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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相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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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枫叶飘红的季节,邱渡之战终于落上了帷幕。
而江负雪,则迎来了她生命中第一个低谷。女娲峰遇刺,陪伴在她身边多年的五绝皆尽殒命。
颠簸的马车疾驰在崎岖的山道上,烟尘滚滚,旋起不知是谁的心事。
江负雪和虞心颜在暮山上的镜台寺里逗留了半日,在午时将至的时分启程回逍遥山庄。刚出大门就豆大的雨滴就滴了下来,一常大雨倾盆而至,洗灰涤尘,刹那间倒是清爽无比。
两人上了马车就安静的坐在那里。过了片刻,虞心颜反倒有些坐立不安,这丫头太过安静了,和以前大不一样。于是安慰道:“负雪,别难过了,五绝他们在天上看着,也不会忍心让你这么难受的。”
江负雪依旧沉默不语。虞心颜又轻声道:“五绝拼死救你,如果你不好好对自己,怎么对得起他们呢?阿雪,说几句话吧,不然哭一场也好。”
江负雪终于抬头,眼波无澜、沉静的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开口道:“我牙疼。”
言下之意:姑娘她不说话,不是因为伤心过度,而是因为牙疼!
“……”
江负雪无视虞心颜一脸想要杀了她的神情,慢悠悠的从腰间的小夹袋里摸出了一颗梅子往嘴里放去。
虞心颜没好气道:“还吃?这两天你嘴巴里都碎了多少处了?再这样下去吃饭都得疼。”
“好啊,那以后你帮我咬核!”
“想得美!这醉梅的核要在嘴里抿个大半个时辰才好咬开,你江七小姐乐意干这档子事,我可不愿意!”谁会像她那样吃醉梅专吃核里的那块仁啊?咬的牙疼唇破还乐此不疲!
“以前琴绝姐姐会帮我抿的,可惜现在她不在了。”江负雪又叹了口气平静道,就像是在可惜今天天气不好时的口气:“不过没关系的,再难过的事情,过些日子也会忘记的。茗曦和若姐姐走的时候我也好难过,可是现在已经不记得当时的感觉了。”
谈起因为邱渡之战的和解而作为人质远渡彼岸的两个少女,虞心颜也微微怅然,只能安慰道:“来日方长,等过些日子,我们可以去天元山看她们。”
江负雪笑了起来:“虞心颜,你当我傻子么?你的过些日子,是一年还是两年?”
一道珩江,隔绝两岸。谁住江头,谁住江岸。遥遥相望,共饮江水。
迢迢遥遥,又岂是能轻易逾越的?
虞心颜无言以对。江负雪却又嬉笑起来:“喂,亲亲小心颜,你去跟三哥说说吧,不要再派人保护我了,我再也不想被那么多人像囚犯一样的看着了!”
虞心颜何尝不知道江负雪心中的真实想法?江负雪虽然天性将生离死别看的极淡,但是长伴左右的人离去,总是不免一份怅然之情!
“没大没小,叫心颜姐!”伴随着义正词严的声,是一颗叩响的毛栗子:“干嘛要我去跟他说?你三哥是什么人物,会理会我的话?”
江负雪闻言长叹:“你又和三哥吵架了?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居然又和三哥吵架了?你好歹也要等把我的事情办妥再和三哥吵啊!喂,”拉拉虞心颜的衣袖,江负雪整个头凑了过去:“你们为什么吵啊?”
虞心颜懒得理她,眼观鼻鼻观心,把思绪神游在虚空里。
“鄙视!说八卦居然只说一半!”显然无法如愿的江负雪哼了一声,迅速恢复了一脸小霸王的样子:“我说怪不得今天三哥肯放行,让你陪我来山上上香,弄了半天是先斩后奏啊?”
