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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河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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霁月郎朗,夜色深重。
灯笼的火光稳稳地探照在青石阶上,一阶阶逐步向下,约走过三四层,两个人终于到了河边。
晚风卷来阵阵水汽,温润中有些许避不开的冷冽。蜿蜒的河岸两道灯火连连,宛若漫天繁星。已是子时,四周却是窸窣细语不断。
河面上闪着成片的荧荧光点,摇摇摆摆地朝下游的石桥飘荡而去。
异人坊的酒酿造精良,即使吹了风也不令人上头。不过到底是有几分薄醉的,李恒跟在琴心身侧,凤眼微眯盯着她发髻旁的珠花,唇畔浮起的笑意愈发难隐。
引路的琴心无意中瞥见那张俊逸的脸庞,一时竟有些失神。那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李恒,月光洒在他身上,星辉盈眸,浅笑勾人。
李恒见她放缓了步伐,忍不住轻问道:“琴心,怎么了?”
琴心二字唤得轻轻款款,伴着笑意愈发柔软。她不知如何作答,只顾埋首摇头。偏偏幽淡的草药香气在鼻尖挑唆,她意识到味道来源于身上的披风,忍不住耳根都发了红。
摆摊的小贩见这二人颇有几分情愫,便知是生意来了,凑上前去笑道:“公子小姐,放盏花灯吧?”
衣裳精致的男子没有答话,微笑看着身旁的女子,像在等待她的意见。
琴心赶紧别过头,仔细打量眼前的花灯,略有不解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都在河边放灯?”
“两位不是本地人吧?咱们利州向来风俗如此。平日里谁家过个生辰,都会赶在子时来河边,放盏莲花灯,向河神祈福许愿。”小贩殷勤地介绍起来。
三文钱一盏的莲花纸灯,花瓣薄染粉红。若是点亮花心处的短蜡,许愿灵不灵的暂且不提,只说那暖黄的烛火照透花瓣,粉粉澄澄,随河漂流定是好看。
琴心眸色一动,转念又沉了下去,随口找了个理由拒绝:“出来的太着急,身上......没带钱。”
李恒怔了怔。
细想也是。若非着急,怎么会连件抵风的外披都没穿。一个身形单薄的女子,不管不顾地急急跑到烟花柳巷,就为了不让他归来的路上跌撞。
像是悄悄藏匿的心意得到了稍许回应,狂热的欣喜赫然跃于心间。
他摸向腰间悬着的竹报平安荷包,从里面摸出仅有的三文钱递给小贩,略笑了笑:“今日是你的生辰,应该放一盏。”
琴心惊讶地瞪大双眼:“......少爷怎么知道的?”
李恒轻笑不语。
小贩用火引子点亮花灯,捧给琴心。烛火照耀,眼前人笑眼弯弯,衬得白天套圈得来的碎玉珠花都翻了几倍的身价。
不过他仍是嫌这珠花轻贱配不上她,决定等回了宫,便找珍宝局制一支最贵重的宝钗,再亲手簪到她头上。
琴心小心翼翼地将花灯送入河水。莲花飘飘荡荡,凭着清风向下游逐渐远行。她屈膝蹲在河边,闭起眼默念许愿。
提灯在手却不敢冒然贴近,所以琴心脸上的表情李恒看得不太真切。不过他能够想象到,那长密如松针的睫毛,在她脸颊上微微颤动的可爱模样。
寿星老许过愿,心满意足地起了身,笑盈盈地接回李恒手上的灯笼。借着那一星半点的酒力,他忽然想问她觉得自己如何,话却梗在喉中不上不下。
“你......许了什么愿?”华峰终是一转。
琴心嘴角高高上翘,眼眸闪烁似星碎:“奴婢希望所有人顺遂。”
“也包括我?”
此时的李恒,很希望又不太希望她听出他的话里有话。
“是,也包括殿下。”她干脆地回答。
李恒又明知故问道:“今年十七了?”
琴心点了点头。
“十七......若在宫外,已是谈婚论嫁的年纪。”他凝眉垂眸,语气里的几分期许,终究因踌躇而没能点透。
阵风袭来,惹得提灯的光线忽明忽暗的跳动。她佯装照顾烛火,低头笑答:“殿下说笑了,奴婢一心服侍郡主,不敢有旁的杂念。”
酸涩浸得喉咙发紧,李恒不清不楚地嗯了一声,转头将视线转向了河中。即使眼前模糊,他也能毫不犹豫地辨认出,哪一盏是她的花灯。
与河面上结伴的灯群不同,琴心的花灯孤零零的,笔直又坚强地向下游漂着,从未偏航停留。晚来风急,差点把烛火吹倒,李恒不由紧张地握紧双拳。
等那盏灯摇摇晃晃飘远,他才暗自松下口气。瞥了眼气定神闲的琴心,忍不住又觉得好笑:自己竟比许愿的人还要担心花灯半途沉沦,心愿就此作废。
回去的路上,沿街的宵夜摊买卖兴隆。几个在河边放灯归来的当地人吃着馄饨,热热闹闹地谈笑细语。
热腾腾的香气扑面而来,夹杂着肉馅和紫菜花的味道。
咕噜一阵异响,琴心起初以为是自己饿了,却不觉得腹中难受。迟疑间竖起耳朵再一听,发现声音是从李恒身上传出来的。
平日威风凛凛的太子,此时尴尬得像个难为情的小孩。她强忍住嗤笑,道:“要不咱们吃碗馄饨?”
