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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藕花深处-短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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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从热闹繁华的云州城,来到世外桃源一般的临江镇,才不过两天,洛生便险些丢了性命。
江南六月,莲叶接天。黄昏的霞光映照着碧绿的莲叶,水面风来,芰荷摇曳。风中隐隐传来的,是采莲的女子相和的歌声。
洛生沿着湖边散步,满湖的荷花,开得绚烂夺目,他一时兴起,便俯身在水边,伸手去采摘那些浮在水面上的新鲜菱角。但他未免够得太远了,整个人重心不稳,便栽进了湖里。他不谙水性,足下的淤泥绵软,越是挣扎离岸越远。
渐渐地气力耗尽,湖水呛进口鼻,洛生心想今日要命丧于此,便往下沉去。
神智昏乱间,有人伸出手来拉他。他只道是救命的稻草,抓紧了便再也不肯放开。耳畔传来女子的惊呼,然后是“扑通”一声,水花四溅。
原来,洛生太用力,竟把施救者从船上扯下了水。
两人在水中纠缠,洛生像蔓草一样缠住她的手足。对方气力不继,眼看着就要一同沉入湖底。突然感到脸上生痛,洛生重重地挨了一个巴掌。他双目没有焦距地落在眼前的女子身上,一时间呆若木鸡。
年轻的女子乘机把他拖近小船,用力把他托上了船舷,然后自己便沉了下去。
水面回复了平静,那女子再也没有浮上来。船上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扑过来,哭着闹着要洛生赔他一个姐姐。
洛生也渐渐感到慌乱,趴在船舷上,用手拨开湖水,徒劳地寻找那个女子的身影。
水面突然破开,露出女子年轻的脸容。洛生正俯身在水面察看,两个人的脸几乎撞到了一块。他吓了一跳,本能地往后仰,几乎又摔回水里。
“姐!”小男孩开心得又叫又跳。
女子甩掉脸上的水珠,攀上了船舷,她把手中的布鞋洗净,递还给洛生,原来她不过是捞鞋子去了。
洛生接过布鞋,喜极而泣,“你没事,真好……”
把洛生救起的女子叫子柔,船上的小男孩是她的弟弟子嘉。姐弟俩就住在附近的渔村。
子柔取下湿漉漉的头巾,用手拧干长发里的水。湿衣贴在她的身上,勾勒出曼妙的曲线。她的脸被霞光映得红红的,眸中波光莹然,洛生只觉满湖的荷花都因此失色。
子柔被他看得很不好意思,拿起船桨说:“我们回去吧。”
洛生也觉得自己太孟浪了,他一向稳重自持,但今日却在这个女子面前失仪。他的脸烧成了天际的云霞,声若蚊呐,“麻烦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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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过了两天,书院开学,洛生在一群新生中见到了子嘉。子嘉认出洛生,扑过来亲热地喊他先生。
洛生此时才知道子嘉的身世,原来他无父无母,唯一的亲人就是姐姐子柔。子嘉的年纪虽小,但极聪明,教的东西,都是一遍即会,洛生从心里喜欢这个伶俐懂事的孩子。
放了学,洛生叫住子嘉,提了个小包袱,亲自上门去向子柔道谢。
出了书院的大宅,外面已经是黄昏,暑气消散,凉风习习。洛生觉得自己已经爱上了临江镇这个宁静纯朴的地方。
到了渔村,看到子柔坐在院子里剥莲子,她的足下,堆着一大堆新鲜的莲蓬。子嘉隔着篱笆叫了她一声,她停下手中的工作,起身拉开了院门。
洛生把带来的小包袱打开,里面是几盒糕点以及那套当日落水后,子柔借给他替换的衣服。他腼腆地说:“衣服我已经冼过了,这些糕点只是一点心意,你一定要收下。”
子柔笑了一下,接过小包袱,交给子嘉,吩咐他送还给邻居的大婶,并且要转告她,糕点是书院的先生的谢礼。
子嘉一阵风地跑远,洛生想叫住他已经来不及。
子柔姐弟相依为命,家中不可能有成年男子的衣服,洛生觉得自己实在太大意了。
他尴尬地说:“我应该准备两份礼物的。”
子柔的眸中和光浅映,淡淡地说:“先生的心意我已经收到了。”
洛生在准备礼物的时候,是特地问过子嘉的,挑的都是子柔喜欢吃的糕点。但心意是一回事,实际如何操作又是另一回事。
他忤在原地,觉得很过意不去。
子柔招呼他在水井边坐下,递了一支莲蓬给他。
“我没有工夫沏茶,用这个招待先生好吗?”
