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川的昨日的深渊》故我澎湃

41、第四十一章

　　接下来是什么？

　　下车后迎面刮得脸痛的过道风。

　　隔音极差的破旧酒店。

　　二人独处一室，冰冷的地板。

　　滑雪场里短暂的欢乐：李圆的笑与钟义长的暴跳如雷。

　　半夜隔壁的朱云贞含糊低吟。

　　严旬安的躁郁症发作与迁怒，月夜中互相追赶，自己惹火上身。

　　最后是沉重的呼吸与身体了隔绝与他人的热闹。孤寂的雪夜，也是独自挣扎着伴随一次次摔倒爬去医院的雪夜。

　　一个人默默哭了半宿的雪夜。

　　——

　　高瞻身体狠狠地抖擞了一下，猛地睁开眼。

　　“做噩梦了吗？”

　　严旬安抚过他皱起的眉头。

　　高瞻下意识往后缩了一下，严旬安的手僵在半空。

　　高瞻眼帘低垂，声音像隔着厚重的铠甲，低低的闷闷的，“嗯，做噩梦了……很不好的梦。”

　　“梦里都是假的。”严旬安心疼道。

　　这样异常的脆弱的高瞻，让她的心发软发颤，“梦见什么了？”

　　高瞻思想杂乱，正要顺着她的话述说诸多委屈：“梦见——”他顿住，抬头看向严旬安。

　　又是突如其来的审视。

　　严旬安心生怪异，又忍不住有了一种可怕的猜想，但思绪很快就被高瞻牵远，他说：“我梦见，雪了。”

　　严旬安闻言一怔，以为他期待着想看雪，道：“我们已经到湖北了，等会就有一场小雪降落。”

　　“饿了吗？要吃早餐？”

　　高瞻睡了整整十二个小时。

　　现在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六点了，外面天色乌漆麻黑的，台灯灯光微弱昏暗，狭窄的车间内静悄悄，其他人还在睡梦中，只有火车行驶轰隆隆作响。

　　“饿了。”高瞻低声答道。

　　他起身，严旬安第一时间给他披上外套，将拉链拉至最高处，拢好领口贴紧他的脖子。

　　高瞻觉得有些热，想拉开一下领子却被严旬安的眼神遏制住，她说：“车里的暖气不是很足，要注意保暖，不然会感冒。”

　　他已经遭过一次罪了。

　　高瞻点了点头，坐到下铺她的床尾上，她坚持给他系鞋带，长发低束于脑后，鬓边散落了几缕，在触地前被他及时接住别于耳后。

　　她是温温柔柔的，像一掬春水，在他体会到了彻骨寒意后，显得极不真实，堪比海市蜃楼。

　　高瞻眼眶微热，“旬安。”

　　“嗯？怎么了？”

　　严旬安抬头，手上动作不停，轻巧牵引鞋带穿过鞋口挽了个结结实实的绳结。

　　“你没睡吗？”

　　她的眼睛血丝微泛。

　　她笑了笑，说：“睡了，真的睡了。”

　　只是睡没多久就又醒了。

　　越接近目的地，她就越发的期待与难过：这趟旅行曾给他身心造成了不可逆的巨大伤害，他原就过度劳累，又几度受凉，最后还被她强逼着剥了衣服在外面待了半夜，感冒发烧并诱发肺炎，在医院待了一夜，这是他日后患上抑郁症的缘由之一。

　　雪山崩溃，她是压垮他的诸多雪花。

　　在她短暂的睡眠中，他那张憔悴悲伤的脸总是浮现出来，无声向她透露着他对这世间的毫不留恋，他想离去的决绝。

　　她总是想象着诸多他绝望的时刻，诸如他一人瑟缩在医院中吊针水的模样，而这也仅是她想象的而已，因为彼时她正与朱云贞在缤纷多彩的冰雕乐园中玩得正欢。她对他漠不关心，她对他麻木不仁。

　　她惶惶醒来，望着高瞻恬静当然睡容，再次坚定了要抹去所有的不快，尽管这些不快仅存于她的回忆中。

　　她要挽留他，要爱他，竭尽全力，甚至用上生命。

　　就这么想着，她站在床边，看了他很久。

　　高瞻沉默了。

　　严旬安从行李箱中拿出洗漱用品，她已经洗漱过了，但要陪着他一块去盥洗处。

　　高瞻刷牙，她备热毛巾给他擦脸。

　　高瞻上洗手间，她在门外候着。

　　高瞻要喝水，她扭开瓶盖。

　　亦步亦趋，体贴入微。

　　高瞻刚将生石灰加水蒸热的奶黄包吃完，严旬安就舀了一勺温热的肉粥喂到他嘴边了。

　　他咽下粥，轻推她的手，道：“你喝，我先垫一下肚子，等肖喜他们醒了再一块吃。”

