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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你的名字 ...

  •   中午以前,福太太还是见了我的面。
      我的餐桌礼仪课也终于能消停了,我倦怠困窘,还得去见她一面,我感到那像是一道检验,一道我能不能留在这冷漠空有壳子般的家庭的检验。福先生是负责领我进门的人,把我当成礼物一样预选献上,而怏闷的她才是最终决策人。
      我对新环境的胆怯一下子消去了很多,不,应当是被其他思虑占据,我陷入对那笔钱的担忧,以及想让她失望的想法中。
      她在楼上,没有下来的意思,得我去迎合送上门给她看。嬷妈把我带到了当时处于悲观厌世的女主人身边去,这一次没有教我要如何应对,没有丝毫提点,变得漠不关心。
      那段在红木楼梯里的攀爬过程,和黎明去洗沐的走廊一样,很深远迷离,岑寂的甬道充斥眼前,鲜丽而又阴晦地迷惑人,似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刚进门时,由于里面的人背对着我们,我只一眼先看见了那位女主人的背影,她穿着宽松的素色睡裙,慵懒消沉地端坐在书桌前,漫不经心在纸上窸窣写着什么。
      我在嬷妈的引领下,踟蹰走到了她身边去,我始终不吭一声,表现出原本的自己安静地站在福太太身侧,态度同她们一样冷清,屋内寂然无声少顷,有些怪异,又如呼吸那般寻常。
      在这期间,我悄缓动着眼珠子去窥视这个女人,她削瘦的脸孔恹恹而平淡,眉目的深邃不同于福先生,眼睛是一种深凹陷的状态,除了眼圈周围乌黑,肤色极其灰白,使那副无力的容颜有些老态了。但我那时候却敏锐察觉,距离此时不远的往前数的日子里,她大约是容光焕发、美丽动人的青春女子,而不是如现在看起来和实际年龄一样,她那时候应该更年轻生动。
      她在纸上的涂写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也逐渐开始看向了我,她与我对视的时候,我出乎意料不那么内向了,互相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对方,我甚至在她眼中看到了一种莫名的同病相怜。彼此没有防备,没有僵硬,不过最先离开她视线的还是我。
      在那之前我眼里全是她寂寞灰冷的样子,而又缓缓流露一点不知所云的悲悯。我离开她的眼神以后,这个女人终于缓缓出声了,她为我取好了名字,平静地通知我:以后,你的名字叫福席音可好?
      那是福太太在纸上涂涂擦擦,在这个清晨才想好的名字。
      结果显而易见,是小女孩有些失望又有些新奇,而不是死水般没有起伏的福太太失望什么,我不礼貌,不开朗,甚至孤僻。她仍然选中了我,甚至赋予我新的名字,将为我开启另一段原本不该属于我的人生。
      我当时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收养已经略微知晓世事的孩子,而不是再生一个。而忽冷忽热再次变得和蔼些的嬷妈告诉我,太太刚失去了一个与我差不多大的女儿,所以先生领养了我。
      养父当时为了让养母好起来,选择收养一个孩子想让家里活络起来,可惜我并不活泼,他们却没有意见,甚至希望如此。他很钟爱她,即使她因头一次生产伤了身体,导致以后无法再孕育生命,他都没有打算再纳一个姨太太,他们的婚姻是平等独立的。
      而多年以后,我的母亲告诉我,当时她看见我那哀伤阴郁的眼神,就觉得是我了,和福德华一样的感受,一击即中,可是她又分外后悔……
      这样的话在曾经来说算是谎言,因为在我得知他们失去最爱的女儿不久时,我也变得怜悯她,半夜里有一次鬼使神差窥视这对新父母的时候,我偶然听见了他们对于我的真实谈话。
      福太太疲劳声称,他提了一个愚蠢的意见,擅作主张做了一个错误草率的决定,她不过是在病中浑噩答允的,怎能当真,她亲眼看见活生生的孩子之后,发现没有精力应付别人的骨肉血亲,况且还是一个有自己想法的孩子,就算这个孩子不爱说话……
      他沉默片刻,翕动着嘴喊妻子:“淑华……她的父母已经拿着钱远走高飞,这个孩子送不回去了,送去孤儿院的话……与抛弃无异。”他心切想让妻子宽心,奈何弄巧成拙……
      我以为,他们那时候在内心深处不负责,他们确实草率轻浮,把我当成货物,除了英年早逝的大哥,原来没有一个人真心实意要对我负责。我永远记住了那个时候,即使后面包裹我的好意涌来,我都不能忘记,那种深冷刻骨的孤立无援之感——我被抛弃、被人们厌弃,那种感觉在低落的时候是时刻加重的。我时常会怨恨我曾经的两个家庭,以及这样的社会,包括整个变化多端的世界。我在精神上不自由,多年被困,意志力薄弱,思维不得解脱,行走不了太远。