子柔的随意,让洛生的局促稍减,他接过莲蓬,剥了一颗新鲜的莲子放入口中,唇舌立即便被那股清甜的味道占据,但几乎是同时,他尝到了一丝苦涩。
子柔见他皱起了眉,连忙问:“你把莲心也吃进去了?”
洛生的脸一下子便红了。
“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他读过许多相关的诗句,但竟然笨得把莲心也吃进了肚子里。
子柔的眉眼里都是笑意。洛生想到自己一再失仪,只怕她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差劲的先生,脸上烧得更厉害了。
子柔继续剥莲子,灵巧的手上下翻动,一颗颗碧绿的莲子落到瓦盆里,发出清脆的响声。
洛生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竟有些移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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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洛生与子柔姐弟已经很熟络了。
这日,院主出门饮宴,书院提前放学,洛生牵着子嘉的手去湖边找子柔。
子柔撑一叶小舟,穿梭在漫天的莲叶中,采摘新鲜的莲蓬。经过一整个夏天,红销翠减,莲蓬已经稀落,过不了几天,采莲的季节便会结束。她看到洛生和子嘉,便把船撑回了岸边。
船还未停稳,子嘉已经七手八脚地爬上了船,洛生站在岸边,想下船却又有些畏缩。他差一点淹死在湖里,为此一直心存恐惧。
子柔拍了拍子嘉的脑袋,“你又赖着要先生送你回来?”
子嘉嚷道:“是先生自己要来的啦!”
洛生被子嘉道破心事,尴尬不已。他红着脸说:“我出来走走,走走……”
子嘉说:“我答应了先生,要摘菱角给他吃。”
子柔邀洛生上船,洛生迟疑了一下,迎上她鼓励的眼光,他终于还是提起长衫的下摆,小心翼翼地上了船。
子柔划了几下船桨,小船荡至湖心。她朝子嘉打了个眼色,子嘉突然在船上左右跳动,小船一下子剧烈摇晃。
洛生吓得哇哇大叫,姐弟俩笑得半死。
小船好不容易才稳住,洛生擦了一把额角上的汗,仍然心有余悸。
小船驶进了藕花深处,子嘉采了许多菱角,用荷叶盛了,捧给洛生。洛生把荷叶放在脚下,双手仍紧紧地抓住船舷,全身绷得紧紧的,动都不敢动一下。
子柔见洛生实在怕水,便把船撑回了岸边。上了岸,子嘉逼不及待地钻进芦苇丛中掏鸟窝。子柔和洛生坐在湖边的大石上,子柔把菱角剥出来,放在洛生的手心。
洛生用手指拈起,一只一只地放进嘴里,心里涨满了柔情。
子柔低着头,专注地剥着菱角。一缕黑发从她的头巾中垂下来,风撩动那缕发丝,洛生目不交睫地看着她,心里也像是被毛茸茸的东西拂过一样,痒得极其难受。他好想抱抱子柔,甚至亲一亲她的红唇,他为自己的大胆想法感到脸红耳热。
子柔在洛生灼热的眼光中抬起了头,洛生想避开已经来不及,他定定地看着她,两个人的目光胶缠在一起,似乎要这般对视着,一直到地老天荒。
洛生忽然有了勇气,他拉着子柔的手说:“让我照顾你和子嘉,好吗?”
