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来天欲雪》有庭树

1、第 1 章

　　去年百姓收成极好，恰逢帝王四十诞辰，大赦天下，百姓安居乐业。

　　冬月瑞雪兆丰年，鹅毛般的大雪将整个燕国都覆盖上了一层银白。

　　大雪压枝头，上京的那堵红墙上也铺了厚厚的一层白雪。

　　今日正巧是腊月二十九，宫人手中提着红灯笼，高高挂在宫殿房檐和树梢上，为明日每逢新年都要办上一次的宫宴做准备。

　　红灯笼挂在房檐下，红墙绿瓦红灯笼，下边的流苏穗子在风雪中轻轻摇晃。

　　身穿墨绿色太监服的小孩儿走在宫殿屋檐下的长廊上，怀里端着半个身子那么大的木托盘，上边是一整套做工精致的衣衫。

　　与年龄不符的是，这小太监脸上的表情十分十分沉稳。

　　“小德子！”

　　长廊后边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小太监闻声停了下来，转头见好友迎面跑了过来。

　　那也是个年龄不大的小太监，叫小福子，他与小福子入宫之前是同乡，入宫后成了好友。

　　小福子一路跑过来，最后在小德子面前停下，急切地问道：“你要去栖梧宫？”

　　小德子沉默地点了点头。

　　小福子立刻咬着嘴唇捏紧了他的肩膀：“是不是荣公公叫你去的？”

　　似乎是意识到对方的灾祸是自己招来的，小福子眼睛一眨，下一刻眼眶里泪水便开始往外一大颗一大颗地滚落。

　　他哭着吸了吸鼻子：“对不起……”

　　小德子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只是抓着托盘的手却稍稍攥紧了几分。

　　这宫中的内侍没有谁不知道栖梧宫，那就是个藏着猛兽、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宫中处处金碧辉煌，即使是夜里也灯火不断，但只有栖梧宫是个例外。

　　那是座废弃的冷宫，四周杂草丛生，常年人迹罕至，白天阴森森的，夜里也从不点灯火，但却每月都会有内侍被指派去栖梧宫走上一趟。

　　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去见谁、做什么，因为去了栖梧宫的人全都消失了，没有例外。

　　在宫中，栖梧宫就是个不能窥探的禁忌。

　　长廊外大雪喧嚣，小德子眨了眨眼睛，眼睑上一粒小痣随着眨眼的动作若隐若现。

　　他往后退了一步，开口低声道：“荣公公吩咐酉时要将东西送到，时辰已经不早，我该走了。”

　　然后转身撑开伞，迈进了风雪中。

　　上京的冬天常年下雪，经风一吹，雪花的寒意便冷冽地直往衣服里钻，冻得人骨头发冷。

　　小德子将托盘上的锦衣护在怀中，不令风雪沾染上去，一张脸被冻得通红。

　　远远就见到了一队仪仗接近，杏黄色的华盖，四周宫人举着灯笼拉着马车。

　　是太子。

　　“奴才见过太子！”

　　太子去的方向和栖梧宫南辕北辙，小德子双膝跪在雪里边，遥遥等那杏黄色的轿子消失了，这才起身往栖梧宫走。

　　这一走就走了一个时辰，将近酉时。

　　先皇在时栖梧宫就已经沦为了冷宫，到了如今圣上即位，这里就愈发荒凉了起来。

　　小德子走过去时，却见往常人迹罕至的栖梧宫门口站着两个身穿铁甲、腰间别刀的侍卫。

　　那两名侍卫见有人来，互相对视一眼又扫视了一番小德子的装扮，随后却悄然离开。

　　在宫中必须学会的三件事就是不看不听不问，小德子端着托盘，目不斜视地推开了那扇被宫人们视作洪水猛兽的殿门。

　　栖梧宫的殿门十分陈旧，上边铺了一层厚厚的灰，只有门把手的地方干净一些。

　　整个宫殿里边杂草丛生，一盏灯都没有点，放眼望去尽是张牙舞爪的树影和漫天飞舞的灰尘。

　　小德子被扬起的尘土呛了一声，咳嗽回荡在空荡的宫殿院子里，显得阴森森的十分可怖。

　　偏殿已经荒废，房顶的瓦片半塌，他径直走到正殿门口，这次屈指叩响殿门。

　　“咚咚咚。”

