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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被看中的孩子 ...

  •   我是一个成家多年的妇人了,但是在光阴不断逝去的浮生岁月中,我都还会去认识并服膺那位青年绅士最初的模样,这是在这些年中慢慢探索追寻得来的,也是我在记忆里反复怀念轮廓与细节温故知新,使其不再继续模糊。
      我这一生的故事要从人生轨迹被改变的前后开始提及。
      有一日,我为我病入膏肓的大哥去买药,和一群脏乱臭的贫民们挤在药店铺子前面,里面也有用少得可怜的铜板嗡嗡求药的几个乞丐。那一阵子附近有很多人患了疫病。
      因我连日不曾换洗,同样蓬头垢面,即使自己是攥着家里攒足的钱来买药的穷苦孩童,一样被无情的掌柜和伙计们嫌弃了,他们将我推去乞丐那堆阵营上。店家嫌邋遢污浊的我们不规矩不排队,臭烘烘挤乱成一团,便都一块儿赶到了阶梯下面不得提前混入门槛,让那些穿着过得去的人家先入了堂购药材。
      街镇上这家药材店远近闻名,无论贫穷还是富贵之人都会来康济堂购药,康济堂药材口啤载道,价廉物美,还有位常居山林的妙手回春的老大夫按时出山坐镇,他开的药确实延长了我大哥的寿命。我当时手里那张单子是第二个疗程了,比起前面那些大夫叹惋我大哥的痨病已乏术回天,老大夫能把我大哥从死亡线上拉回来,不动声色保持着看病的流程,倒是给了我们一份希望。
      我等着前方那些人,我来得算早了,家里人料到康济堂此处必定熙熙攘攘,所以派我来候着。我姐姐急躁不爱来排队,弟弟太小不晓世事,我最愿意为大哥奔前跑后,尽管我内向不擅长争抢,这个担子常常还是落到我头上来的,用生母的话说,我有的是耐心和时间,一天什么都不用干,把买药煎药的事做好,回来再服侍大哥就算有用了。
      我排队百无聊赖之间时常观察市镇周围,街上很多穷孩子、流浪儿都是有组织的,他们的头儿有的是常年走街串巷东荡西晃的孤儿大孩,有的是吊儿郎当的地痞流氓,不过他们上头都有街道区域管理人。管理人分派各处区域和不同的任务给他们做事并支付微薄酬劳,比如擦皮鞋擦车,帮忙推货物,拉黄包车,叫卖报纸或者送报,机灵替行人提东西得小费……最后赚来的钱得上交管街区的头目后,才能分配到工资赏钱和当天的粮食,勉强果腹生存。
      我曾去做过这类小工,然性格行动不如家里兄弟姊妹伶俐外向,颇为敬谨如命,木讷寡言,总是慢一拍,容易被其他大小孩子抢了活儿,还常被骂作倒霉的瘪三赤佬,一日下来一事无成,最后还是回去默默做家务更好。

      “去!脏孩子们,离我远着点儿嘞,快远着我,碰了我,我扒了你们的皮!”路过的老妇说。
      那一通疾言厉色的驱赶,拉回了我的视线,那是一个挎着深黄仿藤编织篮的老女人,穿着行头虽光鲜洁整也分明只像个神气的佣人,她刻薄狠狠瞪退她眼中的乞丐们,包括穷苦人家在她眼里都是乞丐,她用驱狗那样的声气驱赶我们。假若是大户人家的佣人,确实比我们值钱多了。
      她穿过赤贫气息的人们,眉间眼底尽是嫌弃,生怕哪个不长眼的把穷人的气味沾染到她身上去,蚕食了她表面那一丝残存的界限。
      我退得不能再退,又怕自己的位置被挤掉抢走,憋屈尽量稳住原位。等横行霸道的她走了以后,店铺门口出来两位光鲜亮丽的少郎,隐约能看见他们在与店家交流,左边的身穿时髦合适的西装,右边的一袭齐整长衫,看起来皆乃金贵文质彬彬之人,那两位的皮囊气质都是让人觉得遥不可及的少爷……仿佛多看一眼都会玷污了他们。
      他们大意是让店家不要让我们这群人等太久。先一点点放行罢,一样是人都在排队,应该讲究先来后到,怎能凭外貌行头叫前面那批人享有特权呢,以貌取人不可取。这是西装少郎说的话。
      长衫男和他站一块儿像是跟班友人,似乎不想多管闲事,其实颇为不以为意,只是端着附和罢了,希望速战速决。
      店里伙计嘀咕道:“您不晓得,最外面那批人素来没规没矩爱哄抢插队,常乱了套,不得已而为之。店内闲空了最后会轮到他们的。”
      但是西装少郎还是坚持要店家先放行我们,这一放,不敢放太多,只放了一点点,不管前面还是后面的人又开始拥挤了,比以前好很多,毕竟人家在替我们说情。
      结果只要有人开始抢位,前后左右便开始一团乱糟糟,我给挤得没位置,老让人推来拥去往后排挤,我捍卫不了位置,一样痛恨这群人,又无可奈何退而求次地排在了外围,即使在外圈我还是被推得狼狈栽倒。
      当时西装少爷走来帮助了我,他矜重友好伸出手把我从地上扶了起来,近距离之下我下意识低了头,只觉得当头被刺目光明照耀了似的,我在那时候忘了自己的任务,忘了拥挤的队伍,忘了辛苦排队,自己鼻里、脑里顿时充满了他的味道和形象,那是我从未闻过的气味儿,一股一股传来仿佛能迷人心智,他身上清淡的香水味非常的好闻。和贫民窟里各种各样刺鼻的气味形成鲜明对比,嗅过这样的香气,我有一瞬忧虑回去以后将不能习惯以前的气味。