子柔的脸上飞起了一朵红霞,她轻轻地把脸别了过去。
洛生窥见她的嘴角漾起一抹浅笑,那一刻,他的心里也像湖面一样,细细密密地开满了绚烂的荷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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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
洛生向院主说情,把子柔留在书院里打理杂务,姐弟俩搬进了书院。洛生到这时才发现子柔是识字的,他一直觉得子柔机灵聪敏,却没有想到她原来也读过许多书。
子柔与一般的采莲女有那么多的不同,洛生心里生出疑惑。但能够每天见到她,听她用柔软的嗓音说话,他已经很满足,一丝疑问,很快就被抛诸脑后。
子柔乖巧勤劳,院主对她颇为赞赏。但院主夫人凶悍善妒,洛生觉得搬到书院之后,子柔不像以前那般爱笑了。
这日,洛生走进后院,看到子柔两眼红红地在院子里晾衣服,心都揪起来了。
子柔掩饰地别过了头,“我眼睛里进沙子了。”
洛生进门的时候碰到了院主夫人离开,他问子柔:“你受委屈了,对不对?”
子柔心事重重地说:“我住在这里不是很习惯,我想搬回渔村去。”
以往的冬天,子柔都是替人家洗衣服维持生计。想到她用冰冷的湖水不停地洗衣服,双手冻得红肿开裂,洛生无论如何也不舍得让她搬回去。
洛生说:“你再忍一忍,等明年春天的时候,我攒够了钱,就和你们姐弟一起搬到外面去住。”
他已经想好了,等年底书院放假,便把子柔带回云州,见过家人之后,正式向她求婚。子柔独力抚养子嘉,吃了许多苦,他不会再让她受苦了。
“谁跟你一起搬到外面去住?”
子柔羞红了脸,端着木盆快步走开。
洛生知道她已经打消搬走的念头,站在原地乐呵呵地傻笑,心里被幸福涨得满满的。
平静地过了许多天。这天傍晚,洛生正和子柔姐弟一起吃晚饭,一名妇人突然拎着个孩子闯了进来,后面跟着气急败坏的院主。
洛生连快放下筷子迎了过去。
被拎着的孩子是洛生教的学生福贤,那个妇人是他的娘。
福贤的娘把儿子重重地放在地上,大声说:“你当着先生的面说,是谁把你的脸打成这样的!”
洛生蹲下来,平视着福贤,他的小脸上有五个明显的指印,半边脸都肿了。是谁对一个孩子下这么重的手?
福贤怯怯地伸出了手指。
洛生愕然地看去,福贤指的人竟然是子柔!
洛生觉得不可思议,子柔平日那么温柔,她怎会打人,而且还是个孩子?
“你是不是弄错了?”
一旁的子柔冷冷地开口,“人是我打的。”
洛生不敢相信地看着子柔,她竟然真的动手打了一个孩子。他走近她,低声说:“你不该打人的,快向福贤的娘道歉。”
子柔倔强地说:“我不会道歉!”
洛生伤心地看着子柔,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变得这般蛮横。他加重了语气:“你一定要道歉!”
子柔幽怨地看着他。洛生见她眼中泪光闪动,立即便后悔了,觉得自己不该用那么重的语气对她说话。
子柔哭着跑回房,子嘉跺着脚叫嚷:“福贤骂我是野种,我姐才打他的。”说完,也随着姐姐跑进了房间。
子柔姐弟一先一后离开,福贤的娘骂了许多难听的话,连洛生也一块扯了进去。洛生半天才听明白了重点,福贤的娘骂子柔不要脸,带着个私生子到处勾引男人。院主在一旁劝架,脸露尴尬,因为福贤的娘含沙射影的话中,连他也拖了下水。最后还是福贤的爹来了,把自己的婆娘硬扯了回去,屋子里才安静了下来。
院主拍拍洛生的肩膀,叹了口气,摇着头走了。
洛生木讷地站在原地,捂住胸口,那里生生地疼。
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相信福贤的娘说的话——
子嘉竟然是子柔的私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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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
福贤的娘一闹,子柔次日便带着子嘉搬回了渔村。
子柔走了,洛生的心也空了。他落寞地穿逡在书院里,子柔的音容笑貌无处不在。风吹过院子,雨点落下来,树叶沙沙作响,巨大的空虚把洛生紧紧地包围,他明白自己的心给了子柔,已经要不回来了。
洛生冒着雨一脚深一脚浅地到渔村去找子柔。
冷雨打湿了衣袍,水珠顺着发梢滴下来,洛生拍了许久的门,都不见子柔来开门。他这才发现,屋里根本就空无一人。洛生跌坐在台阶上,想到子柔姐弟走得干净利落,心中酸楚,不禁掉下眼泪来。
子柔撑着伞回来,看到洛生狼狈地坐在家门口,全身淋得湿透,眼睛都哭红了。洛生见到子柔便扑了过来,紧紧地抱着她不放,浑然忘了自己身上早已经被雨水浇透,把子柔的衣裙都弄湿了。
子柔对洛生说:“如果我告诉你,传言不是真的,你信不信?”
