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纪》李庸和

11、迟到的舞会

　　第二次约谈时，我和广祁如故在那家命运眷顾了我们的咖啡馆见面。
　　与他神貌出彩的人有很多，如他所说各有各的独到之处，更何况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但他的素养气度和我们之间的相遇都是独一无二的，综合起来，气宇轩昂的他在我眼里是最英朗完美，倾国倾城，纯净无瑕的，这是合理的解释。那是一种沙漠瀚海里的绿珠之美，我像长久走在苍茫沙漠里而虚渴的遇难者，他便是那片温润葱郁的绿洲，于是我常常恐惧那只是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在困难险境里幻想造出来的乌托邦。
　　尤其是我们这一番对话，刚开头我还有些腼腆迟钝。广祁品着清茶询问，交给我的日记本看完了吗？希望我看了以后，能淡化我那天的窘况，能明白他与我曾经相同的境地，也不要嘲笑他，他内心很拥护我，不过不是宽慰，他的大部分宽慰在那天让我独处时已经结束了，接下来是另外的事。
　　我赧然说：“我明白了，看了，看了很多遍。”
　　他坦然一笑，目光又明亮了许多，使整个人精神奕奕的。我回神把日记本从包里找出来还给他，每次一见他我总是忘记先要做的事。他接过牛皮本后手指在上面摩挲着，缓缓翻到了曾经夹帕子那一页，我又忙着从包里搜出手帕，郑重其事递给他，表示亲自赠送。
　　他莞尔不紧不慢接过后，游刃有余把帕子叠出了样式，暂时放在了西装胸袋里露出一点装饰，还问我介不介意，他以后会随身携带，要是只收藏着，未免太孤单，希望定情之帕能随身相伴。
　　我撩了一下耳发低语：“要是磨损了坏了没了，你还可以管我要。”
　　他笑吟吟应承下了，接而眼神认真地忽问：“你有婚配了吗？”
　　我却脱口而出：“你有婚配。”很快我红了脸，羞怯垂头拨弄手和包。
　　他失笑，低长嗯一声，逐渐清理着嗓子说：“这不难，只要您表了态，我悬崖勒马会处理好此事。”
　　我的余光只能瞥见他在桌对面整理着双手，他继续试着问，我为自己曾经的没勇气感到歉疚，现在我最真实的心情是，若您能与我订婚……
　　他说着双手合握，拇指互相摩挲，似乎将视线投了过来。当我抬头猛然对上他那张期待略紧张的面孔后，发现确是如此，他正把所有目光放在了我的身上，言行如此直接，进展如此之快。
　　他补充，这得确定好，否则他暂时没有充足理由乱退婚给他那边双方家庭带来困扰，得据理力争，便能斩钉截铁做出决定了，他不是那样冲动的人，若是一个人一意孤行，对每一方都不公。
　　我哑然呆了许久，心脏砰砰大跳，下意识的反应连自己也想不到捉摸不透。我以为我会兴高采烈蹦跳起来，我以为我身体里的血液会倒流反复涌动，我以为我会欣喜若狂直到心脏受激出毛病……但那是我回家以后的事了。我思绪乱纷纷缓了一小会儿，当时竟超乎自己预料，保持矜重，冷静回复了他：“那……我等您上门提亲。”
　　他顿时心满意足笑了起来，一连说了两个好字，低哑的声量迷人磁性，满眼的笑意似春风拂过，一切都那么让人舒爽。
　　我从未想过爱重他多年的是我，主动启口的人却是他。
　　我与他相视一眼，自己眼眶里忽然有一点发热，我等到了不可置信的幸福，我简直难以想象，这是真实的情况。
　　我懊恼悔恨自己没有早一点告诉他心意，我胆小懦弱、含蓄保守、死守着自尊心。广祁起身坐到了我身旁来，他捏出口袋里另条帕子给我擦了擦眼角，我近距离望向他那双睿智深棕的眼睛时，发现他收缩的瞳孔周围略带血丝，使两眼看起来有一点润红。
　　他温柔擦拭着我那点泪水，告诉我，福席音小姐，你不必感到歉疚，订婚的理由这是我客气的说辞，真实的想法行动是包含在里面的，其实你若不答应，我也会负责地退掉订婚，我只是想知道你会不会为此答应。该愧疚的人是我，我作为男人，如果我早一点有勇气，那么我们彼此就不用辛苦那么长一段时间……
　　我以为，它辛苦但是美好。
　　他非常认同。
　　不知是谁后怕如果那天我的收藏物没有掉出来，他会不会与我错过。他的日记到我手上以后，不知又是谁说，不会，你会来找我的，我确信。
　　这一次见面，广祁把我送到了家门口，在我进门离去之前，他托起我的手，像别国的礼仪一样轻吻了吻我的手背，但亲下去之后，又如此缱绻柔情，使我想回他一个吻，回吻他手背不合适，亲吻他脸庞又太亲昵，触嘴不敢想下去。我浮想联翩中，他以为仅仅是亲吻手背我便羞红了脸，于是更快放开了我的手。