李恒摇头。
不是不想吃,是因为他身上从不带银子。方才买灯的钱,还是上回在妙峰山琴心给的。现在荷包空空如也,拿什么买馄饨?
琴心想起她从荷包里就倒出来三文钱,多少猜出他的担心。她挑眉说了句‘等我一下’,便小跑到不远处的暗巷口,背过身,伸手摸进领口摸索。
李恒不放心地跟过来,狐疑地刚要开口相问,她已经转过身,得意洋洋地咧嘴一笑,一小块碎银在手里上上下下的来回颠噔。
藏银子的地方极其隐秘,河边人多,她实在不好意思当众取出。
“老板,麻烦挑些馅大鼓利的下锅。”
琴心嘱咐完,又想起李恒的口味,忙询问摊主是否能改做素馅。在得到否定回答后,一丝失落从她的脸上划过。
李恒忙安慰道:“不必,肉馅就挺好的。我又不是出家人,非得茹素不可。”
两碗馄饨上桌,望着热汤上浮起的一层油花和琴心烫得吸溜口水的囧样,他暗自笑了笑。
看来以后从宫里搬出去,太子府上至少得养两个厨子,一个做素,一个做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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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早,宿醉未醒的陆佩就被李恒从酣梦中薅了出来。于是他用哈欠连天的方式,表达了自己的不满。
“大外甥,舅舅我昨夜四更才回来......天大的事能否先容我睡个觉再说?”
李恒一把拽住想爬回床上的陆佩,板脸冷冷道:“光顾着喝酒,忘了正事?”
陆佩眨巴眨巴无辜的眼睛,掐着眉心回忆片刻,半晌才道:“阮学思嘛......那小子还真有点蹊跷。”
昨晚沈院长邀请李恒等人到异人坊相聚,体验当地风土。李恒本想推辞,不料阮学思不知从哪听说的消息,硬是要跟着他们一起前往。
李恒早有心要探此人虚实,便硬着头皮应允下来。他怕自己难以适应那种花天酒地的氛围,所以临行前特意交代陆佩,暗中留意对方的举动。
东来端了盆热水进来,濡湿毛巾后递给陆佩。陆佩仰脖把毛巾摊开往脸上一盖,闷声哼唧。
“不知怎的,我瞧那阮学思对耶婆提的舞女态度,像有血海深仇一般。其他的美人敬酒,他都是微笑以对。唯独对耶婆提女子,又是瞪眼又是冷哼,颇为不悦。”
舒适的热气很快消散,陆佩取下毛巾,让东来再放到水盆中浸一浸。
“另外,我故意把酒洒到他身上,想试试这人到底脾气如何。却瞧见他左手臂上隐约一道刺青,歪七扭八的应该是条蛇。”
李恒听后,沉默不语。
以阮学思儒雅的外表判断,很难让人想到他会在手臂上刺条蛇纹。而通过这两日的攀谈,李恒发现此人熟读经书,见解独到。以他的才学做一个学院招待使,实属委屈。
寒窗苦读只为官。倒不是说天下人皆如此,可阮学思是个势利精明之人,不考功名,不入仕途,似乎不太合乎常理。
擦过脸的陆佩来了精神,嬉皮笑脸道:“对了,你和琴姑娘后来怎么样了?你俩走后,我这个当舅舅的可没少在心里挂念。”
突如其来的一问让李恒措手不及,:“什么......怎么样?”
“你俩昨晚几时回来的,路上都干了些什么,还不快快从实招来!”
“......”
碰了一鼻子灰的陆佩耸了耸肩:啧,大外甥害羞了。
片刻无言,东来撤下用过的洗脸水退了出去。李恒看着瘫在椅子上用小指掏耳朵的陆佩,低声道:“能走了吗?”
“走?”陆佩浑身一抖,满脸狐疑。“走哪儿去?你莫不是昨晚没尽兴,要再去异人坊吧?”
话说到这,他忍不住脸色发青。连轴的花天酒地,总是铁打的身体也扛不住啊......
李恒不屑理他,只送了个大大的白眼表示关怀。然后从怀中取出一枚划痕斑驳的旧铜钥匙,凑到陆佩眼前晃了晃。
“去学院密阁,取火器图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