“我信。”洛生拼命地点头,哽咽着说:“即使是真的,我也不会让你再离开。”
他想通了,他爱的是现在的子柔,不管她有着怎样的过往,都不能成为他们之间的障碍。
子柔找了干净的衣服给洛生替换。洛生褪下湿衣,指尖还是冰凉的,他把子柔的手握在手里,才有了一丝温暖。
“我不要你再受一丝的委屈,跟我回云州,好不好?”
子柔靠进洛生的怀里。洛生想或许是他身上清淡的气息令她感到安心,她微颤的身躯渐渐平复了下来,像是找到了与生俱来属于自己的位置。
洛生满怀喜悦,带着子柔姐弟离开临江镇。
在路上走了几天,回到云州城,马车停在家门口,他才想起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一直没有对子柔提起。
子柔带着子嘉从马车上下来,看着眼前屋宇相连的宅第,吃惊得张大了嘴,洛生从来没有告诉她,他家里是这样有钱!
洛生不安地说:“洛生其实是我的名字,我姓弈,弈洛生。”他的姓太稀罕,很容易就让人产生联想。大哥弈洛槐是云州的知州,大嫂的娘家是云州的首富,如果他不说,又有谁会看得出来,那样敦厚纯朴的人,有着如此显赫的家世?
子柔抬起头,眼光在那块“弈府”的牌匾上穿逡,脸色渐渐暗了下来。她拉起子嘉的手说:“这里不是我们该来的地方,我们现在就回临江镇去。”
洛生急得眼圈都红了,拉着子柔的手不肯放开。往日他并不是如此执拗的人,但他真的在乎子柔,他再也不要她离开他了。
两个人正相持不下的时候,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在了府门外,后面跟着一匹高大的骏马,马上的锦袍男子下了马,俯身从车厢里扶出了一个满身贵气的女子。
子柔的眼光落在她隆起的腹部上。
“二弟,你回来了?”弈洛槐从马车里把妻子兰珏扶下来,才看到洛生和子柔。他错愕地打量着子柔,然后他的眼光狐疑地落在子嘉的身上,再也没有移开。
兰珏捅了捅丈夫的手臂,笑着说:“看来二弟把弟妇也带回来了。”
洛生这才记起,他还紧握着子柔的手不放。
子柔咬着下唇看着弈洛槐夫妇走近。
姐弟俩到底还是留在了弈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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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子柔姐弟住进了弈府之后,接连发生了许多事。
洛生感到子柔入住弈府之后,举止行为变得有些异常。她眼中经常流露出忧伤的神色,但当洛生追问的时候,她又强颜欢笑,装作什么事情也没有。一次,洛生到书房去找大哥,竟然看到她一脸悲愤地从里面出来。
洛生感到忐忑不安,他想大哥很可能是因为子柔家境贫寒,因此对她存在成见,甚至对她说了些不好听的话。
子柔情绪低落,洛生恨不得一整天十二个时辰都陪伴在她的左右。但他却做不到,因为他遇到了很大的麻烦。
洛生当初离开云州到临江镇去教书,很大的原因是为了要躲开安平王府的小郡主,如今他回到云州城,这位刁蛮的小郡主又缠上了他。小郡主要洛生陪她到郊外踏雪赏梅,洛生推辞不掉,唯有赴约。
陪了小郡主一整天,洛生回到家中,立刻便感到气氛不对。原来大嫂在院子里摔倒,大夫看过之后说动了胎气,千叮万嘱今后的行动都要加倍小心。
弈洛槐的脸色非常难看,丫头春香私下里告诉洛生,兰珏摔倒的时候,只有子柔一人在场。
洛生想大哥是因为对子柔很不满意,所以才会迁怒到她的身上。