　　严旬安从善如流，下一勺粥就入了自己的口，细细品尝，薄唇微张，舌尖似乎因米粥的温度而殷红，她说：“味道确实不错。”

　　“……”

　　高瞻视线飘离至其他处。

　　严旬安一直都知晓，于年少的他而言，她是皎洁明亮的满月，独一无二的存在；是从未见过的千里冰封雪景，充满震撼力，她对他有着巨大吸引力。

　　她分析过原因。

　　少年人谁不爱好颜色？

　　她的相貌较他人出色，且有极具自己的特色，不同于他往日接触的柔弱女子，他对女子的固有印象源于他病弱的母亲妹妹与生活困苦沧桑的村妇，高高在上清清冷冷的她，向他展示女性的另一种华贵而翛然的美。

　　使得他心荡神怡、流连忘返。

　　她其实也只能分析出这个原因，她为人处事总是在挑战他的底线，她劣迹斑斑，迫害着他，像梅雨季节的潮气，让他的身体乃至灵魂都长满霉点。

　　除了尚是能入眼的一张脸，她想不明白，他还能喜欢她什么。

　　如此，她更要充分展示自己仅有的优势，让他的喜欢再深一点再久一点。

　　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但她还有钱、还有势，尽管高瞻不在乎这些外物，她却仍可以以此留住他，但不能再重蹈覆辙……

　　高瞻咳了咳，说：“好喝就多喝些。”

　　严旬安没有动作，直直的看着他，表达自己的渴望，“我想你亲我。”

　　言语缱绻，像一簇火苗烧得高瞻耳朵滚烫，他飞快的瞟向对面上下，朱云贞与梁野还在睡觉，一动不动的，应该是没有听到她的话。

　　高瞻思想还是很保守，不习惯第三人在场的亲密，农庄那次的主动可以说是稀罕的了。

　　严旬安看出他的为难，实际上，她有时会很享受他的为难，这恰恰证明了她在他心里的份量。

　　严旬安适可而止，飞快在他嘴上碾了一下，脸上有着孩子般纯净的得意洋洋，“山不就我，我就山。”

　　高瞻抿嘴，直到两人吃完早餐，严旬安出去扔垃圾了，他才在心里小声反驳：不是山。

　　其他人陆陆续续醒来。

　　因为主要装主食的行李箱在朱肖喜的车间，大家都过去他那边一块吃早餐。

　　高瞻这才注意到，原来这次的队伍中仍有李圆与他的男朋友钟义长。

　　男孩子们性格活泼，昨天就建立了友谊，尤其是朱肖喜，现在已经跟之前从未见过面的梁野钟义长称兄道弟了。

　　临时搭的饭桌上，他们吃着严旬安准备充分热乎的食物，畅所欲言聊着各种话题。

　　聊音乐，梁野听说方鹿松创作过几首钢琴曲后兴趣盎然，其他人也表示想听一听，方鹿松腼腆打开了手机里之前录的音频。

　　聊篮球。朱肖喜对高瞻在校运会上力挽狂澜的远投三分球极为推崇，逢人必夸，钟义长昨晚已经领略过他咋咋呼呼又带点小夸张的性子了，对此表示怀疑，气得朱肖喜顾不上对严旬安的忌惮——时至今日他还是有些怕她，让她扒拉出当时的视频。

　　聊游戏，偶有分歧与争论，朱肖喜坚持捍卫自己快乐的权利：“亚索明明这么好玩！”

　　众人自觉护住自己面前的食物，以免再次被他的口水喷溅到。

　　余景阳翻了个白眼，忍住把碗扣到他头上的冲动，咬牙切齿道：“你上次玩了个零杠二十还怎么有脸说出这种话？以后你再拿亚索，我就拿一手永恩。”

　　朱肖喜被威胁得闷声委屈起来。

　　高瞻拍了拍他的手背，说：“下次我陪你玩。”

　　“高瞻你别助纣为虐。”余景阳道。

　　就连方鹿松也不赞同的摇了摇头。

　　高瞻：“……”

