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纪》李庸和

15、飞走的百灵鸟

　　回想这些年，母亲失去过一个孩子后，由疏离礼貌冷淡到慢慢接受我，最后亲近了不少，今朝看起来把全身心放在了唯一的我身上，可是我依旧觉得那朦胧而不实，如自欺欺人。
　　她信基督教一段日子后，每晚睡前都会来我床前神经质地念冗长的祷告词保佑我，一度比嬷妈还能念，念得我耳朵都快起茧子了，甚至使我在梦里都自然而然能呓语出她的祷告词。她窸窣之中也会念福茵英的名字，我有时候分不清，她是在保佑替代品，还是在保佑她亲生女儿的灵魂。
　　我去南京的前几日，总是看见养母淡然坐在院内走廊里喝茶，如今注视着两鬓微白的母亲，这个养育教导我多年的残疾妇人，我已经把心底对大哥的感情逐渐转移了出来，身心打开投入我目前的生活中，那不是淡忘，而是迟来的感恩心态。
　　我也不拎清这是时间与生活的回馈，还是广祁改变了我的原因。
　　两三日间，我以一种卑微的心态窥视着她，她精神奕奕状态不错，端坐着像是快能行走之人。她这几天嘴巴上涂了一点玫瑰色的口红，涂抹得淡而不艳，温暖美丽而显得气色红润。
　　所以当她端起茶杯轻抿一口的时候，杯口上会出现一点嘴唇印子，老实说像屁股的形状，咖啡的颜色则像粪便，应该端去厕所喝咖啡这种东西。我要是这么告诉她，她一定先板起脸嗔我，教育我的粗俗，要是我一可怜，妈妈又会忍不住露笑。
　　这是曾经的事了，那会儿我险些被她和嬷妈关去厕所对着马桶面壁思过。他们有时候对我的童言无忌也斤斤计较，后来我明白，他们是为了让我有礼，生怕我以后在外面得罪人伤别人心，所以总要提醒我什么是好的什么是不好的，当然我的童言无忌在家里活络氛围说说无妨，在外头一定要注意，因为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也教我如何待客，即使是不如意的客人，一旦接应了，伸手不打笑脸人，对登门拜访者便要宽容一点，这是主人家待客的礼仪。晚辈见人起码点头示意，那样即使不爱喊人去主动认识，也有了点态度。
　　不管是长辈还是晚辈，对于别人的谈话不可插嘴打扰，就像她不会打扰我和另个孩子讲话，等我们对话结束她才提醒一些细节。比如我递美工剪刀给小客人时，刀尖不能对着别人，要将圆钝的刀柄给人家握，锐利处得小心着朝自己的方向。
　　还有公众吃饭时不得过于挑剔，不得在盘子里无礼地翻来覆去，嘴巴更不能发出吧唧的噪音如家猪吃食。
　　客人走了要目送，让对方路上注意。而自己拜访别人之前，一定要先预约问一问，摸清主人的态度，不可冒昧唐突上门扰人生活等等。
　　坐轮椅的母亲时常呆在庭院里享受宁静，不喜被外人打扰平静的生活，只喜欢家里人陪陪她足够了。她还养了一只小鸟作伴，百灵鸟是父亲摸准她心意送的，送来之前已经被培养得聪明伶俐了，最重要的是亲人，叫声清脆悦耳，给庭院添了不少灵动的生机，让人心悦神怡，仿佛身处森林自然之景。
　　阳光强或者天气寒冷的时候，她便会在笼子上罩一层黑布，以保护她精巧标致的百灵鸟，可惜百灵鸟被关久了有时候会抑郁，生气啄着小身子扯掉自己的羽毛。
　　在我离去的上日，母亲沉思着缓缓打开笼子，把这只有点脾气的百灵鸟放生了，百灵试着半走半飞出去以后，在浅浅的草坪上蹦蹦跳跳，逐渐飞上了树木枝头，面向母亲的方向动起嗓子美妙地唱歌。唱完了以后，它飞到了嬷妈肩膀上来，正当嬷妈夸它可爱认人的时候，它排泄了一点污秽迅速飞走了，飞得轻盈，逐渐很高，很远地一去不复返了。
　　嬷妈圆眼狰狞失惊倒怪处理污秽，嗔骂那只不知感恩的死鸟，她不就是嫌吵戳过它两下子嘛，这么记仇，枉她日日伺候一只小畜生，费力不讨好。
　　母亲微微一笑，望向远方得到自由的百灵鸟，眼神恍惚，释然又欣慰，仿佛看到了百灵鸟快乐自在的未来，眉间并忧虑那凶险的丛林之路。我以为，这种眼神不像是在看一只鸟，犹如在看她离家出走的小女儿，而我拍下了她这一帧逐渐泛黄的画面，把妇女那瞬间的魂魄神思定格在了一张照片里。
　　分别的时候，养母如往常那样平静只把我送到了火车站，要我记得在外面保持一个淑女该有的样子，心有善意，学会独立生活。嬷妈推着她的轮椅在后面老眼泛红，依依不舍的小曼，沉稳目送的平原，都来送行了。
　　而那天父亲公务繁忙没能及时赶来，我对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望眼欲穿，一丝丝失落如乘客的臭烟侵入心肺，启程的时间迫在眉睫，我们不得已先上了火车。