他爱子柔,爱到整颗心都疼了,他找到蜷缩在房里,像受了伤的小兽一样的子柔,用力地搂住她,恨不得把她揉进骨血里。
他对子柔说,“如果大哥真的不能接受你,我带你离开这里。”
他一向十分敬重大哥,但为了子柔,他甘愿放弃兄弟之间深厚的情份。临江镇容不下她,弈府也容不下她,但他相信天下之大,总有他和子柔能安身的地方。
子柔把脸埋在洛生的怀中,幽幽地说:“不要对我那么好,我怕有一天会让你失望。”
“不要胡思乱想。”洛生用下巴抵着她的发旋,声音里透着宠溺的温柔,“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离开你。”
子柔没有再说话,只是环紧了他的腰。
她抱得那样的紧,以至洛生的心都跟着疼了起来。如果没有他的介入,或许子柔还在渔村里过着平静的生活,他暗暗地发誓,一定要让子柔幸福快乐。
大嫂跌倒一事余波未平,洛生又被小郡主缠了一整天,他放心不下子柔,黄昏的时候回到家中,立即便去找她。
子柔不在房里。洛生穿过几重庭院,一路寻去,才见子柔垂着头,沿着花间的小径缓缓地走来。夕阳的余光披在她的身上,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洛生在那一刻仿佛能感到,压在子柔身上浓浓的悲伤,像是要把她压垮一样。
子柔抬起头,见到他,似是有些吃惊。
洛生用力地把子柔搂入怀中,绝望而狂乱地亲吻她,他有种不祥的预感,仿佛不用力地抓住,子柔就会化作一缕轻烟,消散在空气中。
入夜后,大嫂突然出现腹痛的症状,大夫在她的安胎药中发现了西藏红花,幸好救治及时,胎儿还是保住了。大嫂的贴身丫头春香一口咬定安胎药还架在炉子上煎的时候,子柔曾经单独在厨房里出现过。
洛生想起黄昏的时候,子柔的确是从厨房的方向回来的,他沉默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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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夜里,洛生辗转反侧,无论如何也忘不掉子柔幽怨的眼光。他开始后悔把子柔带到云州。
或许是大哥把她逼得太紧,她才会失去理智做出这样的错事。
子柔那样的悲伤绝望,洛生觉得自己要做不是责怪她,而是帮助她解开心结。
他迅速地披衣下床,逼不及待地去找子柔。
小雪前后,夜里寒气很重,地上覆着一层薄霜,月色洒在上面,折射出清冷的银辉。
子柔房里的灯已经灭了,但房门外,却有两个人影,风露立中宵。
没有温度的月光映出子柔冷漠的脸色,她面前满身怒气的男子,竟是洛生的大哥弈洛槐。
洛生走近一点,两人的对话传来,他的心沉到了谷底。
“过去的事是我对不起你,但我不许你再伤害兰珏及她的胎儿。”
子柔的声音冷得像冰一样,“她怀的是你的孩子,难道子嘉就不是你的孩子了?你真懂得厚此薄彼。”
弈洛槐的声音里流露出痛苦,“你想我怎样做?是不是一定要向全天下的人昭告我曾经做过的错事,承认子嘉是我的儿子,你才肯罢休?”
子柔仰起了头,神情十分不屑,“你以为我会在乎这个吗?我已经计划带子嘉离开,只是有人心虚,不肯放过我。你太小看你的妻子,她并不像你想象那样简单!”
“啪”一个巴掌清晰无比地打在子柔的脸上。
弈洛槐咬牙切齿道:“以前你年纪小,但懂得分清是非曲直,如今你变了,我不许你诬陷她。”
子柔抚着脸,眼里都是恨意,“你一定会后悔的!”
洛生感到手足冰冷,一切都再明白不过了,子嘉真的是子柔的私生子,而孩子的父亲竟然是他一向敬重的大哥!
