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SH》橘玳

2、魇

　　（一）
　　18：30p.m. 7180国道
　　一辆失控的客车从黑洞洞的隧道口冲出，驶程十分扭曲。看得出来司机已经在尽力控制，可却无能为力。
　　这是一辆中大型旅行客车，车上有26名旅客和一名司机，正从郊外地小渔村往天海市区驶去。
　　这是海市最大的一间青年旅行社的接送套餐，这一趟正好是回程。
　　车上零零总总的加起来共19个家庭，多数是学生，趁着暑期结伴出来旅游，不料却在回程，在满怀着对家人做的热腾腾的饭菜的期盼中，出了这档意外。
　　车子像个行路莽撞又毫无章法可言的醉汉，横冲直撞地朝路边上飞奔。
　　7180国道也可以说是道大桥，位于天海与苏山两座城市交汇的苏海江上，这道江又长又急，水势也很猛，因此每隔一段时间，苏海江便要修葺一番。
　　这段时间正巧处于修葺期，半数用于拦住道路两边的石墩子都在翻新，有部分墩子还没来得及新砌上，显得道路两旁空空荡荡，像道童话书里常见的“通往太阳的光亮阶梯”。
　　车头率先冲向毫无障碍的路边，然后直挺挺的坠入湍急的苏海江。
　　戏剧般的意外使顺畅无比的道路变得拥堵起来，刺耳的刹车声和随后溅起的巨大水花声响引人侧目。陷入拥堵区的司机们摇下车窗，好奇又八卦地询问着前车事因，又在得知后果后拍拍胸脯轻叹一声“幸好”。
　　没有人是幸好的。至少在海KL7474号客车的27条鲜活生命就此终结了人生之旅的这件事上，是不幸的。

　　（二）
　　海市公安消防联合派出的搜救队还在尽力打捞。
　　这已经是第三支搜救队了。
　　查证过后，7180国道已解封，桥上又恢复车水马龙景象。苏海江岸边站满了记者和此次意外的受害者家属。

　　站在离苏海江最远的是一位年轻女人，赤着一只脚，不时地咬着大拇指盖，平静得出奇。在一众焦急如焚的哭嚎声中显得格格不入。
　　她的鞋不知道什么时候丢了一只。或许是跑下车的时候，或许是上车前就丢了，又或许是更早。
　　她看起来十分平静，但心里慌乱又焦急。
　　新闻报导出来之前，她正满心欢喜地煲着汤，准备迎接旅游归来的双胞胎妹妹。
　　她是无意间看到新闻的。
　　那时候她正将热腾腾的菜，一盘一盘地往饭桌上端。恰好，她朝客厅看了一眼——她本来是想看钟的，看看离妹妹预计的到家时间还有多久。
　　然后，她就看到了客车失事的新闻。
　　但她看到客车全貌时，她脑子里的那根弦，莫名断了。
　　她对这辆车有印象。三天前，是她将妹妹送上了这辆车。当时，姐妹俩还听那个司机说，来回都会是这趟车接送，家属可以拍下来记一下车牌号。
　　她拍了，当时就觉得车牌号很好记，她到现在都记得很清楚。
　　海KL7474
　　7474……原来是去死的意思吗？

　　此时已是深夜，根据事故前，乘客上车的监控录像来看，还有十位受害者没踪迹。
　　生死不明。
　　女人站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之外，像个神色异常的旁观者。
　　她忧心搜救队的搜查情况，却又抱着侥幸，期待着奇迹。

　　（三）
　　凌晨五点，女人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却被隔离带拦在了门外。
　　她在邻居的转述和自己恍惚的状态中，找回了零星的记忆片段。
　　昨夜，她从家里跑出来的时候，灶上还炖着汤，没有关火。
　　她就这么莽撞地从家里跑了出来。到最后，妹妹没能带回来，家也没了。

　　热心肠的邻居阿姨知道姐妹俩相依为命的事情，却不知道妹妹失踪的消息，只隐约听女人说过妹妹出去玩三天两夜才回来。女人给妹妹炖汤的汤锅，还是向这位阿姨借的。
　　火灾发生的时候，她打过好几个电话给姐妹俩，却都无人接听，直到看到女人失魂落魄地回来，一问，才知道妹妹出事了。
　　她心疼极了，安抚女人“妹妹吉人有天相，不会有事的”，并让其先暂住她家，等妹妹回来。
　　女人答应了。
　　她等啊等啊等啊，奇迹好像出现了，但心却没法放下。