　　广祁无微不至照顾着我，陪伴一同随行，他要坐火车先把我送达目的地，再往返回程。我在缓缓启动的火车上时，才终于看见匆匆忙忙赶来的父亲，要不是父亲个头拔高，他险些被淹没在人群里。他那天少见地没有穿西服，穿的是一条直直的灰色长衫，模样是地道的中国式父亲，伫立在汹涌人潮中时像一座遥远的巍峨高山，岿然不动目送着我，眼神由彷徨急至安然，远远地与我微笑对视，点头。
　　他是在看见了我那一刻开始止步的，而用眼神相随。
　　我乘火车前夕一夜无眠，那是我第一次离家出远门，且一走至少半年之久，我多少也染了养尊处优带来的毛病，没有嬷妈随身守着伺候，会提前难过不习惯，担忧以后的日子不好过，又多少开始怯怯新的事物、新的环境，骨子里的畏生不可磨灭，且找不到源头，一找恐怕就找到生母胎盘里去了。
　　眼圈乌黑的我在车上还是不大困觉，尽管广祁把厚实宽大的肩膀给我靠着，我只是闭目养神，恐一睡过去这宝贵的时间将变得空白，我与广祁的依靠共处则被老天爷无形抽走。
　　为了使他安心，我逐渐装作小憩的模样，实际上我时时刻刻感受着他在我身边时的情景，他那高大身躯的体温，闷重渐规律的呼吸，拢住我单薄之体的臂弯，紧握我手背的宽厚掌心，一切都是鲜活生动的。
　　这个男子微微打鼾之后，我小心睁眼瞧他，他眼下有了一点乌青，但是不深，他皮肤很白细滋润，以至于有了黑眼圈也不明显，像是眼周围自然生出的一点深邃晕染，他原本是一点黑眼圈都没有的，现在漂亮的眼睛还有些浮肿。我小心伸出手指去触摸他的面孔，在其俊朗美好的五官上轻移，手心里便都是他略烫的呼气，碰壁似的回旋，使温度更高了。
　　接着明明睡着的他忽然按住我的手，怜惜亲吻上了我的掌心，好声好气劝我：凤虞，睡吧。
　　我们去照相馆拍过一张合照，各自收存着思念时能拿出来看看。照片上一对明亮般配的璧人是广祁与福席音，我梦见了当时拍照的情景，他很庄重，我亦一本正经，已像一对夫妻。连照相馆的师傅都夸我们佳人才子，天造地设。
　　我真给睡过去梦到这样的场景，老天也不算亏待我，并且最后一觉我是被广祁的亲吻唤醒的，其实他是怜爱地悄悄吻我额头，顺着鼻梁往唇边落下珍重一吻。
　　广祁把我送到车站便可回去了，不过中途互相望着难舍难分的情人，他于心不忍临时变卦，便主动留下来办仆人亲力亲为要帮着做些苦力，搬行李并买足生活用品，将我在大学的住宿安顿好了，顺便又陪我在金陵住下几日适应适应，延后好些时候禁不住我的催促他才跟着再坐火车回上海入学的。
　　那时候他在圣约翰的报道已经迟了，尽管家里已经有人替他打掩护，听说还是惹得老师很不满意，第一印象认为这个富家子弟态度怠慢，大约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人。虽然他当时写了很长一封检讨书，老师都觉得这是老油条早已备好的场面书。
　　后来日久见心，广祁那严于律己的品质，优秀的才华，以及诚实说出放不下独自在外的未婚妻才迟到，没有洗脱罪名，仍是惭愧承认错误，才令老师对他的印象渐渐好起来。
　　我很是愧疚，下定决心以后自己应该端起理性的态度，收敛起小女儿家的情态，再也不要误他的事了。
　　可是一面对他，知之非艰，行之惟艰。
　　广祁刚回上海便写信给我了，要我记得遇到事情第一时间找他或者通知家里，自己不得硬抗，否则让人担心，便是不忠不义之人，万不可做这等自以为是的笨蛋。
　　他并絮絮叨叨嘱咐我这里那里，隔空照料起我的生活了，不过这里面很多话都是嬷妈挂念我要求他写的，她最了解我的生活习性了，我一猜八九不离十。
　　最后便是广祁算计起距离我们下次见面还有多久，一忙碌起来日子晃眼过了，很快就会到再见之日，所以要认真学习，全力以赴，任重道远。
　　至于我在金陵女子大学的情况比想象中要好，稳定通过了入学考试。学校管理非常严格，好在老师友善，宿友谈吐文雅，相处温馨，人际方面就没有太多沉重的顾虑了。
　　这所美国人出资办的教会学校学费非常之贵，学费两百块左右，且不包含其余，课本费和校服加起来又要几十块，办图书借阅卡也要十块，林林总总很多收费的地方……大约是国内最贵的，因此学生没有那样多，只有百来人，能到此地读书的女子不仅非富即贵，成绩、教养也好，基本的品德皆在，大家平时比较清净省心。
　　我也早就不是从前那个会被骂作瘪三、赤佬的小贫民了，即使身处鱼龙混杂之地，我的灵魂一样很有尊严高度，再有家庭后盾以及广祁的爱护，我已能满怀信心地独立生活，从容面对接下来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