　　外边风雪肆虐，殿内半晌才响起声音，一连串的咳嗽透过殿门传来，在呼啸的风声中若隐若现。

　　“……咳咳咳。”

　　门外的小太监端紧手里的托盘，听闻这声咳嗽后心下一紧，脸色不由得有些发白。

　　咳嗽声便是许可，小德子眼皮一颤，随后抬手推开正殿大门。

　　门开后，小太监首先感受到的便是一个字——冷。

　　门外雪下得纷纷扬扬，大殿内即使四周竖立着四四方方的围墙，也因为没有地暖和火盆，而不断渗透着将人骨头都能冻断的冷意。

　　就连刚入宫的太监所居住的司礼监偏房，都比这暖和得多，小德子不由得想着。

　　大殿被他推开了一条缝，冷气直窜，小德子在门口只呆了一瞬就有些被冻恍惚了，令人分不清这冷气是殿内的还是殿外的。

　　不过下一刻，他就被再次响起的咳嗽声唤回了神。

　　“咳咳咳……”咳嗽声断断续续的，但不难听出其中的痛苦。

　　小德子连忙低头道了一声：“冒犯贵人了。”便带着手里边的衣物进入殿内，随后关上大门，隔绝了门外呼啸的风声。

　　殿内的人并未回答，小德子关上门后转身，这才看清了大殿内的景象，而后便眼睛瞪大了，一瞬间瞳孔骤缩，连手中托盘都险些被吓掉。

　　大殿内空空荡荡，只有中央落着一张巨大的床，艳红色的帐幔从房梁上垂下来，将中央的大床笼罩住，正对着门口的地方红纱敞开着，露出当中一个半倚在床头上的男人。

　　男人歪歪地靠在床头，脸半侧着，身上只罩了一条极薄的绸缎。

　　外边风雪喧嚣，里边冷气也不断往骨头里钻，男人身上的绸缎艳红一片，遮也没能遮完，露出来的手臂细瘦得惊人，但皮肤却很白。

　　不知道是不是太冷了，对方微张的唇毫无血色，脸也白得吓人，黑发将容貌遮盖了大半，看起来就像已经病入膏肓。

　　床上的男人颤抖着脊背咳了几声，似乎是意识到被注视的时间太长，下一刻他便抬眼朝门口看过来，那样阴冷的眼神，恍若冬眠中被惊醒的毒蛇，令人不由得悚然一惊。

　　那双眼睛细细长长的，眼尾天生上挑，本应是一双含情脉脉温柔似水的眼睛，却因为主人习惯性地半合着眼，一对漆黑的瞳仁偏生靠上，如此看过来便无端令人胆寒。

　　这双细长的三白眼，即使是在这样弱势的情况下，也寸步不让，气势汹汹。

　　被这双眼睛扫过，小德子浑身一抖，捏着托盘便“咚”的一声跪下！

　　“督主饶命！”

　　上京人人都知晓朝堂上有个大名鼎鼎的太监，此人权倾朝野，凭借阉人之身却能踏上朝堂，居于文武百官之上。

　　纵使百官怒不可遏，频频上书请圣上将此人驱逐出朝堂，但对方仍然仿佛在那地方生了根，除之不去，成为扎在所有人心中的一根刺。

　　此人以权谋私公私不分、杀人如麻残暴不堪，仗着身具圣宠便我行我素，罔顾人伦，不将律法放进眼中。

　　他做事随心所欲，生性喜怒无常，但凡与此人接触过都都无不心惊与他的狠戾，是万万不敢招惹上半分的。

　　在见到床榻上那人样貌时，小德子跪在地上，心中所想除了惊惧不已，便是——难怪。

　　难怪进入这栖梧宫的内侍都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如果宫中住的是这一位，那便不足为奇了。