　　此时已是事故发生的第六天。
　　还剩最后一个乘客没有找到，而已搜救出来的二十六名受害者，全部遇难。
　　在这六天里，女人茶饭不思，寝食难安，再次见到搜救队时，已像个面容枯槁的中年妇女。
　　可她才二十四岁。
　　距离最后一次见到妹妹，已经过去了九天。
　　她将一切能提供的信息，全都给了警方，可妹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从那场事故中，悄无声息的消失了。

　　房子被火烧没了，所有能证明妹妹身份的信息，都被烧成了灰。
　　那场事故，甚至被怀疑是否真的存在“最后一个受害者”。
　　妹妹的身份信息不全，因而在搜寻过程中走了许多弯路。无论耗费了多少警力都搜寻无果，最终，女人崩溃了。
　　恍惚间，她也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有一个妹妹。

　　（四）
　　“确认吗？”
　　“确认。车上根本就没有第二十七名受害者，从技术部门恢复的车内监控来看，海KL7474只有二十六个人。”
　　“那那个上车的监控录像又是怎么回事？”
　　“说到这个，真是个挺诡异的事。我今早才发现，那个监控居然是六年前的。”
　　“六年前？”周队伸手接过同事手中对此次的案件报告，皱眉问道。
　　“对，六年前也有一辆客车在苏海江发生了事故，跟这次事故发生的日期是同一天，你说巧不巧？”
　　周队闻言坐直了身，随后像是想起了什么。“那场事故的车牌号是什么？死亡人数是二十七？”
　　“对，死亡人数是二十七人，跟那个监控人数能对的上，但当时也是没找到第二十七人的尸体，只能按失踪来报了。车牌号的话……嘶，这我得去查查……”
　　“不用了，查到了，也是海KL7474。”周队指着屏幕上刚在内网查到的案件信息说。
　　“居然是同一个！欸不对啊，这两起事故都挺严重的，车也毁了，怎么这车牌号没被销毁啊？欸队长你去哪啊？等等我——”
　　……

　　黄昏时分，周队握着一沓沉甸甸的资料陷入愁思。
　　前几天来警局自称是受害者家属的女人，居然是六年前那场车祸的失踪者。
　　他翻查了她的所有资料，发现她并无任何的兄弟姐妹。走访了她的街坊邻居，却得知她有一个妹妹的事，仅仅是听她说起，并未见过真人。
　　由此可见，这名女子，精神上可能出现了问题。
　　但周队疑惑的是，当年，她是怎么从落水的车里逃出来的呢？

　　（五）
　　因为找到了六年前失踪的最后一名受害者，那桩悬案终于可以了结了。
　　在心理医生的帮助下，周队了解到当年的情形。
　　女人一直以为的妹妹，其实是十八岁的自己。
　　她是孤儿，在十八岁那年出了场严重的车祸事故。
　　她自幼在海边长大，懂水性，肺活量也比常人强不少，在水里憋气也能憋得久一些。可当她看到与她同行的乘客陆续溺死的时候，她恐慌极了，用尽力气砸开车窗从车里挣脱了出去。她不知道游了多久，直到意识模糊。
　　她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是被谁给救上了岸，可自那时起，她就因这场灾难，得了创伤后应激障碍，时不时会有创伤再体验的症状发生。但许是大脑因此开启了保护机制，她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慢慢将自己分离成姐妹俩。
　　现在的自己，总比过去的自己大，所以是姐姐。每隔一年，就长一岁。
　　在事故发生的第六年，因为无意间看到的那场新闻报道，让她再次陷入了回忆漩涡。

　　在周队的帮助下，女人住了院，接受了治疗。
　　他还记得结案之后第一次在医院看到女人的情景。神情恍惚、目光呆滞、行动迟缓……与现在坐在阳光下笑容灿烂的模样，截然不同。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请你相信我。”这是周队在离开前对女人说的最后一句话。
　　女人喃喃道：“不会好起来了。”
　　这也是女人生前的最后一句话。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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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写于20220412-20220711