      就如福太太生了怪病,不能站立行走。从她女儿去世后开始的,但没有人确切告诉过我那是什么病,从医生和他们的交谈中,我隐约听见似乎是神经系统与精神上的疾病。她因障碍无法行走,心连着身似乎永远残疾下去了。
      刚开始,残疾的养母偶尔临时来床前探视我,不过她来看我时距离疏远,即使身体近了,身心在实际意义上还是远着的,她嘴里偶尔清冷呓语着什么,但大多时候不声不响,沉默寡言,同我一样似乎无言以对。她最初的模样其实还算挺立,即使坐在轮椅上,我也觉得她身材和养父一样高大挺拔,但并不完整,缺了一大块儿什么,这些部分也许是面貌上的,也许是精神上的空虚寂寞而空洞,造成了她如黑铁般冷漠疏淡的绷窄脸孔。
      福太太下楼是由一个胖女佣背下来的,有时候又是两三个人连着轮椅把她稳稳当当抬下楼。我出现在这个家庭不久,她开始接受残疾的事实,肯下楼吃早餐了。
      这个改变——一个微不起眼又振奋人心的变化,让福先生眉梢眼角终于流露那种真实、真诚的笑意。
      福先生不论是对待妻子还是养女都很客气礼貌,那是浑然天成的,不做作不生硬,也自然拥有一家之主的威严。但他不轻易向我们露出威严态度,他只是私下叮嘱过嬷妈注意教导我,起码得看得过去,让淑华不至于不满。
      我们在饭桌上的礼仪,依旧是严谨的。养母没有下楼用餐之前,养父对我不严格的举止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似乎希望我能端正态度认真起来,他鼓励地看了我一眼。我听闻福太太规矩颇多,教养以前的亲生女儿都没有放松过一星半点儿。
      这些日子,我虽被嬷妈教养着,私下勉强过得了关,一放到明面上便困窘得不能做好。养母其实态度淡淡的不太注意我,但我听闻她过去严厉的规矩以后言行开始紧着,只有面对嬷妈我能顺其自然做对礼仪。
      养父稍微看过来我则更会紧张失利,总是笨手笨脚容易出错,有一次由某个环节开始,整个一系列动作都倒霉了,再次打翻餐盘食物。我涨红了脸愈发伤心与懊丧,那顿饭也实在噎着了自己,自己两眼一翻眼前发黑,险些背过去噎死了。
      是养父及时过来用他接触过的医学急救法帮助了我,他从身后熊抱住我,将拳头握至我的胃腹不断挤压我的小身体,我嘴里的肉团才一口呕了出来,整个人很不容易舒缓活过来了。
      这一次以后,每次到了饭点,我关在屋子里不肯上桌吃饭,闷出了一点儿障碍,我不想面对他们,我始终觉得长方形的餐桌如同一具棺材板,氛围也沉闷得如同办丧席一样,没有天伦之乐,更没有吃饭享受的乐趣。
      养母才好了一步,一时操心的对象又换成了我,家里产生了烟火气息,他们过去的生活开始重现,由我牵动起来有了点波澜,沉湎过去的养母开始对我上心了一点点,对他们夫妻来说,都是利于他们的好的开端。
      嬷妈温和劝说,先生私下很责备自己,他们都是很好的父母,没有那样可怕,只是望女成凤,真正把我当成了自己的女儿开始教养。
      他们想尽了办法,或派嬷妈当说客,或亲自在门外邀请我共进晚餐,答应随便我怎么吃都好,只要我能上桌进食,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
      我感受到了他们对我的关心、退步和宽容,迟疑地再次上桌了。有时候吃饭我下意识上手抓,或者用指头拨弄不受摆布的食物,意识到什么,又逐渐抬头小心翼翼看看他们。
      养父自顾自地吃食不注意我了,养母撇弃了以前的规矩破天荒递来第二块食物,嬷妈微微一笑用眼神示意我吃吧,我后来便可以自在些用饭了,尝着诸多我从前从未吃过的八珍玉食,有滋有味过后,因为耳目濡染,依葫芦画瓢,不用人教,才慢慢水到渠成学会用餐礼仪。
      他们对于我后知后觉的长进很欣慰。
      尤其是嬷妈,在这个家里,只有嬷妈一开始对我最接近亲热,这种接近不叫人感到生硬与刻意,只是像一个好心的大妈和外来人的热络,亦或者仆人迅速适应了一位新主人。
      我在屋檐下的如履薄冰,逐渐在她这里消去,熟悉后能放开相处,大抵因为我们身上有过一样贫穷卑微的气息,以及她知道要用怎样的面孔对待我,我也习惯了她成为我如影随形的保姆,和时刻监督我的种种亲近嗔怪。
      她是福家内院资格最老权利最大的佣人,她也如对我那样,万分尊爱上一个真正的福家小姐。不过她对我又有一点恣意,不严肃刻板的时候,我喜欢她的恣意。
      比如我会问嬷妈:不嫁人吗?