虞心颜磨磨牙,不理这个忘恩负义的混蛋。
江负雪深谙捋虎须之道,要恰到好处,不可过火,八卦不成仁义在,无需急于一时!所以立刻正襟危坐,心里却在盘算着今天要怎么才能溜进江欲非房里看好戏。
在镜台寺中郁郁的心情似乎已经消散了不少,江负雪一晒,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一个良心缺缺的人。
虞心颜似乎在想什么事情,眉头轻轻锁了起来,江负雪对逍遥山庄每个人的面部表情都有过一定的研究,这似乎是她的本能,从对方的面容举止推测出心理活动,然后加以算计和防备。
十岁的时候,江负雪以为这是她的畸症,两年后的今天,她知道这是整个逍遥山庄的畸症!
“负雪。”虞心颜静静的开口,她说话的速度极慢,像一个祭祀要在宣布一个人的死讯一样,阴冷而冰凉,江负雪从来没有听过她这样子说话,不自禁的打了个寒战。
“负雪,你知道么?他们找到那个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少女了。”
江负雪一怔,似乎没听清楚虞心颜说了什么,只是本能的重复着:“找到了?”
“是朱暮岛李家旁族支系的一个小姐,是七天前找到的,今天已经被送进了庄子了。”
江负雪耳上的碧珠一阵冰凉,幽幽的绿光又亮了起来,似乎有碧绿色的鲜血在其中流淌。虞心颜凝视着那颗碧珠,脸色也微微发白,三个青晗宿主,沫光祭司在半年前驱动青晗珠的时候血尽而亡,碧茗曦在半个月前离开了逍遥山庄,如今只剩下一个江负雪。
但是逍遥山庄却选择在这个时侯,寻找纯阴之女来修复沫光祭司遗留的青晗之能——只怕逍遥山庄对江负雪的猜度,已经到了无法掩饰的地步了。
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江负雪立刻回神,笑嘻嘻道:“那个少女——将会成为新一任的宿主么?”
“不,那个少女的资质太弱了,只能作为寄主为青晗修复能量。”
“哎呀呀——那群老头子又要失望一场了!”江负雪捂着双颊,夸张的叫道:“珩江以南这一代的女人里,只有你一个有资质继承宿主,偏偏你修炼的是老头子的纯阳内功,与青晗相斥,找了这么多年,终于被他们找到了一个纯阴女体,还是个没有资质的病苗子——看来本姑娘作威作福的日子还得继续下去,唉,真是过的索然无味啊!”
虞心颜一笑,对身边的少女会用玩笑来掩饰心中不安的行径了然于胸。
车窗外大雨方歇,一片寂静无声,簌簌的落叶之音已经远离,看来已经是进了逍遥山庄的外围——晚林车道。
笑眯着眸子,江负雪抱肘道:“心颜,既然我作威作福的日子还有很多,怎么着也得提高点档次,我看以后我就没事采个花啊杀个人吧……嗯,不如就从这位为咱们辛苦赶车的车夫伯伯开始——”
吱——一声锐叫!白马嘶鸣,车身一颠簸,江负雪没有练过武功,猝不及防之下身子一下子冲向了车门,虞心颜一手用力抓住窗棂,另一手猛地勾住江负雪,半蹲起身,脚下使力,顿时镇住了马车的去势。
这厢慌乱方罢,却听车外嘈杂中夹杂着一道轻轻的惊呼声,静婉无比,恰似那吹不起一抹飞絮的轻柔。
撞到人了?江负雪稳住了身形,和虞心颜对视一眼。那车夫已经将门打开,战战兢兢的站在马车下,浑身发抖,似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那车道旁靠着一男一女,那少女低着头半坐在泥地上,另一个少年背对着江负雪,蹲在那少女的身前,低着声似乎在关切的样子。十二岁的江负雪到底还“天良未泯”,难得尴尬的站在那里,看来这位车夫伯伯显然是被自己的一番“作威作福论”给吓着了才会招来这么桩横祸!