　　见到了一贯强势的那位这般狼狈的模样，今日他怕是也在劫难逃。

　　小德子垂下眼，伏在地上丝毫不敢抬头与那人对视。

　　低头间，小德子只能听见不远处床榻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伴随着细碎的咳嗽，那人低哑着嗓子开口：“……过来。”

　　这把嗓子，倒是意外的好听。

　　小德子眼皮一颤，颤巍巍膝行着靠近床边，双手将衣物托举起来，方便床上的人拿取。

　　下一刻，手上一轻，穿衣声极缓慢，期间还伴随着清脆的声响，就仿佛是那人穿衣动作间扯动了铁链……

　　如此念头想起的一瞬间，小德子便悚然一惊，不敢再细想下去。

　　谁知下一刻头顶传来一声短促的笑，说是笑，实际上里边蕴含的意味却令人混身寒毛倒竖。

　　“你在想什么？”

　　居高临下的质问声，虚弱却充满不寒而栗的冷意。

　　此话一出，小德子额上冷汗立刻便冒了出来。

　　“奴才什么也没想！”

　　忽然一双手按在了他高举的托盘上，随后一股大力将盘子掀翻，砸在地上发出尖锐的碰撞声。

　　他还没来得及惊呼，脖颈便被一只细瘦的手掐住上提，被迫抬头与床榻之上的人对视，收紧的手让小德子立刻呼吸一滞，窒息的痛苦感紧随而至！

　　就在小德子眼前白光闪过，因为缺氧而面部充血，就连视线都开始视线模糊不清、下意识闭上眼睛，以为自己就要这么被掐死的时候，那双手又忽然毫无征兆地松开了。

　　“咳咳咳咳……！”

　　脖颈被松开，小太监跌落在地上，空气涌入肺腑令他立刻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咳嗽声，用力到就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

　　还没来得及感受劫后余生的喜悦，下一刻熟悉的手带着冰凉的温度按在他的眼睛上。

　　近乎刺骨的温度在眼皮上游离，小德子浑身僵硬地瘫坐在地上，两手冷汗涔涔几乎要将捏着的衣摆浸湿。

　　——要被挖掉眼睛了吗？

　　直到眼皮上的温度抽离，小德子仍旧不敢睁开眼睛，那个恐怖又完全有可能的念头使得他丝毫不敢动弹。

　　“滚。”

　　语调冰冷的一字落在耳边，仿佛一道惊雷将小德子吓醒，他连滚带爬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仿佛身后的大殿有什么吃人的怪兽一般，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等人消失在视线之中，榻上已经穿好衣衫的人，才抖着嘴唇再次发出一连串的咳嗽，苍白的脸上也因为动作而泛上一层病态的嫣红。

　　门外的风从并未闭合的殿门呼啸而至，冷气在空气中流窜，将并不牢固的窗纸吹得噼啪作响。

　　锁链叮当碰撞着，被从冷白色的手腕上取下，扔在地上。

　　此后良久，脚步声渐行渐远，殿门被风猛然合上，发出“砰”的一声。

　　另一边，西宫。

　　杏黄色的华盖顶着风雪，平稳地落在地上，宫人上前伏在地上充作脚凳，轿子里边迈出一只穿着长靴的脚。

　　年轻的太子身上穿着夹袄，一张脸陷在雪白的狐裘中，踩着脚凳站在了雪里边，只一个眼神便有宫人心领神会，上前敲响了西宫的大门。

　　“大皇子，太子殿下来看望您了，快出来迎接吧！”

　　太子两步并作一步，直接走上了台阶，不顾身份地抬手叩门，扬声喊道：“皇兄可在？本宫来探望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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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本是周更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