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尹东篱

2、对逝去的人说声“再见”

　　今天是三月八日，是全国妇女欢庆的日子；今天是三月八日，是女性为之欢呼的日子；今天是三月八日，是一个我不会忘记的日子。
　　那一年的除夕夜，我收到了外婆的压岁钱；那一年的除夕夜，我等来了外婆的压岁钱；那一年的除夕夜，我再也没有盼来外婆的压岁钱。
　　从我记事开始，母亲每年过完年后，都会带我回娘家，长一辈的家人中，只有外婆会给我压岁钱。母亲有一个哥哥、两个姐姐，因为她是家中唯一一个嫁出去的孩子，所以我对于她娘家的长辈，总会生疏许多。不过好在，每年对于打败年兽的压岁钱，外婆总不会忘记。
　　外公曾经是一名老师，那个年代，他是一个文化人，领着不太高的工资。不过，小时候的我，对他几乎没有什么印象，最多也就是进门的那一声“外公”。外公不喜欢我，可能因为我是他嫁出去女儿的孩子吧；除我之外，他还有两个孙女、一个孙子。他会为我的表弟表妹做出他们心中缺少的黑板、凳子。而我，随口一说想要一块画板的时候，就遭到了无情的拒绝。可能，这也是我不喜欢外公的原因吧。与其说外公是老师，那永远不足够，他还是一名名副其实的“木匠”。
　　没有外公的爱，我还有外婆的。但是相比于外婆给表姐的爱，外婆给我的又会少很多。我猜想，我上辈子一定是一个太过幸福的人，以至于到了这一世，老天要让我感受、体会、深知人间的“苦冷”。
　　你不知道的是，我所经历的那些心酸苦冷，都是让一个给我很多爱的人独自承受着。
　　那已经是春天了，可是还会有倒春寒。学校的我在冷风中瑟瑟发抖，回家的途中，我呕吐了，去到外婆家，同外婆一起午休，可是外婆醒来时，我却怎么也不愿醒来。那时，我不知自己已是发烧。外婆赶忙起身，披上一件单薄的外套，就帮我去买药。
　　外婆走出去的那一刻，躺在床上的我，眼眸再也紧闭不上。我知道，从诊所到家的距离，来来回回，不过是600米，可是，我无能为力，我只能想象迎着冷风为我买药的外婆。我没有亲眼看见外婆的一来一回，我不知道的是，外婆每迈出去的一步，都牵动她整个身体的疼痛。老人总是这样，担心着我们一群小孩，她忍受着身体的疼痛，带着身体的疲惫，迈出一步又一步蹒跚的步伐，托起她千斤重的身体，在冷风中行走，为我买药。
　　那个时候，外婆出院没多久；那个时候，我只知道外婆生病了；那个时候，我不知道外婆的病是肝胆癌晚期。
　　外婆终于回来了，我吃下的药，不仅仅是药，而是这么多年来外婆对我所有的爱。为了能让我快些退烧，爸妈只好带我回家输液。那天的我，昏昏沉沉，似乎都没来得及好好多看外婆一眼。
　　世界上有一种最不该存在的思绪，叫做“我以为”。我以为，外婆的病会好起来；我以为，我还能见外婆好多面；我以为，我可以每年都收到外婆的压岁钱；我以为……
　　又是开学，又是放假。那天是周四，大周假，我清清楚楚记得，我离开前还对班主任刘老师说了句“节日快乐”！这天，正好是三月八日，妇女节。这天，是邻居叔叔接的我和表弟。回家后，爸妈在忙碌，我们不知道他们在忙什么。只是等待着，询问着，着急着，不经意间流下了泪……那时的我们，并不知晓发生了什么。
　　父母带表弟回了外婆家，而父亲，一个劲地让我留在家里。我不能怎样，只好乖乖留在家。我有挣扎，可是，我没有用尽全身的力气，没有用尽我的最后一口气说“我要一起去”。
　　第二天早晨，我还没清醒过来，就被母亲叫醒了。“你醒了吗？”她的声音很脆弱。
　　这一天，我没有像从前那样说“没有”，只是“嗯”了一声。
　　“你醒了的话，我要和你说件事。”
　　“我醒了，你说吧。妈妈。”
　　“你的外婆离开了，是昨天刚走的。”
　　天呐，我听到了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一切。“不会的，不会的，这一定不可能，这怎么可能？”我听到母亲第一句话的时候，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直往下掉落。