　　我心脏从去咖啡馆开始便跳得厉害，始终保持镇定面对他，还是没有他勇敢有更进一步的肢体接触，连拥抱都是犹豫很久的事。
　　他低缓叫我，席音。那是他第一次不带尊称唤我，多么亲近动听，触人心弦。他再次确定我答应等他的事，才没有引人注意地放心走了，我看着他离去，他转身倒退与我四目交汇，直到不见对方踪影，我们依依不舍地收回视线，转身静待光明正大的时机。
　　相比理佳这个地道的真千金，广祁父亲确实会优先选她。
　　广祁没有贸然取消婚约，因为那对于两个背景不小的家庭，对于一个女子的名声来说很重要。他为此奔前跑后，在父母之间与白家往返解除误会，并与理佳揭开了共同的误会，原来理佳也并不想同他订婚，双方都误以为对方喜欢自己，又担忧伤害彼此，于是订婚之初都在心中僵持，维系表面。
　　幸好还没有办订婚宴，他们晚辈联手前去再讲明一道，长辈们只好作罢了。
　　广祁与父母解释过对我的心意，致爱丽丝那次是要邀请我跳舞，阴差阳错成了理佳。
　　广家没能与白行长结亲，与福买办家结亲一样不差，才宽容答应了广祁要解除婚约一事。
　　只不过订婚之事毕竟传出去过，他们一时不便在档口上马上与我家提亲，一则打算将第一次订婚变成传言作废，二则为保持三家的颜面，希望等一段时日流言蜚语消退了，才上门提亲。可保我无后顾之忧，免旁人说三道四，传出离谱之事，譬如我插足广祁理佳的感情……
　　不过广祁撺掇着他母亲私下与我的养母通了气，表达小辈之间有那一层意思。避免我的婚事又被福家长辈稀里糊涂定出去了，到时候再牵扯出麻烦事不好收场。
　　养母来我此处确定过后，自然就略向养父稍微提了一提。那时旧社会婚姻大事由父母决定乃是常事，我和广祁因为差不多的家景才得以如此顺利，否则我若还是一个小贫民，他们即使搞清了，也不会为此动摇。
　　若不是依了养父母重中之重的地位分量，我丝毫比不上理佳小姐，撼动不了她一星半点儿的地位，在我与广祁能如愿以偿之时，我是分外感激我的第二个家庭，第二对父母的。
　　我的养父原本替我留意婚配时，也注意过广祁，可惜被白长林家捷足先登，他便把目光打量到胡平原身上去过，因为他知道我私下见过平原的事，险些误会了。他还与胡夫人交谈过两姓之好的意愿，只不过私下想要先问问我的意见，其间事业繁忙没来得及问我，也没继续与胡夫人亲上加亲，就搁置了下来，幸而没有为我造成阻碍。
　　因为养父母当初是自由恋爱，不太墨守成规，比较尊重我的意愿，就算对方家世不行，但为人品格良好，养父不知真假地说笑，他也愿意替我培养一个女婿出来，顺便做他的接班人。我相信在大是大非上他们是地道的父母。
　　我和广祁的关系还不那么光明正大，毕竟他和理佳的事以前闹得沸沸扬扬，在这期间他和理佳都有意不再来往，也一致对外遏制谣言。至于我和广祁私下暂时以友谊对外，我们相处得偷偷摸摸，我喜欢这样的氛围，无人知晓的清净，如同彼此从前安静悄悄注视着对方。
　　如果可以，我愿意一直保持这份清净，可惜两家身世不寻常，迟早是要对外公布的。因为那些适逢婚配的男女，早被同一阶级的各个家庭留意盯上，唯恐以后挑剩的只能往下配。
　　处理好心腹大患，我们得空交往，广祁郑重与我的第一次约会是在当初那场舞会之地，他挑了个没人的时间方便包场。广祁右手扶胸前，俯身时头部得体微低，朝我一个人鞠躬后，他便稳稳坐到寂寞冷清的台上，凝神片刻，他对着钢琴弧度庄重地抬起手，开始为场中相恋的女人进行演奏，他在现场弹奏的手法和琴声十分优美温柔，让人着迷沦陷。
　　虽然这是白天，但情人那股深情哀伤的演绎，钢琴乐声的婉转穿透，抒情从容，让我恍若置身月明星稀的午夜，犹如身处清音的教室，犹如走在孤寂的池塘边看月景，在高昂之时，仿佛吹来一阵风拂散了面前昏暗的雾气，我清晰看见了对方引导着我进入他思潮的身影，而随他沉沦，随他缠绵……
　　广祁全神贯注独奏一曲致爱丽丝以后，来到空旷的舞池中央邀请我跳舞，他弯腰右手背到身后，向我伸出左手等待着说，致他心目中真正的爱丽丝，补偿正主。
　　乐意之至。我说着，深呼吸一下缓缓将手放上去，他郑重与我相握，带动我旋转一个弧度，便跳起了独属于我们之间的交谊舞。
　　他保持着距离，扶着我后腰往上一点的地方，轻轻合上我的手掌，携我舞动摇晃，轻盈旋转……他的香水味在此时有一种百花齐放之感，温暖清香，游移在嗅觉和心里，令人格外祥和平静，少了生人勿近的那股矜庄，它是亲切安心的，还有一股甜丝丝的气味，迷惑着我向他靠近，靠在他稳重踏实的身怀之中，恍若做了一场酣甜的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