在临江镇,子柔的隐忍;在弈府,子柔的异常,一切都找到了答案。
但洛生却没有办法接受这个真相,他的心痛苦得失去了知觉。
他挣扎着离开,被花枝绊倒在地上,他想大哥和子柔是看见他了,但他不肯回头,爬起来飞快地跑开。
洛生把自己关在房里,他不愿意见任何人。
连小郡主也碰了好几次钉子。
小郡主终于知道了子柔的存在,她派人捉走子柔,囚禁在王府的一座别宅里。
小郡主开出了条件,只要洛生答应与她成亲,她就放了子柔。
洛生像个木偶人,容色苍白地出现在小郡主的面前,小郡主要的人是他,没有必要为难子柔。虽然他的心碎了,但还是不愿意见到子柔受到一丝的伤害。
小郡主当着洛生的面放走子柔,洛生却看到她向带着子柔离开的侍卫,暗中打了个眼色。
他挣脱小郡主追上去,果然见到王府的侍卫把缚住了手脚的子柔推入荷花池中。
洛生扑过去,被另外的侍卫阻拦住,他眼睁睁地看着子柔,像石头一样无声无息地沉到了湖底。
危急的关头,弈洛槐带着人赶到,制服了小郡主的侍卫,并且毫不犹豫地跃入池中,把子柔救了上来。
洛生知道大哥的水性并不好,奋不顾身地跃入冰冷的湖水中救出子柔,他心里一定是还爱着她的。
洛生感到很悲哀,在错综复杂的感情里,他和那个事发后被老王爷勒令嫁到京城去的小郡主一样,都只是一个插足者。
他决定成全大哥和子柔。
留下一封简单的书信,洛生独自离开了这个伤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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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盛夏六月,又是采摘莲蓬的季节。
洛生沿着湖畔散步,一年前落水几乎溺毙的情景历历在目,但他却知道子柔不会再回来了。大哥值得交托终生,他相信子柔会生活得很幸福。
他的目光依然清澈,但心里却落满了化解不掉的忧伤。
“先生,要上船吗?”
一叶小舟驶近,撑舟人托起了斗笠,露出了洛生熟悉的一张芙蓉脸。
洛生惊讶得合不扰嘴。
子嘉并不是子柔所生,与弈洛槐有过一段情的,是子柔的姐姐子喜。当日弈洛槐在江州求学,结识了温柔可人的子喜,两人情投意合私定终生。后来他考取了状元,再回到江州的时候,子喜已经另嫁,伤心之下,他娶了一直钟情于他的兰珏。
弈洛槐不知道的是,子喜根本没有另嫁他人,一切都是兰珏指派她的兄长从中作梗。
子喜未婚先孕,孀居的母亲被气得一病不起,族兄乘机霸占了财产,母女三人被赶出了家门。辗转中,母亲病逝,姐姐又难产而死,子柔带着刚出生的孩子,落脚在临江镇。
子柔一力抚养子嘉,原以为往事都已经如烟般消失,但洛生的出现,让一切又重新纠结。
子柔想过要报复,兰珏在院子里跌倒的那一次,的确是她推的,但洛生对她纯粹的爱,令她改变了初衷。姐姐和母亲都已经死了,即使破坏弈洛槐一生的幸福也不可能让她们复活。她不想让洛生怨恨她,也做不到原谅弈洛槐,于是她决定离开。
兰珏怕子柔继续留在弈府,丈夫最终会知道她设计逼害子喜,于是串通丫头春香诬陷子柔,想要逼走她。子柔并没有在安胎药里做手脚,那天洛生见到她从厨房的方向回来,她其实是把包袱藏在柴房里,准备偷偷地带着子嘉离开。
子柔把船撑近岸边,向着洛生嫣然一笑道:“上船吧!”
洛生挽起长衫下船,如今,他对水已经不再畏惧。
“我说过,子嘉不是我所生,现在你相信了吧?”