      他们见我是守规守距的小女孩,和那些争抢推攘的人不同,也说明先前瞧见我排在前头的,于是将我一并放行进去买药了。
      这样下来,得排好队的人才能进去,他们又向掌柜说了几句好话,照顾点贫民因条件受限不识大体的情况,方才拎走自己的药,上远处的汽车里去了。他们不像其余大户人家有仆人跟随,司机最多下来帮他们开车门。
      我那日在康济堂抓药算是很早回家,家里人有些诧异,我便把缘由说了一遍,他们纳罕有钱人难得把咱们当人看,生母那会儿莫名笑了一句说,也许咱家福气来了。
      家里气氛这几日是不太寻常的,总要把里里外外打理干净,仿佛要迎接什么大人物。连亲爹也不喝酒不打老婆不唱十八摸,不乱吵乱闹了,家里从父母开始都清醒、规矩不少。
      我只忙碌于照顾大哥,顾着料理中药的事,没能深想异样。
      我们家一共有过七个孩子,前面三个姐姐夭折了,没有印象,只知道大姐是饿死的,二姐是营养不良死的,三姐是病死的。她们的营养全拿去供养她们当时最小的弟弟,便是我的四哥,也就是如今的大哥。
      四哥做大哥以后,很疼爱最小的两个弟弟妹妹,我正是最小的女儿排行老六。五姐叫凤姚,我便叫凤虞,不过家里平时是按排行来叫我们的,小五、小六这么叫。
      因为我和小弟都算老幺,大哥对我们的宠爱也多些,五姐夹在中间不免被忽略,有时对我们有点怨气,所以与我也不亲,只在关键时候有姐姐的样子,比如我被外人欺负,她会毫不犹豫站出来护我。
      做父母的则最疼病弱长子,再是健康的男丁弟弟,我次之,小五最受忽略。
      大哥患了痨病以后,家里单独给他空出一间房养病,此病是要传染的,我们进去照顾,脸上都得蒙着一层布隔离呼吸。
      而五姐更愿意做其他事务,不大去接近痨病的大哥,怕被传染。我亲爹是个窝里横、欺软怕硬的男人并且怕死,至于小弟年纪太小,所以常常是由我和生母进出照顾大哥的。
      生母说大哥过往没有白疼我。
      那是值得的,他总想等病好起来后继续养家,用实力疼爱弟弟妹妹,以及回报父母。
      可是大哥的病时好时坏,偶又严重了起来,变化多端,急剧转下,待他不断发热咯血,呼吸困难,原本面黄肌瘦的菱形脸开始发绀,整个人虚弱不堪,伴有抽搐和昏迷。在那几日家里氛围变好的时候,他却悲哀地撒手人寰了。
      但他去世前有遗憾,不太瞑目,平时总护着我们姊妹,口里说一个都不许少,他连死时也求着爹娘将来不要卖掉我们。毕竟在他病的这段时日,家景大不如从前,异常破落,爹娘也动过卖掉我们的念头,可惜他只把我们护到了他在世的时候。
      大哥死了以后,家里更是困难,两个女孩儿年纪小不大中用,是多余吃饭的累赘,最后也要打发出去的,他们更想谋一笔钱养好弟弟。
      我后知后觉知道他们准备卖掉我们的事情,不是一朝一夕的,而是早就谋划好了,所以在大哥去世前后父母都变得有礼,临时教好我们,是要给买家看的。
      那阵子,便从附近听说一位姓福的先生要来买走一个女孩儿领养,不止要在我们家挑,他很挑剔,已先去过孤儿院,始终没有挑到中意的孩子,才来到我们这个巷子里看孩子。
      生母日日嘱咐我们不要乱跑,她反复嘱咐的是五姐,这个机会他们觉得开朗活泼的五姐更有希望获得,没指望我被选走。
      中间人殷勤地带尊贵的福先生一家家地看孩子,看到我们家,五姐不管是行为举止还是那几句谈吐都表现得很好,她听人说了,这是要去大户人家做养女的,对方是买办阶级的资本家,混得风生水起,如今颇有权势。
      我为大哥的死伤神守在旧屋里,没有其余心思,表现得与其他争先恐后讨好人的孩子不同,她们乖巧伶俐,而我一如既往沉默寡言地坐在昏暗的角落里,甚至有些阴郁。福先生随口问了下我郁郁寡欢的情况后,踌躇着最后反而选中了我。
      只记得初次见面,福先生那双对一切都淡淡薄薄的眼神,和我才失去亲人时的样子有几分相像。他十分深邃的眉目往下是很挺直的高鼻梁,他还有唇髭,长得不长不短,胡髭不过分粗硬乱,比较整洁,看起来不像是修过的,很自然,使他就算皮肤偏白也很有男子气概。
      他的模样有点像外国人,身材也高高大大的,后来我才知道,他祖上有犹太人和葡萄牙人的血统,到了他这一代西洋人的外貌特征其实淡了很多。不过他始终坚持自己是个纯正的中国人,纵使他自小接受的是中西文化交替的两重熏陶,以及成年后做了威风凛凛的大买办,钻空子大为发了洋财,但他炎黄子孙的心最后悬崖勒马没有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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