过神来,连连摇头:“呃不对不对....奴婢的意思是.....”

      越解释越乱,琴心瞥见李恒抬起一侧的眉,正对着她的惊慌微笑。她索性不再说了,顶着张红脸把带来的宝贝献了出去。

      “如意捏的这两个泥人不错。”李恒对着那两个脸歪鼻子斜的泥巴条点点头,又好奇地问:“下面的是什么?”

      “是个书皮。”琴心咬着嘴答,暗里纳闷寒冬哪来的蚊子在叮鸣。而后她发现李恒将手帕重新包上扣在怀里,于是脸更红了些。

      手帕子是旧物,应急一用,她没打算让他拿去的。

      “新做的?”尽管只看了一眼,背着光颜色不免失真,可李恒知道原本该是个沉竹青,而非鹿皮:“专门为我?”

      面前的少女低糯糯地嗯了一声。

      虽然未知缘由,然而这枚新书皮是她为他做的,没有讨要,远超主仆。李恒的一颗心倏地被撑大,仿佛糖吹的一个泡泡,轻灵地飘荡着。

      “特意为我新做了个书皮。”他偏头追寻她的眼睛,带着些明知故问的笑意:“为什么?”

      琴心心虚地眨了眨眼。

      太子殿下落到如此地步,她既愧疚,却又不敢愧疚。尤其是现在,月光将他整个人映得发亮,澄净如玉。这样仙人一般的殿下,当真会因为一个小女官的三言两语,而冲撞圣上?

      可那日在翠荷园,他眼底微澜,似乎总与她有关。

      还是......太异想天开了,琴心自己都不信。可惜参悟太晚,她一股脑儿已经来到禁宫中,站在他的面前了。

      “也不为什么。”琴心垂下眼皮嘀咕:“殿下喜欢看书,书皮能用上,就顺手做了一个。”

      其实是琢磨了很久。

      至少要从在宫外翻车以后开始,她暗里一直在想。想着之前他死缠烂打的管她讨要,想起来就偷偷地笑。

      “那以后只要是看书,我都用这个书皮。”适可而止,李恒不敢追问太过。他极快地望了一眼月亮后,依然将视线回到她身上:“该走了,劳役所的宫人不会停留这么久。”

      够像一场梦的了,贪心太多,她也许会如云烟一般消失。可难得的一次美梦成真,轻易也不肯放过。

      “琴心。”他又唤道,落在唇间的声音很轻,难免有相求之嫌:“见上一面实属不易,你肯冒着如此风险......难道就没有旁的话想对我说?什么都好,再多说一句。”

      今晚乔装冒入,原是为了劝慰,自然有好些话要说,譬如‘胳膊拧不过大腿’、‘识时务者为俊杰’之类。可当琴心真的站在李恒面前,她又一句也说不出来。

      她实在不能拿那些违心的俗话去糊弄他,不然仿佛是对着佛台撒谎,更是于心有愧。

      “奴婢....奴婢虽不了解,却始终相信,殿下所坚持的自有一番道理。”

      一鼓作气说完,琴心赶忙福身行礼,小跑着离开。

      天色晚又溜得快,殿下一定没看见她的红脸。

      李恒捧着那些杂七杂八的小物件,看着琴心逐渐消失的背影,笑得灿若烛辉。外头的晚风一吹,手帕忽悠悠地掀起半高,一个极其眼熟的刺绣毫无防备地钻进了李恒的眼里。

      如龟似兔,是个四不像。

      上一次骑马回来,众人在肉仙居吃饭,琴心就是用这枚帕子给如意擦嘴。李恒瞥见时便觉得熟悉,甚至回想起来,隐约还有种亲切感。

      奇形怪状的四不像.....李恒一定见过,在很久之前,久到几乎遗忘。

      枯树的垂枝随风乱舞,在铺满月银的庭下,影若狂草,一点点勾扫出遥远的过去。

      就在此处,故皇后宫里,应该有一件属于他的某物,也绣着相同的图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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