因为刚下过雨,土地本就泥泞,两人的衣衫俱被溅的泥污点点,算是毁了大半,那少年一身素白的衣袍,头上也不簪簪子,似乎正在孝期,此刻却撕下衣角的白帛,徒劳的为少女擦拭一身的污渍。
他没有去理会将他撞倒的肇事者,也没有愤慨的大声讨个公道,他只是那样静静背对着马车,认真的、有力的,一点一点的擦拭着,仿佛那是他此生最重要的事。
江负雪叹了口气,如果这个男子破口大骂的话,她倒还知道该怎么办,可是此刻人家根本当她是隐形人!侧首看虞心颜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只好硬着头皮自己上了!跳下了马车,他依旧没有回头,那块白帛其实本身已经脏了,少女的声音很低,似乎在劝说他“不要再擦了”、“没有关系”,江负雪本来是想说句抱歉的,却不知怎的呆愣了片刻,旋即解下腰间的一块白绢,递了过去,道:“用这个吧。”
——那块白绢是江负雪学习了半年刺绣之后的作品,洁白的绢子一角,绣着一个“雪”字。
关于这块绣帕还有一个小小的插曲:
在此块绣帕绣成出世之后,逍遥山庄的才子才女们关于这个字的字体曾有过一场不大不小的争论。虞心颜说那个字是行书,江欲归说是草书,江欲非说是篆书——而素来温婉的江菱陌在看到这块白绢之后说了这么句话:“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总还有我们不知道的文字存在。”
江负雪沉默半晌,当场对天发誓:此生再不碰针线。
那个少年终于回过头来,看着那只凝若脂玉、仿佛没有一丝脉络的手,和那双手上洁白的帕子。很多年后,君柯承认,如果没有那块帕子角上一团黑色的不知是什么的东西,他很可能无法分清那块帕子和那只手的界限在哪。
就在那一刻起,十六岁的少年对十二岁的少女定下了心中第一个定位:瓷。
瓷做的娃娃。
时空仿若好像也凝结了那么片刻,飘黄的落叶悠悠离开养育自己的枝丫,从飘摇到沉浮,不过是转瞬的距离。
少年始终没有抬头,少女的手却因为他的视线而一点点发热、发烫。
他半蹲在那里,她居高临下——可是江负雪突然有种自己才是被俯视的那个人的错觉。
没有愤怒,没有怨怼,没有喜悦,没有感激,少年平静的接过那张洁白的白绢,带着一丝倨傲的疏离,道了句:“多谢。”然后转身,继续为侧首的少女擦拭着身上的污渍。
从头到尾,他没有看江负雪一眼。
转身的一刹那,江负雪看到他白袍的膝盖部分已经露出了隐隐的红印——他受伤了。
他受伤了——却只在乎那个少女身上的尘污?
江负雪本应离开——这个插曲,应该就此结束。可是她站在那里,一直看着那个少年将少女身上的污渍处理了大半,看着她滴尘不染的白绢渐渐变黑,看着那个少年将少女扶起来。
被俯视的人终于归位,可是少年丝毫没有俯视的欲望,他的视线终于凝结在江负雪的脸上,清澈的,疏离的,静静的看着眼前如瓷的少女。
还有事嘛?他在这样问。
破天荒的,十二岁的少女脸上突然染上了一抹可疑的红晕,脸上的温度也越来越高,似乎要烧起来一样。无法无天的江家小恶魔,居然在一个陌生少年的面前,怯场了。
少年的眉,带着一丝丝的锐利,浅浅的望上挑了少许。
她突然变的慌乱而不知所措——这个时侯她应该说什么?
对不起?
你没事吧?
伤着哪里了,要找大夫么?
……
一串串絮语在少女的脑子里盘旋纷飞,一个裂变成两个,两个裂变成四个,东蹿西逃,明明那样纷乱,却一个也抓不住!
突然间,少女想到了之前的作威作福宣言,于是她红着脸,大声道:
“你,把帕子洗干净后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