　　“昨天我和你爸爸在家里做的那些事，就是为你外婆准备的。”
　　“我没有外婆了，我没有外婆了，我再也没有外婆了。”我把身体里的所有水分都流干了，可是，我的外婆，再也回不来了。
　　妈妈说：“我也很难过，我们没能让她见上我们最后一面，她就离开了。可是，你知道吗？你外婆走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有四个可爱的小宝宝’。”
　　外婆这一辈的老人，没有几个不是重男轻女的。外婆是个例外，她把男孩和女孩看得一样重要。可惜，我没能听到外婆最后的声音。
　　那个时候，表妹已经四岁了，她是家中唯一一个“人小鬼大”的孩子。她在外婆的床前，没有哭泣，没有流泪，没有难过，没有伤心，只是轻声细语地说：“外婆不动了，她睡着了吗？我有妈妈，哥哥有二姨，二姐有小姨，大姐是没有奶奶了吗？”在她旁边的家里人只能回应说：“是的”，除此之外，还能回应什么呢？
　　那时的她，不知道什么是死亡，似乎也没有人能向她解释清楚什么是死亡。
　　这一次，也是我距离亲人的死亡，最近的一次。坦然面对死亡，才能不那么畏惧死亡吧。
　　那个早晨，我和妈妈久久，久久没有起来……
　　我想，一定是我昨天没有去见外婆最后一眼，所以，昨天晚上，我梦见了外婆。我在外婆的床前，她生气，是因为我没有好好听妈妈的话；但外婆关心我、她问我：“你的作业写完了吗？”
　　回想昨天，外婆离我而去的时候，我却在外面玩耍。我开心的时候，家里除我之外的三个小孩都在哭泣；这注定，我将要用我的余生来弥补我丢失伤心的这一天。
　　我们还在床上，母亲答应今天带我去看外婆，可是，今天，我只看到一张外婆安详的遗像了。我见外婆的最后一面，永远停留在了那个她在风中为我买药的冷天中；而那天，我却没能记下外婆在世间最后的容颜。
　　我恨我自己，为什么不能再执着一点，如果我能再执着一点，我就可以去外婆家，我就还能再见到外婆最后一面；可是，我却没有。
　　外婆离开的这一天，是三月八日，是全国女性欢庆的日子；这一天，是三月八日，外婆是在所有女性为自己的欢庆声中离开的……
　　外婆的离开，是我小学中，另一件最遗憾的事情。
　　后来，每一年的这一天，我都会用自己的沉默来怀念外婆。我不会在三月八日这一天，对谁说“节日快乐”；也不会在三月八日这一天，参与任何于女性有关的欢庆。我以最简单的方式，默默地在心中怀念外婆。我后悔自己没见上外婆最后一面，这样的遗憾，把我带到了一年又一年的三月八日。
　　卓别林写过这样一句话：“当我真正开始爱自己，我不再继续沉溺于过去”。今天，我怀念外婆，与此同时，我也迈出了生命中的一大步，我尝试着和外婆说“再见”。我相信，这时我已经开始真正爱自己了。
　　我始终坚信，这一次和外婆的分别是为了下一次更好地相遇；只是，外婆会以另外一种方式在我们身边陪着我们，以一种我们不能看到的方式。
　　有言说“今日之事，到了明日，会成为小事；到了明年，会成为历史。”总有一天，我们一样会被世人遗忘。世间，没几个人知道外婆，没几个人了解外婆，没几个人记得外婆。
　　可是，今天，我希望，我能记录下，这个世界，我的外婆。曾经来过。

　　写于科文潘安湖
　　2021年3月8日星期一

　　外婆于2012年3月8日星期四早9点到10点之间离去。
　　今天，外婆已经离开我们九年了。
　　我没有想到，九年之后，我拿起手中的笔，写下我的外婆时，我还会忍不住流下颇多泪水。
　　人生在世，十有八九不如意。我们这一家人，经历了世间的所有的不容易。2012年，外婆离开我们；2013年，姑父离开我们；2014年，父亲遭遇车祸；2015年，外曾祖母离开我们；2017年，曾祖母离开我们。
　　生活好不容易终于将我们推到了2021年的平静，我相信，我们只要一直怀有那一份美好，我们便能拨开层层迷雾，寻找到雨后阳光中的彩虹。
　　愿，我所有的家人，都能平安、健康、幸福地度过一年又一年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