　　李圆目光似有若无，高瞻思索了一会，终于起身。

　　严旬安也跟着起来，他阻止道：“我去洗手间，很快就回来。”

　　回来时，不长不短的过道中果然有李圆在等待他，一如梦境中的述说着自己与姐姐对他的仰慕。

　　高瞻如旧回应。

　　瞥见严旬安在车间推拉门边隐约的衣角，他顿了顿，向神情有些哀痛的李圆告辞，快步走回去。

　　即将抵达车间，严旬安正好出来。

　　“高瞻，你看。”

　　严旬安眉端欣喜飞扬。

　　高瞻顺着她的指尖看向窗外。

　　白白的、一小块一小块的物体在空中飘洒。

　　是雪，竟是雪。

　　对于从未出过省旅游、常年生活在南方沿海城市的高瞻来说，第一次亲眼所见的雪是新奇的，是很有意思的，是让人激动的。

　　车间里响起来一些从没见过雪的少年的欢呼。

　　高瞻愣了一下，不自觉的笑了起来。

　　严旬安抱住他的手臂，默默紧挨着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突然开口：“一片两片三四片，五六七八九十片。千片万片无数片，飞入梅花都不见。”

　　郑燮的《咏雪》。

　　他曾在火车上第一次看到雪的时候，由李圆倡导玩的“有雪无雪”飞花令中提到，当时也只有他们两个人玩，其他人觉得“酸臭”味十足，还嘲笑这肤浅“一片两片”。

　　不知为何，严旬安将这件事记得很牢，尽管当时她还极度憎恶高瞻。

　　高瞻听见这熟悉的诗句，一下子愣住了，半晌，他伸手将她揽住。

　　两人倚靠着一块，静静的遥望着今年所见到的第一场漫天飞舞的雪花。

　　身后的李圆看着他们，有一种奇怪的幻觉，仿佛雪下在了他们身上，顷刻间就要将他们掩埋。

　　雪量不大，却纷纷下了一天。

　　极目四望，白茫茫的一片。

　　已经进入了河北地界，远处白皑皑的山上房屋稀稀疏疏，屋顶尖尖，在醺日中，烟囱有浅灰色的烟雾像送别一天中最后的光一样仪式感十足缓缓升起，在的天空中漂浮着。正儿八经的人间烟火颜色。

　　火车汽笛声又长长响起来了，“呜——”，“呜——”

　　声音在旷野中回荡许久，直至火车进入森林，车窗的景物色调也由雪白转为暗绿。

　　“在想什么？”

　　严旬安问高瞻。

　　此时的他望着窗外望得有些入神。

　　高瞻喃喃道：“想你——”

　　他猛地转头，幸亏声音微乎其微，只有严旬安听见了。

　　严旬安眉眼一弯，径直将手里所剩的两张牌丢下，一张梅花二与方块五

　　朱肖喜顿时哀嚎：“旬安姐，你怎么知道你的梅花二最大了？”

　　他们玩的四人一对地主打一对贫农，黑桃三最大，方块四最小。

　　“关键是怎么知道我是她对家的？”梁野奇道。

　　朱云贞作为旁观者十分不屑：“她会记牌，而且你们打牌表情也控制得太好了，十几张牌落地，谁手里有什么牌她知道的一清二楚。”

　　他们赌钱，但不是赌现钱，而是即将过年得的压岁钱。

　　目前为止，除了方鹿松小赢几百，其他人都输了几千几万不等，皆输给严旬安，朱肖喜尤甚，他整整输了八万，要知道z市普遍的红包金额都很少——大人都是逢小孩就发，他最多也只能收到十万的红包，大部分还是他北方表亲给的。

　　“不打了。”

　　严旬安将桌上充当筹码叠起来的小签字推倒，“把你们的钱都拿走。”

　　朱肖喜高兴得几乎要飞起来，“旬安姐你真是个慷慨的活菩萨。”

　　“感谢你的瞻哥。”

　　严旬安看向高瞻，他眼神闪躲了一下。

　　虽然没明白是怎么回事，朱肖喜嘴上忙不迭的转了弯，“谢谢瞻哥，谢谢瞻哥。”

　　严旬安凑近高瞻，用着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量道：“火车嘟嘟在林间上走，你在我心里走。”

　　这天最后的一缕余晖，顿时汇集在高瞻的耳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