      她胡言乱语笑说:“女人是尿做的,男人是屎做的,混在一起啊就是粪,稀,所以稀罕什么呢。”
      这时变成我小人得志抓她说了粗话的把柄,像她往常监督我那样去监督她。
      她哼笑说起,她小时候住窑子附近听的粗话才叫粗话,但是她不告诉我,我是女儿家最好不要听这些不必要的见闻,也怕我学坏,哪天要是在先生太太面前露了马脚就够她吃一壶。
      我在她正担心的时候,对于她先前胡言乱语的稀粪比喻,问道:“先生和太太是这样吗?”
      她就变了脸色讲:“哎哟千万不要乱说,他们是金童玉女。”
      “那你刚刚为什么那样说。”我说。
      她沉吟后撇撇嘴说:“看两口子是怎样的两口子,贫贱夫妻百事哀,我以前见多了刚刚说的那样,稀粪胡搅蛮缠,不过老爷和太太这样的不同,长大了你就知道了,他们每一方面都门当户对,不管是社会地位、学历学识,还是思想……”
      她最后也嘱咐我,要学会叫他们父亲母亲,或者爸爸妈妈,不要再叫先生太太,叔叔阿姨了。
      这时候我就转移话题,避重就轻问她会在上个小姐那里说些粗话吗?
      她不会,为什么不会又不告诉我了。我开始觉得我和她在福家是真正亲近的两个人,才可以不防头讲些粗俗的话。
      但嬷妈带我一起去康济堂为福太太买药调理身体的时候,她端架子驱赶穷人,让他们难堪、难过以至于退缩,我很失望,我甚至记起了她,她从前也那么对过我,只是我初来福家时注意力全在别的事上,不记得她了,难怪觉得她眼熟,总也想不起来。后来再次看见相同的情况,才终于想起来。
      她提醒我,那些都是脏脏的孩子,要避着远离,我们已经不同了。
      于是我第一次拗脾气,对她不理不睬,她若是让我往东我偏要往西,不停跟她作对,又不跟她说怎么了,可把她急死了。
      她求着我,“祖宗啊,你到底想甚呢,告诉嬷妈一声,我好知道呀,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呢。”
      我别扭着终究说出她以前也那么对过我的事,那么我在她眼里也是脏孩子,难怪第一次为我洗澡洗得那样严重。我哀怨地控诉她:“你不用假意对我好,我知道,你们都是假的,只有我大哥是真的。”
      小孩子那时候最能感受到真正的好。
      她安抚我已经是福家的一份子了,是她的主人,她的祖宗,怎么能一样呢。
      我拷问她,“我要是没被收养,你是不是照样嫌我是脏孩子,也一样那么对我?”
      她沉默了一会儿,嘴里重复说,这怎么能一样呢?
      我真不懂嬷妈,我好长时间不理她,她才有点改变,带拉长脸的我出去时,她分给外面那些脏孩子好多糖果,亲亲热热做给我看,让我开怀,我勉为其难又理她了。
      她就点我的小鼻子说:“小祖宗,您待外人比我真心呀,我可不同,我只对自己人好,我也不相信外人,哪怕是个小孩,总有一天他们长大了,也要跟父母一样害人。”
      嬷妈便稍稍提及她童年不堪回首的往事记忆,她过去常常被人欺辱打骂,大事小事都将她压得死死的,不管是女人男人,穷人富人,有权人无权人,都霸道欺负她,她也一度快活不下去了。她曾在贫穷底层待了很久,吃过太多苦,了解“穷人无物质遮掩的恶性”,所以总要远着,她只是生怕自己重新跌入赤贫成为最下等的任人践踏的蝼蚁,所以要抢先一步,连同类的气息沾也不愿意再沾……
      我似懂非懂,她怎不知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是养母最近教我的话。嬷妈还是极力撇清,她不过是独善其身。
      嬷妈在外面是另一副做派,她在家里对我们卑微有礼地尊着,在外面常常却扯高气扬的。她以为不这样,镇不住人,她靠的是福家的脸面,也得拿出资格来,在外头不必随意亲近闲人。
      我在后来才逐渐明白,她是一个受过伤又很傲气的刺猬人。并不是我想象中只对主人卑微的人,那其实是她虚张声势的坚强和体面,她把她毕生的尊敬友爱都只留给了解救了她的主人家,留给了相同越阶的我,只是不再对谁敞开心怀,不想被人接近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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