洛生又哭又笑,他被失而复得的喜悦紧紧地包围。
“子嘉留在了云州,父子天性,他跟你大哥相处得很好,我虽然不舍得,但还是不能强留他在身边。”
她是因为陪着子嘉适应新的环境,才推迟了回到临江镇。
弈洛槐得知真相,既伤心又失望。兰珏因为女儿提前呱呱坠地,才没有被丈夫休弃掉,但他却不肯跟她说一句话。她尝到了自己亲手种下的苦果,后悔不已,诚心地请求子柔的原谅。子柔知道她是真心悔改,因此才放心地把子嘉留在弈府。至于能不能取得弈洛槐的原谅,就要看兰珏自己今后的表现了。
子柔看着洛生,眼里蒙上了水气,“我曾经做过错事,幸好醒觉得早,否则就要错过你的真心了。”
只要愿意,世间没有放不开的仇恨,不幸的过去不会成为舍弃幸福的藉口。因为遭遇不幸早逝的亲人,或许留下了怨恨,但一定也留下了祝福。
洛生热烈地拥抱子柔,他的爱一直无怨无悔,如今,更添了骄傲。
“子柔,你有一颗宽恕的心。”
小船渐渐驶远,藕花深处,惊起白鹭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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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西洲曲》是我非常喜欢的一首诗,最早出自徐陵编著的《玉台新咏》,它是南朝乐府民歌中最长的抒情诗篇,历来被视为南朝乐府民歌的代表作。全诗如下: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一说乌桕)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少女从初春到深秋,从现实到梦境,对钟爱之人的苦苦思念,如此多情的诗篇怎能教人不喜欢?
摘录一段百度对《西洲曲》的赏析:
1、心思巧藏,以动作展现心境
“折梅寄江北”,女主人公折梅一枝,唤起对过去西洲梅下相会的回忆,因思念情人想去西洲,于是穿上了“杏子红”的“单衫”,梳起了“鸦雏色”的头发。一折、一穿、一梳,动作看似随意,却展现出痴心女子对爱人思念之深的心境。
诗歌的第七句至第十二句,写出少女沉浸于忆念、相思中。
风吹叶落,她误以为情人足音,乃“门中露翠钿”,从门缝中探出头等候情人的到来。一“露””,表露了急切、害羞的少女情怀。但情人依旧是无影无踪,心中的焦急之情再也抑制不住了。“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为了掩过邻人的耳目,只好借故出门去采莲。此刻的她,百感交集:深切的思念,失意的感觉,受窘为难的心态,一起涌向心头。这种含羞的姿态,渴慕相思的神色,一系列巧作掩饰的动作,描绘的惟妙惟肖,跃然纸上。于平常的动作中,巧妙地刻画出女子微妙的心理,及对爱情胸怀一颗赤诚之心。
2、托物寄情,巧借景物吐真情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李白)“仰头看明月,寄情千里光。””民歌《子夜四时歌》)这些诗句是托月寄情,而这一作品则是托“梅”托“莲”来表达相思。“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折梅表达思念之情,以自然景物起兴。“莲花”、“莲子”、“莲心”,由外而内“彻底红”。“莲心”即“怜心”,“彻底红”即红得透彻,喻爱情的赤诚坚贞,语意双关。
“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鸿雁可传情,然而,“鸿飞满西洲”,却没有传来情人的音讯,极写相思之深:“海水梦悠悠”,喻终年的相思没有穷尽,托物寄情。总之,诗歌善于以眼前的寻常之物,或起兴抒情,或比喻言志,或语意双关。婉转倾吐真情,耐人寻味。
3、时节变迁,巧用民间词语
早春时节可“折梅“,春夏之交穿”单衫“,仲夏之时“伯劳飞”,于初秋“采红莲””,值仲秋“弄莲子”,到深秋“望飞鸿”。诗中巧妙地运用民间丰富的词语,表明了季节的变换,条理井然,时序渐进。女子相思怀念的深情,娓娓动听地叙述在诗的字里行间。
4、蝉联而下,巧“接字”
全诗三十二句,四句一解,用蝉联而下的接字法,顶针勾连,技法之“巧”,真令人拍案叫绝。“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等等诗句,如此环环相扣,接字成篇,不仅声情摇曳,情味无穷,而且节奏和谐,优美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